武侠短篇 | 情渊

字/凌三水

文/陆长君



初次见到那个红衣嚣狂的俊秀少年的时候,业已是“血魔”陆长君在这刀剑披拂、杀伐无止的江湖里独自飘零的第十个年头。

她记得,那时,是在凛凛寒梅铮犹未死、世间万物挂霜缠银的殷春。她腰缠着一带水韧如绢的软剑、娆身倩裹九尺明丽腥红的艳裾,似一只徊荡天涯的血雀一般,栖倚在一段凤凰木的虬枝上。一截红裙自莲足边闲闲而荡,花若丹凤,纷扬如雨,飒飒飘零在她身周。

凰羽绛血,火树飞英,而那眉眼肃凛的人儿不过是浅浅一卧,一身憀戾之气却杀的方寸里艳枝无华。眉目清冷的佳人香息慢吐,倦抚眉愁,正轻一口浅一口地泯着一壶早已凉透的桂花酿。娆躯慵怠适酒兴正浓,她放目远瞭,一黛远山间萧萧着万年杀不败的风雪,窈目揽下的漫漫无极的天地里,是一季锋寒难破的隆冬。

百花杀尽的岁节里,红尘太茫茫,碧落冥蒙,流霭迷障。而山中景致却盛,曲曲十里峰峦绵叠,软堑起伏,似画屏环翠,星零乱布的梅英与碎雪珠玉相合,缀绽遍地,一川冰花起涨的江水自山中淌曳而出,弥烟惹雾,清冽明透,隐隐鉴映出烈烈灼红的花杪间那张惊世艳绝的脸。

横波里浅浅焕出银堆雪塑的山景,掌心是一壶灌洗浮生的甜酒,可那红衣佳人的眸线,却始终定定地牵缠着数丈之外的江畔。

青冥浩荡,梅红乱点,在一脉悒青色的恹冷天地间,陆长君漠然地望着远处一袍红衣如霓的少年踉跄顽挣在十几把刀剑的森劈之下。十数点黑衣诡诈涌聚一抹稚气红华,雪江之汀的芒苇丛中,几几晃出剑光如浪,刀潮叠生。

血溺江湖,谁知在这云烟杳渺、出尘世远矣的重山里,竟也随处昭彰着凛凛的杀意。

一生飞剑浴血,业已把世间一干仇怨纷争见惯看惯,栖枝而卧的女子静静地看着那场生杀,看那个衣袍盛红的少年在锐光电刃的错叠掣曳之下起剑拙钝,应对维艰,一双姣好的眉眼却漠若冰封,凉薄又残忍。

只是放浪纵酒时闲闲瞥向的一眼,她便看出,那个少年竟是不会使剑。

……不过那套翩飞如鸿的身法却是真够唬人。

似鹤矫阆风,如麟腾玉京。陆长君眼见得那少年身骨轻灵,矫若云间之鹤般迈着虚影万千的凌波步,竟也可俾得履不惹尘,避闪从流。

可、她亦勘破,此群袭他而来的雠寇却是不俗,有十数人之多,虽不可谓个个皆怀绝世披靡之功,却也并不草莽,剑招诡辣,阵列有致,且杀意汹汹,大抵并不是一群荒野匹夫,而是出身某教派的赏金亡命之徒。那剑法拙劣的少年落入其中,是任由刀剑狂舞向鱼质龙文,落败,不过在咫尺须臾之间。

果如她所料,不多时,在几番缠斗之后,那红衣之人便渐呈力竭之势,步法开始错乱,身姿也垂垂钝重了起来,不似起初那般灵跃了。

一干宵小识破此良机,立时窥隙而动,彼时,遥遥倚虬枝而栖的陆长君不肖去看便知,在那一张张遮面的黑纱之下,正恣肆着怎样嚣狂的笑意。

似酒助野火之势,江边的杀意突地盛了起来,十数把寒辉粲焕的锋刃骤然卷起万千刃影,于平地织起一张密压之网,向那少年头顶百会之处滚滚劈了下去——!

生死一霎。

毕生第一次,女子一腔傲冷孤绝的脾性竟隐隐地撼起了几分波澜。放目漫看这寥落孤清的一生,十几载仗剑蹑血,那红衣的少年竟是此生唯一一个让她想舍身相救的人。

多年后,当陆长君枯坐思过崖上向壁扪心时方才悟醒,或许,在她初次望定剑法瑕翳的谢婪的那一霎时,她便已萌生了截剑封茔的想法。

杀伐酷厉的血魔泠然出剑,不过只在眨眼之间。

头顶有重重杀意十足的剑气压顶而来,已只身苦对几轮酣战的谢婪脚步踉跄,只觉筋稣骨软、疲累不堪,人昭昭已至极限。

死亡的气息呈泰山之势破空而下,俨俨地笼紧全身,他只得闭上了眼——

然、举头三尺处却乍然虹降了一抹天光。

一道明厉如雪的白练铿然现世,如决堤之洪狂啸一声,力擎漭滔浩荡,长倾万丈飞瀑,衔着道道无双快冽的劲风,沥带劈江,迸珠溅玉,滚滚酣泄而来。

人未至而剑光起,一带如水软剑先行一刹,如一尾游姿诡魅的银蛇一般冽冽荡来,叮当迅过,清泠光转,便轻盈挑破了红衣少年头顶上那张劈顶锁魂的剑网。

“飞水剑!”

骤然色变,一干徒众定定看着眼前女子那艳华逼人的血色裙浪,和那张肃冷如霜的绝世容颜,已约莫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荡着一束流霓翩然而来,似一簇绮绚的烟花于凌空绽落,决然挡于他身前。日白跌碎在酸涨的眼底,溅出斑斓的华彩,透过眼前的水雾迷濛,已是瀑汗淋漓的谢婪依稀窥到了一尾恣意抛扬的裙浪,在他的寰瀛无疆里,泄开了一道烈艳胜血的烂霞。

那个人,竟也是一派红衣顽艳,亦如他一般。

“你欠我一条命。”

背对他的佳人窈姿修曼,唇吻淡启。

那是彼时陆长君在为他出剑的前一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下一刻,红衣少年的眼前便乍然落起了一场妖冶绚烂的红华。



一剑铿锵劈出惊鸿照影,恍是神明以朱砂饱润的玉毫在他眼前圈沥下的一笔艳光,每每几度陈开余生的绡卷,便仄仄逼上心头。当谢婪在水泽朦胧之中望她出剑果决的背影之时,斯人翻飞流霓的衣浪、银练如水的一袖软剑、并那张风华不休寡素澹冷的脸,便悉皆凝做了心上的琉璃一珀,自此,点点滴滴皆在江湖风尘里时隐时现。

那个活在江湖传说里、常为所谓浩然侠义之士嗤做魔头的女子,合该是这天底下最擅软剑的剑客。许是为浃肤涔涔的水汗晕花了视线,彼时的谢婪几乎未看清她是怎么出剑的。只记得那抹血影骤然自远处一树凤凰木中莲蹬而起,身承虹霓,切切逼来,宛谪仙一般落在了他的眼前。她以背对他,纤身曼立,红裾烈动失华,艳拖八幅湘江水,手中一柄软剑薄如素绢,银光熠熠。

而下一刻,她晃出的剑法便更愈发叫他目眩神摇。一带水色雪亮的软剑,灵光清莹,锋转霜华,时而蜷屈如钩,时而又崩直若弦。飞水剑果真不虚其名,银练流飒刚柔两兼并,柔可拟云巅飞凤,射叶倾泓;利可拟出海狂蛟,破浪擎空。谢婪右膝叩地,以剑撑身,便眼见那抹红色的艳影手挽剑花如洪,在他面前挑荡起一瀑飞珠溅玉,涌做浪带银河,飞流直下,气荡重山,激湃横流的罡风磬若寺钟,震得叠峦耸翠间有骇浪狂啸如龙,空谷长鸣不绝。

所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若江海凝青光。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果真是剑锋果决的妖女,一腔杀意盛得战天斗地,来去皆迅若疾电,不出半盏茶的光景,十几条人命已接相毙于她剑下。

彼岸残雪未消的江汀再度绽开了一层细密的梅红,剑锋挑带出无数血花,星星点点,溅落各处,而那红衣狂浪的人儿却犹然漠冷如冰,一袍腥衣猎猎犹著,谢婪一时不知那红究极是裁自翻霞,还是血冶而生。

他亦是酷爱穿红的,他的红,是恣意、是逍遥、是风流落拓、是少年裘马;而她的红,却是邪魔、是血雨、是冥狱无情、是狠厉杀伐。

斯人战罢,却只字未予,甚至头也不顾,便轻功一起消湮无踪了。天地复茫茫,江汀开遍了血光,周遭风轻林静,徒有一只离群孤飞的白羽雁自长空轻灵蹁过。一时间,谢婪竟恍恍生出错意来,仿佛方时从未有过一人履踏横霓而现。

你欠我一条命,她说。

徒耳边尚有六字清音犹在徊响,谢婪自梦里醒转,忙忙捡起掷丢了的剑,而后平地燕起,一路乘云踏风,去往杳渺的天地里,去四处觅那朵血绛的红莲。

——

陆长君实是不懂,那个少年为何要一路迢递寻跟而来。

八千里追云逐月,她是流徙天涯的孤女,冠负一字罄竹难书的恶名。她早已习惯了独身飘游的时光,自髫年亲睹陆氏一族满门为屠、她蛰伏半生方得拾剑血仇之后,她便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仗剑,一个人放舟,一个人饮酒,一个人撑伞踽踽行于烟篁幽林里,去看那树遍染春秋的海红豆。

一个人,孤胆血迎那桩世代野火不熄的宿仇。

可是那个她信手救下的少年,却似甩不脱了一般,一抹和她如出一辙的艳红色云袍时常粲焕在她冷目所及的方寸里,像是与她推衍同生的一抹瘦影。她栖枝而歇,他便寻石而卧;她盘坐冥思,他便叼根草叶仰看长空云卷;她步翔清风、爬云而起,他便也操起轻功踏浪,紧步而跟。

少年从不趋前,不过是不远不近地如影相随,却时常在四目交对的刹那对她眯弯眉眼,笑得顽赖又和暖。他会为她辟守栖巢,折来整枝的繁叶,以荫挡开辰时灼灼刺目的日影。亦或是,在她口燥腹空时,远远遗下堆满一扇衔露莲叶的鲜果。

可陆长君却从不去饮不食,亦不去置那人柔煦乖驯的笑脸。一双终年清冷澹肃的翦瞳犹然是雪冷霜寒,并未因他这块于不经意间跌入她这汪近乎荒涸成漠的命潭的小石头而叠起什么涟漪来。

然、他笑得实在太暖,暖得让她很是不安。

陆长君从一开始便知,她与谢婪,注定不是同路之人。

漫目巡看,这血债累身的一生里她已背承下了千重罪孽,却也是她应得。世间一干轮回因果,恩德相济,仇怨相生,独教她一人来担挑这黑白敲错的业孽已是足够,实在无需累带旁人。

实在无需累带那样一个眉飞色舞、风流率性的少年。

——

可,人到底都是有底线的。

而血魔犹是如此。非是狠决冷峭之人是使不出一手水韧软剑的。陆长君的剑锋素来快冽无情,于生杀事上亦从未犹疑过分毫。

然而,当她把一带银练横在谢婪的颈前喉关之时,却不自觉地挫离了半寸。

“你该走了。”

凄风嘶唳的松竹崖边,朔风穿花拂树,纵起一袍腥红。

女子眸色清明,眉黛凛凛飞挑,若酷冬里凌雪挂霜的梅枝。她睇着眼前的谢婪,目光冷极淡极,似看一粒芥子尘埃一般,冷傲寡情模样亦如她的剑。

望着这样的她,谢婪的髓海中蓦然幻织出她浪剑劈杀时的孤绝模样。不觉在想,那该是怎样一幅绝望又凄美的景象。

不过他还是怕死的,这样的陆长君也着实是骇住了他。少年汗颜,不由得抬指,欲去移开抵在他颈上的水刃,却发觉她抵得逼仄又强横,竟是丝毫挪将不动。

于是只得吞了吞口水,讪讪开口:

“你说过,我欠你一条命……”

“呵,怎么?已经活够了不成?这便急不可耐的来送了么?”女子冷嗤,语蕴十足讽意,手上持剑的气力未泄半分。

“我想着,跟着你,日后才……”

话音未落,颈间却陡然浮出了颗颗分明的粟粒。

女子惜字如金,只语未应,不过依旧冷冷凝着眼前之人,一壁不动声色地把手中利刃决然顶紧,谢婪一霎时骤感喉头弥开了一叠森冷的寒气,是扼颈的杀意,细刃掠过处,已隐隐扫带起了几缕绯痕。

“我我我想学剑!!!”

似是为人勘破心机的孩童,谢婪忙忙和盘托出,足以暖化风雪的星目里攀上了几抹慌乱。

“…………”

一记白眼险险要翻到天上去,陆长君实未想到他竟怀此“不轨之心”。

雪崖出鞘的山巅,咄咄双红相对而立,各自红袍在朔风中飞扬缠扯,是秋色共襄的顽艳。她望了他许久,久到天涯横断木叶萧萧,久到他恍然以为她要以剑抵他一世一般。

而、片刻之后,终究是眸色一黯,女子无声地释下了手中锁喉的剑。

“世上高手云集,多的是至圣师尊。我的剑杀意太重,却教不了你什么大道之行生育天地的玄玄谬论。你也莫自毁前程,趁早离去罢。”

“可……”

未及开口,面前陡然劲掀黄沙一丈,一剑霜寒袭裹风刀再度厉逼而来!

水刃霹星,骇得风止云定,泫露成冰。

鼻尖攒动,望着那双绝世清冷、杀意昭昭的戾眼,谢婪仿佛闻到了一股腥。

“我的剑,只为杀人。而我杀人,从不手软。方时一句欠亦非谑嬉之语。你若当真怕死,便趁早催靴撵月,离我远远的,管你往哪里逃命去。别教我哪时心情不佳,真真索上门来,你悔也晚矣。”

“……”

未待他应,只再听得一声清脆的低吟——寒芒归鞘,寒意褪去,雪容澹漠的女子望着他的双眼依然不点半分情绪。

“剑本无情。你,学不成剑。”

万古空濛。

穷谷徊深,妙音空灵悠然荡啭,一袍血霓平地翩起于十丈青崖之畔,丽影悬身半空,无双曼傲,徒掷下一叠决然的珠玑,便消湮不见了。

而那红衣少年,却定定地望着她遗下的清浅屧痕,久久不曾离去。



可随后之事却切切地告诉陆长君,她还是低估了那个讪皮讪脸的红衣少年。

日白乍晓时候,重山邈邈,晨纱慢卷。天边一尾云堆的白龙口衔一颗七眩宝珠自翠峦绵叠之后跳脱而出,灵秀的一脉山光如濯水而焕的翠质玉石,一刹法华还真,涓涓洗却世上儿女情痴。

当陆长君自苔花茸覆的穴窟中醒来之时,她恰巧看到了石窟外那迎晨曦飞剑而舞的少年。

一袍霓红翩飞轻灵,步转飞光,履赶清波,浴于晨雾渺渺之中浑若抖振赤羽的红朱鹭。——依然是那般精妙至绝的步法,可少年的心思却似不在腰部以下,一腔推敲揣摩的魂识已尽数赋予手中三尺清锋冷剑。

他竟正试图点滴复现那日她翩身相救的剑法。少年习练得分外勤砺,胸前水泽弥浥,额上密点星荧,旋身、翻腕、抖剑出波、一劈、一刺、一立、一挂。他定是用心钻研过的,否则怎会未经她只言片语的点拨,便可仿效得一招一式毫无二致、英姿勃飒?

笨鸟先飞闻鸡起舞吗?一动一定倒是悉数记下了,但眉眼肃冷如霜的女子甫一打眼便知,纵便是他皮上模效得差不过毫厘,却究极是心决未成,内里实则全无筋骨,亦如树参云天却根干虚空,美则美矣,到底尚无刚性。

绣花枕头一个。

悬壶中哼出一记不屑,陆长君抽剑出腰,酝力通周天,足下莲台乍结,登时便翩了出去。

暮春娇娘裹襦披帛款款而至的烟色晨曦里,天地间如惹薄翠,悬露生香。冰芜上江水悠悠,群山后轻云出岫,漫野将绽未绽的白梨兀自撕却雪衣,已隐隐有素韵幽生。谢婪浮身于一川泓碧之畔,一节钢剑不过堪堪劈开三尺杳雾,却陡然被一带水练挑飞了去。

瞠目愕然,他眼睁睁看着手中剑在空中划出一弧轻飘的玉镰,而后“叮”的一声,深深插入了几步之外僵冷的土地里。

一浪红艳逼张的云袍轻盈落地,如血刃巍立,骇慑四方。

陆长君拎着窈目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冷眸中刻满了鄙夷。似是为人捉住把柄的半大稚童,谢婪登时羞红了脸,满眼的赧愧窘迫。

“我我我不是故意……”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习剑。”

陆长君淡淡一瞥搁置于石窟外的那朵盛满了鲜嫩山果的莲叶,怅怅一叹。

这已是他跟上她的第六十七天,素来剑出果决的她好像已经为他磨的没了脾气。

“蠢笨东西,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怕死的。”

“看着。”

袖里指翻兰花,蔻甲尖欻然射出一颗小石,“砰”得一声打上了少年憨垂蔫蔫的头。谢婪满脸懵惑地抬起头来,却见眼前人竟一款袖袍,兀自舞起了那套他苦悟多日亦不得要领的剑诀。

两丛颓恹的星荧霎时重新点起,谢婪不抑狂喜,只恨未生出第三双眼,连忙把女子翩飞如鸿的身形一应记在了心里。

“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①

“意念在前,出招在先。以攻为守,以防为攻。唯攻不退亦不守,诺不攻益攻则全力……”*②

落英飒沓,剑花四洒,她一壁丰神而舞,莲步精秀卓绝,妙姿清丽俊雅,一壁把喃喃口念心诀,把一招一式内关精要所在悉数授予他。

那是陆长君传予谢婪的第一套剑法。多年后,当昔日的红衣少年把前生艳袍罢却,着一袭素白于四海云游、孤身浪迹时方才知晓,那套剑法,拥有一个叫人榴齿生香的名字——

孽海情天。

–––––
*①②引用自《独孤九剑》、《穿云剑法》
(对不起我目前还没有自创武功心诀的本事(*'へ'*))

——

初次以身传剑,不过两章一决而已。于血魔而言,虽不能算是倾囊而授,可到底是鸿蒙初辟般的罕有。那年那时,当双目腥红的陆长君自亲人的血窠里捡起父亲的佩剑时,她并没有想过,在她这寥落的一生里,会有一人愿抛却宿命蛮加予她的道义之见,在这飞短流长的鬼蜮江湖里,以壮士断腕的魄识对她千里相随。

而于谢婪而言,辄像是一场神明垂愍的恩赐。那套他不知其名的剑法,是那眉眼清明如雪的女子在他心底遗落的一颗蕾种,直待他心怀无畏赤诚,渡平芜迢递,聆悲海缘声,将她的心暖醒。

他早便知她并不是如传闻一般那般狠辣恶毒之人,从她第一次一剑霜寒啸出清影万千,飒沓光转,劈开他头顶的凛凛杀意始、从他偶然窥至她目向那群欺他伶仃无依的鼠辈时、眼底流露出的一抹蔑意始,他便知,她从不是那般薄情嗜血之人。

谢婪算是认定了陆长君,誓要拜于这性若玄冰的孤影剑魔的血袍下,敬她为天下独一的无上尊师。

可陆长君却是不明白的,不明白缘何在她几几水刃抵颈、冷语胁逼后他还对她如斯虔诚。她的剑,妖冶淬锋于滔天的杀意与恨意之中,生来便是凝着血的,故而一旦剑出辄如阴魅罗刹,酷烈如火,戾煞天地。血魔之名由此而生。可,那个红袍盛华的少年,生便带有一气风流矜贵,他是担风袖月的骄子、是得上天垂眷之人。那般美好纯净的笑容,粹不惹尘,清俊朗逸,仿若是筋骨玉塑、肉体莲成。望着他明媚纯净的笑容,陆长君仿若看到了自己那个血雨萧萧的世界里乍然焕出了一场万年不败的瑞春。

他不该过这样的日子,过她这样饮雪餐露、生杀不止的日子。

也不该、成为一个在天下人眼中与她一般无类之人。

故而,当陆长君第十一次对他喝出冷刃之时,她并未手软。

一带银色飞水软韧如蛇,游势诡邪,却力贯千川,劈山开路,冲荡万里不绝。谢婪只觉眼前明晃晃地啸来银洪一浪,扬雹溅雨,汇做天降之瀑酣泻而下,而后,便有一阵透骨之凉轻轻巧巧地穿透了自己的左肩。

血魔之披靡煞气,竟已盛至了如斯地步。

剧痛骤袭,谢婪却一脸的懵惑,他看了看自己涎血的肩头,又看了佳人九尺冰封的凤眼,一时竟忘记了疼痛。

可陆长君却犹然放他不过,剑抽之际左掌登时攒起浑厚的内力,旋凌厉劈花之势,掌风如龙,一击拍上了少年袒将无遗的胸口。

腥红喷洒,遍沥血花。

身骨受疮,谢婪如一叶残枫般飞了出去,直为丢出三丈有余,跌地的刹那胸腔中立时翻起滔天的血气,直直掀上喉头,旋即破唇而出。

他抚着胸前疮处,而口里犹在吐腥,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他还难以接受。

“若再让我看到你,休怪我取你性命。”

别过双眼不去看那人重伤謦血模样,陆长君足尖一旋,双臂振起,逃也似地离去了。

那一晚,冷郁幽暗的穴窟外再没有一人撷来一捧枝翠,为她挡去冰寒刺目的月光。



别后之日,日觉岁慢天长。却也无带起什么关累性命的大事,不过是唇干腹空之时却再没有乘莲叶递来的鲜果,眠起于青岚露晓时再看不到一抹剑飞钝拙的身影,日华咄咄,犹是那般凌人之盛,银瓶泻浆,犹是那般冷冽如霜。须臾间时节嬗变,不知不觉地、陆长君业已一路袖藏了半季的新夏,风趁弱絮,百花争妍,一轴山景也欲杯分她心底所剩无几的那盏春。十方天地里,一脉云天常好下,她却总觉少了一笔。

冰砌的心腔旦见裂痕便再也无法还出原本的超脱来,面上是一派玄潭无波,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流浪、习剑,可心里却早已把他想了千千万万遍。

这日天风惠畅,骨有风刀的女子孤身在山林中走了许久,脚步却是不累的,因有内力填身,可心却好似已在黄沙烟尘里摔打过千百遍一般。于是途径一片竹林时,她索性不再走路,兀自寻了一方苔痕攀覆的磐石打坐冥思,听一阙空明野逸的禅音。

云霭闲流,篁叶森森,潺泉轻吟。

十方俱寂。

可杀意,却在转瞬间便破面而袭——!

耳清目明,敏纳八方,数道霹雳劈空下,女子睁开双眼的同时人已如血雀翩起,呈瑶台飞鹤之势,振臂闪至一旁,轻盈落定,旋即只听“当当当”数声清脆,方时托身的一块顽石上已钉入了三支白翎箭。

缓缓抬首。

好强的箭力。

凤眸微眯,须臾间已自腰际飞出水剑,原本是茂修幽谧的竹林却立时自四下蚁出逼上了数十个杀意腾腾的雠寇,个个立剑擎刀,耽耽虎视,直将女子死死围笼于其中。

陆长君娇喝一声,血魔不愧其剑气无双快冽之威名,平地里寒光尚未卷起,一袍红衣已啸着水剑,以性命迎上一干索命之贼。

冷风狂纵,猎猎抛扬起九尺腥红的艳裾,绚若烂烂红霞,又化赤色游蟒。那女子蹁于旖荡的霞光之中,手中软剑寒芒熠熠,骁勇而战,斩撩点刺,抹抽搅压,几回陡任内力洪泻,震得十里内罡风几煞,掀涌尘沙,碧叶叠洒。

不过盏茶时候,已屠毙近半数的性命。

可陆长君却意不在此,似一朵血冶红华轻灵徊荡于群魔之中,她旋身再向,又一番东击西打,左旋右转,便几要锉溃了那罗刹步开的阵法。

不多时雠寇神散,排布紧密的阵法现出松疏一隙,陆长君陡转瘦腕,挑带出银花簇簇,手中似握江执练,剑光迸射,旋即长身一刺,只见飞水剑登时拟做疾利一电,寻隙而入,干净利落地穿入一人胸膛,

萧萧叶落。

为首之人尚未看清剑光所指,便已毙命。

芳息几伏,陆长君冷冷睇过眼前一干亡命之徒,艳煞人的眉目之间一片清冷傲绝。

“砰——!”

谁知、密林深处竟还有十数人蛰伏在暗,趁她不备之时自身后涌来,陆长君忙挪莲步,晃开十数道削骨的寒光,银练转向,又刃杀了几条性命,却犹不免在身转的刹那挨了一掌。

血气涌上喉头,她亟亟默念心决定稳神识,却眼见得周遭的黑衣之士越涌越多,天地间黑云攒聚,一时竟又汇起了数十人。

“如今本座的这条命,竟是如此值钱了么?”

却不知是自嘲还是自诘,眸中闪过一抹苍凉,方时一番酣战她已泄了太多气力,而今后心受疮,暗提内息却带得肺腑皆痛,已成青黄不接之势,莫非,行至此处,便是绝命之日了。

她抬头望了一回苍漭渺阔的蓝天,一时间又思念起了那个笑若瑞春的红衣少年。

何其可笑,那为她重伤撵离之人,竟是此生唯一待她好过的人。

却也无憾。

再回眸时,瞳底已刻定了一笔决然,她暗暗握紧了手中剑——

可身后、却陡然射出了一抹鸿影!

他来得那样快,快若奔雷惊电,他犹握着那把铁剑,凌风蹑霓而至,只一刹便倾入了黑衣浮动的人群!

愚蠢!

一整套的《孽海情天》,尚生涩异常他却敢孤身向战,直至此刻陆长君方才真真情急了起来,她眼见得那少年浴身刀海剑洋之中,赤袍单薄,不过须臾,便为潮卷的铁光噬没。

急痛攻心,却也不顾紊乱的内息,忙忙架起一束虹霓,纵身直往——

刃凉入腹。

谢婪猛然回头,却见落于他身后那人竟以柔身为他挡下了指向后心的一剑,剑入两寸有余,红衣的女子登时白了唇瓣。

那没入她腹的一剑,竟像是生生扎入了他的心。

陡然徒手换剑,谢婪一臂接下陆长君细韧的腰枝,揽她在怀,而后脚步乘风而起,使起天下无双的一身轻功,履踏飞叶奔离。

“陆长君,你还没教我剑法呢,你不能死!”

一路蹑电穿星,他一力迎风嘶吼着,可怀中之人却淡淡一笑,辄失去了意识。

——

多年后,纵便昔日的红衣少年已近骀背鹤颜、须发皆白之龄,他犹然畏于回想起那些等她眠醒的时日的苦等苦熬。几番晨昏惜别,滴滴玉漏敲得那般慢、那般长,慢得他恍然已看着远处环屏围立的重山群水已卸钗披裟,长得弦月已几度如镰,生生要割断他静默而长的满腹情肠。

怀中是一抹将飞欲飞的芳魂,他多次慌乱地收紧拥她的臂,仿佛旦若松懈分毫,她便要如流萤吹散。

抛离了身后那场几乎煞枯了万顷竹林的杀意之后,他使着一身天外飞仙似的轻功,拥着她千里狂奔,总算找到了那处她时常栖身的崖穴。

他将她清癯浴血的身骨安放在洞中一块硕大的磐石之上,为她止血上药,又勉强酝起一身虚浅的功力,藉以生涩的掌势自玉背推入她的体内,为她疗伤。

做罢一切,确信再无它法后,他便开始了生命中最惶惶难安的一场等待。

一副伤病累身的玉骨冰封在磐石之上,是自血髓深处寸寸结凝而出的苍凉。曾决然啸出水剑对他狠厉劈杀,却又在他临危之际以身而挡,毫不迟疑。他不过是想肩分一隅她的危城,让她知道她不该是常久的孑然。却不曾料、她竟会以性命周全。

望着眼前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那乌睫紧阖的双眼、和那瓣时而微微抖动的唇峦,谢婪只感体内阵阵漫起摧心剜骨之痛。

“明明最是柔情婉转,却偏偏一力逼得自己骨里萧然。”

“陆长君,你才是这世上最不适合习剑之人。”

于是,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曾握紧她冰凉的笋指,间或抱紧她的瘦身,用一身贵红、一体温热去暖她的身。

红烛、炊光、草绒、罗帐,昔日无人足涉过的崖穴内升起了一盆地龙,伴香篝在侧,玉檀在他的等待中滃然流蜜,每每当他开始忧怕她或许不会再醒来之时,他便在穴内填上一丝人间烟火颜色。

沐过日华还浴月,苹风一夜接连宵冷雨,天水在那红衣佳人的雪容上沥过一层又一层。而当她总算自那场沼腻她深重的梦魇中脱身的时候,时已过夏半。

一开眼,便刺入了满眼的人间花好,恍恍已历过三生三世一般。

伏于身侧之人犹在酣睡,那人眠的很浅,睫羽不安地抖动着。陆长君不过是微微挪了挪荑臂,那犹在梦里神游之人却以为她有恙,竟立时就醒了过来。

总算脉脉相对,她正襟而坐,那双窈眸盈盈然地睇着他,而霜冷已释,却终究再也难以结起盈寸的冰层。

“跪下。”

蓦然地、她淡淡开口,眸转华光。

一语空灵,宛若神诏。于是他不自觉地屈下一副裘马身段,单膝跪了下去。

旋即,她转身从磐石后的一处天然的隐匣内摸出一柄宝剑,赐递予他。

“此剑名曰:青決。”

青決,情绝。

断情断念。

少年郑重地接过,只见掌中一把绝世至宝呈蛟身龙首,鞘色青灰,有繁纹缠铸。端悬宝珠一丸,柄系青玉一璧。心中暗叹连连,他不抑狂喜,抬手抽剑出鞘,只听“叮”的一声,圣器长吟一声,旋即便有万道青光登时自鞘内烂烂炸开来,周遭石壁上映出碧波万顷,昏烛幽暗的崖穴内骤然为晃,亮如白昼。

刃如冰凝,锋转霜华。

好一个青決!好一把圣剑!

他反复摩看了许久,而后抬头对她郑重其事道:

“这把剑,大抵很值钱。”

“…………”

又一记白眼翻上了天,陆长君一口气呃在胸口,险险就背了过去。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一把圣剑,与她久未出鞘的赤霄剑乃为阴阳同出,淬锋于一炉。

真个没出息的小猢狲。

“师父!!!”

他突然欢欢喜喜地大声喊。

“……却也用不着那么大声。”

眉目素来澹冷的女子乍然羞红了脸,口里虽软软地叱他,水眸里却不自觉漾起了一叠笑意。

“为何突然愿意收我?是不是被我英雄救美的雄姿感动到了呢?”

谢婪就势翻上石床,赖赖地倚入她怀中,眨巴着一双璨璨的眼睛望着她,可人乖驯模样浑像只惯会讨人喜欢的短毛小兽。

而那恒常脾性寡淡、以雪铸风骨的女子却并未拒绝,那双恒常澹冷无波的窈目里,竟隐隐揣了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天娇媚骨又如何?女子本刚,当立刺为刃,劈霜为骨,谁说妍华势必做奴颜?脉脉女泽原可蕴养天地,女子的血脉中合该是有滚滚豪情的。原来,这天下独一支的凌霜傲雪,旦若牵唇,便可于顷刻间杀的江山无色。

可是下一刻,这杀伐狠辣之人吐出的一句却登时让红衣少年垮了脸。

“本座只是突然觉得,养个崽崽在身边能替我打架,也无有不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休想。”看着他塌败的两眉,她偷偷袖掩去明丽一笑。

“对了,本座还不知你的名姓。”

“谢婪,我叫做谢婪。”

“以谢贪婪。”



世间之事,非不是亲历便总不得圆满,只因人心恒常欲求甚多,纵便是几历无常世事酿做惊涛烈酒,只若能梦织起一匹好花天著,也要一意孤行地走上沙河岸头。谢婪亦是如此。

直待真正同饮、同食、同寝之后,直待真正以剑为生、以剑为命,把一副落拓锦骨全数托予手上三尺寒锋之后,谢婪才真正指触到了陆长君那用以封骨自葬的冰冢。也切切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一意叩拜的抉择。

她对他实在过于严苛,严苛到他一个自诩是神风轩奕、筋信骨强的英龄少年几乎也撑持不住。他自知若是不忍吃尽寻常人无法捱忍的苦痛,就练不出一双绝世无双的剑术。可是她,却也太过于心狠手辣了些。

莫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些早已是不稀罕的常事。她还想出了许许多多历数不清的狠招来折磨他,其艰难辛苦程度,几次险些要了他的命去。

譬如,她会让他在孟秋、仲秋暑热两季,趁着天公多兴水患、人间飞瀑如洪、惊涛泛滥之际,要他盘坐于龙瀑轰鸣之下,袒露出精壮的腰背,生生接下头顶劈浇如降雷落电的瀑布水。

起初他筋骨酥柔,是禁不得这淋瀑之功的。每每坐定,总会被酣然飞倾的水幕打得七零八落,几度晕厥。可陆长君却从不疼惜,甚至连眉骨都不曾忐动过半分,只是待他醒来后,便单手拎起他的衣领,悠悠然地把他重又丢了回去。

譬如,她会让他在风穿雪打、悬露成冰的酷寒之月,要他振臂单足立于尖崖之巅,头顶一盆清水背诀诵经。彼时天凝地闭,雪虐风饕,盆中之水不多时便结成了冰疙瘩,负于头上直有驮石之重,而他却不得不一壁忍耐那阵阵头骨裂痛之感,一壁还要屏气凝神、潜心贯注,旦若松懈分毫,便要摇摇堕入万丈深渊。

起初他几番被冻得寒气侵体,病痛不断。可时日久了,他的体魄竟愈发强健了起来,不啻是人愈发的容光焕彩,连轻功也大有进益,从前他是飞草无痕、凌水无波,但到底内里虚空,外强中瘠,最怕有人攻他步法。而今他下盘愈稳,已算得上是行如风、立如松。便是歹人再如何出招诡诈,他也可定若泰山。

再譬如,她会在月高星疏的朗夜,援引他进入一处陌生的石穴之中。她不发一言,凛着梅枝似的眉只要睇得他不敢相问。月霜溅洒银花,漩落在她袍摆翩飞的艳裥里,他静默跟随她进入那处穴窟,待他堪堪立定,身旁之人腿风一拐辄施施离去了。身后传来锁扣之声,周遭阒寂如死、黑漆如墨,他置身其中,正懵惑之时,石壁上蓦有十几把火丛环身而亮,在火丛之下,是一道又一道的机关。

而待他总算明了时,飞矢乱箭已齐齐而发,铺天盖地,包身而来,而他不得不在那狭仄的方寸里,一壁哀嚎,一壁走起日益精进的腿法。

烈日淋瀑、担水砍柴、悬枝倒挂、餐霜饮露、面壁诵经、还有那不知何时便要搅碎他美梦的箭雨,虽说都是无头箭,打在身上也是旦若触及辄青紫一片,疼的很。

日暖天朗,软云流散。一池粼波涟动的塘水滋育朵朵重瓣衔露的莲华,日白跌碎在清透明净的澄漪里,溅洒起七色斑斓的凉泽。谢婪袒着精瘦瓷白的腰脊,端然松坐在飞瀑落打的水幕之中,他看着眼前那个与他相对而坐的妙人,不觉间生出了要离她而去的想法。

练功,练功,练功也实在太苦了些。他垮眉垮脸地望着那个人,心中失望与委屈各斟一盏。时光迅渡,须臾间他已和她朝夕相处了近两年的光景。可是她,她除了百般磋磨刁难他,却并真正传教他一字半句的剑法。

这般丰容妙目之人,怎么生着一副木石心肠呢?谢婪幽幽地望着她,那被望之人阖目参禅,盘膝端坐于池中石上,与水中莲姿合四方而立,并无心管顾那一道沥着水烟弥着冷雾正委委屈屈望着她的目光。

“你若想在这儿坐一个昼夜,就继续分神。”

不多时,被望之人终于迟迟开口,只言片语却立时吓退了谢婪的目光。他讪讪地收回视线,再未生出半分要她悯顾的妄念。

陆长君,你冷情寡心至斯,要我如何才能把你蕴暖?

——

总算,在来年烟花如锦时候、暮春女儿藉一束衔香的和风递吻柔柔催醒了满山醉染如胭的红山茶之时,谢婪终于决意要离去那个冷颜寡情的女子。

黛云栖落处传来阵阵低凄的鸿鸣,寥伴一轴墨渲的夤夜重山图。冷月飞素影,浮水飘零的湖绉纱般清透薄软的银雾一匹一匹淋下来,铺做一条越崖渡江的河汉,援引着一个红衣艳绝的少年往山外去。

他奔逃的腿风并不坚决,故而走的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歇停。可奈何他的轻功如今业已可蹑叶不抖、踏莲不皱,旦若云起便是三步千里、一息百川。故而纵便他有意拖拉,那座血魔栖身的重华峰,也垂垂被他抛的远远。

他停了下来,信拣一枝枝翠而落,少年单臂扶树,长身而立,目光却早已叛他弃他,直直投往远处那座隐隐为拢于月雾银纱下的仙山。

背脊上的伤痕犹烈,条条火辣盘爬如虫蝎一般,从雪白精瘦的皮肤直直痛往心腔底。

——那个女人居然敢打他,辰时他出早功,不过是倒悬诵经时偷偷阖了阖眼,她竟然回手就折下小藤条来抽他??

……她打的倒是不重,丝丝桃粉淡着痕,不过是皮外之伤罢了,可却直直委屈的他红了一双兔儿眼。纵便是他有心躲懒,她也不该这样对待他。

髓海中涣出那眉眼寡淡的人儿撸袖抽打的泼辣形容,谢婪想的愈多愈委屈的紧。

他不在,她大抵会很孤独的吧?

……委屈便委屈了,谁教她打他呢?

会不会又要毫无忌惮地纵酒呢?

……喝便喝了,左不过就是胃疾再犯……

心中却顿时踯躅了起来,那个女人,明明不擅饮酒,酒量奇差不说,又患着极重的胃疾,三两觥下去便会痛得雪容惨白。故而这朝夕共处的两三年间,他从不许她饮酒,她口涩闹人,他便以袅袅茶香慰她柔肠,昔日那个钟鸣鼎食十指从不沾阳春水的裘马少年,竟硬生生被她逼得能沏出一壶天下一绝的白毫银针。

“……我怕是就欠她的!!”

愈想愈牵挂,愈想愈忧心,少年“嗵”的一踹树干,人已往回去了。徒留得一冠碧叶萧萧而落,和一片缘枝叶罅隙沥沥筛入的月碎。

陆长君深夜眠醒之时,并未见到邻塌上那抹甜甜酣睡的身影。

她实则早有察觉,在他欠身而起、拔足而离之时,她敏锐的耳力便捕到了那青決剑柄端系着的九华玉磬出的一声极为细薄的清音。

或许在那一刻,她是有心起身问劝他要去那里?要去多久?还回来么?可真真要弃了她去么?然而她究极还是未行此等痴事,只是一味阖眸装睡,直待那袍与她一般无二的艳红携卷着石穴内唯一一束温意翩翩离去时,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穴窟空大,树影幢幢,月冷如霜,山风沁凉。

这样好、这样冷、这样寥落孑然的长夜,突然很想饮一壶桂花酿。

她舔了舔红嫩的唇瓣。

那个小混球,他把她的酒藏去了哪里呢?

一袭红衣的女子轻云一纵翩出了崖穴,旋即如偷香的花贼一般悠悠落定在思过崖畔的一树白梨之侧。昔日曾见他几度于此勾留逡巡,明为观景实为探看她是否有所觉察偷偷挖酒喝去了,小笨蛋,还真以为这等孩童把戏就能欺瞒过她吗?

一树花雪将绽未绽,如六出晶莹默然落满伶仃客的白头。纤巧的玉瓣尚未尽数蕊吐,便已有一股淡极的幽香徊荡在琼鼻间。陆长君信手解下盘缠于腰际的软剑,矮下身去便开始以刃掘土,水锋在月华下婉转银光,粼粼如练,不出半盏茶的时候,便看到果有一坛黄泥固封的酒壶睡在沃土中。

欢欢喜喜地挖出酒壶来,女子唇边牵开一记意味悲杂的笑来,旋即足下攒起霓风,一个纵身便卧上了那斜斜探入万丈危崖的梨树的枝头。

罢了罢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身下便是无底的鸿渊,她悬下一足闲闲而荡,一掌劈开酒坛,便要探唇去饮——

“叮!”

却不知自哪里骤然飞来一粒小石,清灵撞上了坛身,她恍未握稳,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酒坛子侧侧翻入了身下鸿渊。

“不是说好了吗?不许喝酒。”

一回首正正对上了一双犹然愤愤的双眼,谢婪幽幽地望着陆长君,一袍红衣烈烈,与她血染霓裳交相辉映。

一任他鸿现重又点起她的星荧,陆长君不过是淡淡牵起了唇瓣,未置只言片语。

可下一刻,凛风骤起,她陡然啸出一水如江软剑,锦骨翩起,身若血雀般轻盈掠出,同时指间银练一声怒啸如龙,裹挟着月霜万盏,直直向那红衣少年切切逼了去!

眼底欻然锁死,谢婪未及细想,手中青決已贯通心意,自本能使,只见一束破云冲霄的青光铿然炸出,他反手横剑抵下迎面劈来的飞水,旋即脚步晃出万千虚影,如鹤一般轻盈疾走,闭过软锋劈面杀意的刹那手腕灵转一圈,挽出剑花簇簇,一招出自“孽海情天”的飞花乱云凛冽袭出——!

“叮!!”

金石穿空,裂帛碎玉。

锋刃为挫,陆长君顺着青決的剑势向后悠然跃开,尘定风落,她点足站定,笑意晏晏地看着眼前之人。

而直至此刻,谢婪方才知觉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抵过了她致命的一击!

不啻是抵过,甚至还飒然利落地挫退了她的水刃!

奋悦难掩,少年的水眸中璨璨出星花烨烨,从前只怪她不教剑法,却原来直至此刻他方知自己的剑术竟已进益了这许多。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打我。”纵便心中早已夙怨全消,甚至因方时的不辞而别而有所愧意,可少年脾性倨傲,面上却依然是一派忿忿。

“我怕日后我若不在了,没人保护你。”

“婪,世上剑术卓绝之人比比皆是,可做我的徒弟,却更是艰险万分。”

“婪,我多怕有一天,我不能再保护你。”



自那一夜始,谢婪便再未离开过重华山。

只是偶尔还会拿这事来软声胁她,血夕落照,荒烟升白,谢婪赖赖地倚身在红衣女子的怀中,浑像只乞食吃的小哈巴狗。他瘪着唇,剑眉却攒的深重,眼中是淋漓切切的忧愤,还掺带了几分惶恐。

“陆长君,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什么怕没有人保护他?哪有人这样急于甩包袱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她势必要管他管到底的,赖也赖不得。

少年埋首在佳人芳馨轻幽的颈窝里,在那雪白柔软的香肤间泄愤似地蹭了蹭脸。

雪容澹素的女子听着他软语胁迫,又感受着颈间这一片温热绵软还略有些扎人的触感,一颗冰封而起的心壶立时逢春般噼啪开裂,又登时化成了水。两池瞳底蔓上了几丝温意,她抬起手抚上他毛毛刺刺的小狗头,颦笑之间,云天也动。

“好,再不说。”

只若你别再走。

他与她并肩而倚,新血似地霞蔚牵着朱砂色的夕华丽丽然地洒烈了一方天地,亦髹艳了两袍缠交叠绕于一处的腥红。

或许那年那时,犹然率性稚涩的少年并未意懂女子那阙无法言说的心音。

——

自那时起,陆长君才真正开始教谢婪习剑了。她分毫不吝,言传身教,自琳琅纷繁的招式到百年秘传的心决,授的全无保留。而谢婪又因业也经她整三年的内功锤炼,已镌修出了一身举世无双的功法和步法,如此功深底牢,再授剑术,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可习剑的日子苦的紧也长的紧,只少年已如松竹般垂垂长成,心性也日益沉潜刚定。他再未喊过苦,兀兀勤谨练剑,昼夜不休冬夏不止,几涨几败的烂漫山花证见着他日益精绝的剑法,已被他青刃斩落过无数簇。逢冬方至的雪绒在四散纷扬,业已忌畏了他手中那三尺青霜。日居月诸,露来霜往,陆长君伴着少年,少年伴着他的剑,而剑又伴着冬雪春华、夏雨秋瓜,青峰几度白头,玉魄几度缺角,天边驮渡韶光的云奴几几踅过青天的尺幅。漫漫时光如箭,不觉间竟已又过三年。

这一日,恰是露月之初。百草毕落,天妒芳辰。彼时天绸泛青,冬霭瞑瞑,山中漫起一叠花青雾绡,于十丈天地间拢出脉脉欲吐却休的雨意。陆长君立于一冠竹翠之下,看思过崖畔那一抹如惊鸿照影的人持三尺青锋,倚着一丈飞梨如雪,在愁云惨淡间把自己舞做一道朱槿色的夕阳血。

行步若电,身轻若鸿,起则劈山开路,落则横扫秋风。陆长君望着驭剑轻灵的谢婪,窈目中落满了欣慰。昔日少年总算长成,秀眉丰目,姿态疏闲,挥剑洒然模样真乃天外飞仙一般,他的剑术再也不是当初那般权且流于皮表,而今他已全袭她衣钵,一剑青锋可啸的冰崖转石,万壑惊雷。一代绝世无双的风流剑客就此蔓蔓茁成。

“好了,好了。”

陆长君微微颔首,心说:是时候了。

“婪,你过来。”

一身腥红的女子款款招手,去唤那少年。

谢婪欢欢喜喜地回头,立时释却剑上煞气,一个箭步便跃至了人眼前。

女子款牵一笑,旋即自阔袖内摸出一鞘宝剑。少年的目光随之望了去,竟觉那剑实在眼生得很。许是期岁未用了,红豆杉木的剑鞘上已蒙薄尘,光泽有减,却犹然难掩鞘上那一道道精雕细镂、蟒绕缠覆的行纹。

陆长君单手抚上剑柄,目光杂漾,旋即拔剑而出——

却只见、原本青灰一色的山涧中登时炸出一道腥红色的血霓烂烂漫开来,谢婪只觉眼前欻然一晃,旋即万丈霞光都为掬于眼前,又于一瞬全数如烟花华爆夭现。

竟是一柄通身血红的宝剑。

赤霄剑!

手中青決通灵,再见这与自己同炉剖出的雌剑便立时流曳出青光数道与之相吟相和。烟波万顷,一刀残月,陆长君曼曼立于银月华泽织起的罗帏下,开口对眼前人说:

“婪,你需记得。剑本无情,可剑者有情。如此纵便世上剑者可修得人剑相合,也不过是皮上相合,却鲜有剑魂人魂相錾相契者。故而,习剑者当焚心灭欲,斩念断情,当杀败全部矫柔脾性,直把自己也炼做表里钢寒,才得与手上那无爱无心杀生之物同根共生,才使的出一手绝世披靡的无双剑术。”

“世间虽有剑诀千篇,可能破赤霄煞气的,独这一章无量空色剑。”

“婪,这是我要教你的最后一剑。”

于是,在雨丝缠绵薄雾如绡的思过崖畔,陆长君莲足轻旋,婉挪身段,在堪堪长成的红衣少年面前舞起了她至今未曾示人的一阙剑诀。

那天下独一份的孤诀,足以助他来日破除她一手绝世披靡的剑术。

——

时日久了,谢婪便渐渐勘知,自己师父的心中有一处隐伤久久不得自痊。那处隐伤,是以情字镌就,深刻肤理,淀之以悲愁,绛之以血泪,笔笔触目,笔笔惊心。

陆长君的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谢婪不知他为何如是想,只是这样想的时候,心底总会隐生出几分没来由的怅怅,让他很是愁困。

暮春又至,思过崖畔的梨白次第展瓣吐蕊,苹风柔柔拂过,娇细柔白的花叶便散如飞雪,洒落人间各处,纷扬漫野,直把思过崖髹披成了一个白发萧萧的迟暮老人。

谢婪侧身懒卧在崖畔,口中叼着一叶柳翠,他静静地看着身边抚弦之人。看她、听她。听她指下一曲玄音宛动,看她精致姣好的雪色素容。

……

“婪,你需记得,持剑者即持己命,起落皆关累剑者生死。是故持剑之人若不愿为弑为屠,必先向自伐诛。你若不愿他日沦为别人刃下野鬼,必先自提剑起斩绝全部俗世情愫。”

“情、为剑之死敌。持剑者旦若生情,剑心将不复沉潜刚克,玄铁现隙,剑也将为缠为纠,百转优柔,不复旧时快冽。是故自古以来,天下剑客皆殁因一情字,情生之日,便是剑者毙命之时。”

……

耳边回响起她教那最后一章剑诀时说予他的话音,谢婪心里如翻五味,不知是哪里不对,却又觉哪里都不对。

“师父,非是无情之人,便使不出一手无双剑术吗?”他偏着头,骤然发问。

“情生辄剑慢,于我而言,便是如此。”

她螓首未抬,指下冰弦犹然款动,清音灵越,空谷婉徊。

他一时无言,偏首掩去两泓清澈中的复杂情愫。桑荫不徙,日满天长,转眼间他已在她身边数年之久,便是她不说,他也早猜到她心底藏着一个人。那个人,一朝助她剑法快冽却又于旦夕间夺尽了她一身风骨。那个人,让她在这冷情江湖里漫目无依却又平白心有所念。不然,一个身娇体寒的女子怎的那么嗜酒?又怎会酿出这满目绝然?

可让这样风华逼人的她伤卸去一身顽艳、锻得雪脊铮铮、骨里萧然、便是华袍在身亦如僧裟在肩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大抵,也是与她一样的当世无双之人罢!

心中一片怆然瑟瑟,说解不清的郁怅难抒。谢婪只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硕大的顽石,压的他喘息也痛,呼吸也难。

默然良久后,他再度相问:“那你至今不愿相忘,是真真愿意为他而死么?”

骤然筝误,红衣如血的女子眼底似隐隐有粼光扑离,明明暗暗几闪几烁,叫人揣不起其中意味。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也是我的命数。”

“师父,若是来日杀你之人是我,你会不会恨我?”

毕竟,如今除你之外,世上只我一人知晓那谱可败你的无量剑诀。

“天下第一只应有一个,若你来日功成,也无需手软。”

“可是你说,持剑者非若情动辄不会毙于他人之手。”

“婪,我早已动过情了。”

少年的净瞳中骤然刻上了两盏深切切的伤楚,蜿蜒出几缕血色来。望着眼前之人,他突然很想由衷的问她一句,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心,到底对他袒留了几分。

于是少年再度开口:

“……师父,你到底为什么愿意收我?”

到底为什么那一年,你愿意为我出剑?

“因为,你和他很像。婪。”



一语妙音轻柔,承风驭尘,乍听似飞鸿之羽,悠悠飘递而来,实则却暗隐切金断玉之力,在少年的心上,铿然搅出了一创血肉狰狞的血痕。

唇齿开合之际只觉内里已是肌理翻张,血色横飞。一语呃在了喉头,谢婪定定地望了陆长君许久,望着那女子柔柔挽起明媚一笑,望着她那双雪净的水眸里焕映出的他艳袍夺人的朗秀形容。恍然之间,他蓦然知觉,或许她眼中的那个他,从来就不是他。

那这些年一同体历过的风刀霜剑又算什么呢?!她收了他做了帐下唯一的徒弟,赐剑给他,又传剑诀。他和她一起看过了那么多季的风雨江湖,一起面对了那么多次来自所谓正义之士们的汹汹杀意。整整七年光景,连终年苍翠的重华山都为其挚爱的雪女白了七回头,可她,居然对他道出了这样的心音。

因为,你和他很像。婪。

一霎时把前尘俱已昧尽,少年幡然醒悟,一颗赤心灼灼登时便落满了风尘,结出附骨霜寒。于是三日之后,谢婪便彻彻离开了那个生性凉薄的女子。他披着满身冰冷的月色,一路沿碧水之汀,踏着一匹堕星铺就的银桥绝然而离。他不记得自己越过了几重山,渡过了几条河。他只记得那一晚的水月冷的砭骨,夜风吹的心碎,而他自始至终,也再未像从前那般回过头去。

陆长君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窟空旷幽深的崖穴,并枕侧一封寥寥数语的雪笺:

“一朝情动,我心无剑。”

千言万语,终成一别,而任凭他情肠百转,能付予纸上的,却不过只这一行薄字。

师父,或许,我永远也学不会剑。

——

可谢婪至死也未曾想到,他与她再度重逢,竟会是这样一副天崩地裂的景象。

尸海浮沉,血流飘杵。在惨绝人寰的尸山血海之中,有赤红一剑招摇着血光如霓,啸出冲天的煞气,如神明降下的一帖灭世罚旨,雷霆盛怒,破霄穿云,一时间天塌地坼、山崩海倾,而他与她的那脉天地间,再也不复昔年初见时那番清冷明净的景象。

谢婪怎么也无法置信,他唤了整七年师父的人,最后竟会一把长剑血洗江府——那原本与他结订过姻亲的宗室贵族。

八年之前,姑苏江府与潇湘谢氏结定儿女姻缘,当家二老击掌三声为誓,称无论今后贵贱贫富,谢子与江女必定要结为百年之好,缔就永世良缘。

曾经,他是一个那么矜傲贵气的玉公子,曾经,他从未想过他会一朝投入血魔麾下,隐居重华。

可后来,谢氏一族横遭歹人构陷,全族为屠殆尽,徒遗落了一个血债满身红衣烈烈的少年在这江湖中辗转流徙。放眼漫目这世间,他甚至不知他的雠寇是谁,只一人昼夜惶惶奔走,为保下谢氏最后一粒火种,来日冶做燎原之势,去焚尽世上一干不公。

但他却至今未曾忘记那一抹让他初次勘知心动滋味的盈盈倩影。江碧罗,那个与他一同长大、常著一袭水碧色轻布罗裙的女子,永远是那么温柔、娴静、端肃。若说血魔是浴火红莲,那她便是池上清荷,顾盼之间,亭亭玉净。举手投足,娉姿楚楚。

他痴爱着这样的江氏女,爱了整个青葱年华。江碧罗像是他少年时光做过的一场杳雾迷濛的好梦,水月镜花,幻渺空无。后来,纵便是他业仇缠身,纵便是他注定要凄寡一生,那江氏的女儿毁婚断情、凤尊别嫁也是寻常事,他虽恨过她弃信负义,但旧情犹在,青梅竹马又如何?世上之事,总归也敌不过一句,人各为己。

可为何。为何。

为何,她竟要杀了她?

足下汩汩洇流着犹然温热的鲜血,谢婪双目腥红,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而那红袍血染的女子却冷眸一派波澄澜净,她幽幽地望着曾经的爱徒,目光空冷竟是不带分毫的情愫。手中赤霄一剑绚绽着血光,正低低沉吟,她骤然施施然地一提剑柄,旋即只见那血色利刃便如蝶翅划水一般,轻轻松松地吻破了她手中那碧衣少女的雪颈。

“啊————!!!!”

便是旱天惊雷亦掩不过这惊天动地的一声,亲睹旧情为弑,少年立时堕入魔境,长风呼啸而来,扯破了他束发的一带红绸,他双目腥红,黑发在风中恣意狂舞,原本百转柔情的一颗心上登时撕开了血淋淋的一疮,所有温和、美好、顽赖与童真心性,也于一霎时尽数毙于了这断情一剑。

陆长君瞳中一黯,她深知,自此,世间将再没有一个笑若春风般和暖雍柔的少年。

“今日我剑断你情,自此,你也该修得一手无情剑。”

“我等着你,谢婪。”



多年后,当陆长君枯坐思过崖上向壁扪心时方才悟醒,或许,在初次望定剑法瑕翳的他的那一霎时,她便已萌生了截剑封茔的想法。

朔风凄咽,孤雁徊鸣。昔日剑影纷飞的思过崖畔少了一袍顽艳夺人的腥红,也少了一张明朗纯粹的笑脸。

只多了一个终年枯澹静坐、自苦自省的独身之人。

崖畔斜斜而生的那株探入重渊的白梨又落过几季,雪片似的花瓣簇簇漩坠入万丈崖底,像是相思客涸不尽的水泪一般,任是泫然再多,也填不平这道绵延无止深似瀚海的情渊。

思过崖,思过崖,面壁思过,望穿天涯。星斗粲焕,几度月镰,不觉间,那个红衣烈烈的女子已在崖畔独自捱忍了整整一年,可始终不见有一个烈袍逼张的身影持剑上山,来取她的性命。

可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红尘十丈,浩渺云烟,她抬首远眺,将整座重华山的盛景尽数揽入眼底。翠峦绵叠起伏,如女儿玲珑有致的腰身,蔼蔼薄雾轻笼,似轻薄如绡的帏帘。水阔天长,青山无恙。一缕烟愁缠绵在女子如绣的眉眼间,而她早已无心去看眼前之景,髓海之中,满满映现的皆是一人明朗俊逸的笑脸。

世上恩仇叠生,缘起缘落,似溯不清初始的圈环。在遇到谢婪之前,陆长君从未见过有一个人得以化作春风之暖,去慰醒她久久枯糜的心田。

他那般美好,美好的她竟畏于近前,仿若旦若指碰,便会玷秽了他眼里的好河山。

可是她还是隐忍不住,隐忍不住以此阴郁罪孽之身,去亲近他的无边风月。他的笑容、他体贴入妙的关怀、他顽赖憨傻的幼儿脾性,丝丝缕缕、滴滴点点,他每一寸微的风流,都如静水流深,叫她旦若触及,便再也难以割舍。

是有多久没遇见遇过能暖醒她的人了呢?她早就记不得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是潇湘谢氏,是彼时,那也曾盏分她陆氏满门鲜血的谢氏之后。

起初他自报姓谢,她并未起疑。直到经年某时,他持剑风流模样,竟隐隐让她窥出了谢氏剑法的形影。

昔年宿仇压身,她捡起父亲水剑血洗江湖,一个走遍天下追讨血债的孤女却得来了一个血魔之名。谢氏一族虽非当年雠寇之首,但也曾为那主谋之人效推波助澜之功。后来,谢氏一族又为其盟主所戮杀殆尽,到底,也不过是诡谲江湖,不过是权欲纷争。

再后来,她亲手手持血刃赤霄,轻灵地划开了宿敌之女的脖子,却也彻彻逼疯了一个无双俊秀的少年。

剑本无情,可人心有情。这世界上又哪有什么无情剑?

而今她已为他情动,他却已灭情重生。

谢婪究极有没有插手当年淮阴陆氏的惨案?她不愿去想。

她只知,从此,情渊两隔,参商不见,她注定要殒于他手,而这孤坐绝峰无边无尽的寂寞也将全数留予他,如此,在她筋疲力竭之际便可偿清这最后一仇,业已是足够。

只是若能重来,她再也不愿收下那个笑意如春的红衣少年。



再见到那个风流矜贵的少年的时候,竟已又过三年。昔日血魔眼底的凛冽杀意已尽如寒梅枯死——分明还是那年雪落冰封、百花尸陈的恹冷时节,可殷殷天道,诸行无常,人事早已不复从前。

那一年,一江溶溶冰河银华流曳,弥惹起遮目的冷雾轻烟。水色汀滢之畔,她慵懒地倚栖在一节凤凰木的虬枝上,周遭丹凤纷扬、缓吐幽香,赤红色的花瓣绚烂零落如雨,捧拥着一抹风华无双的艳影。

那一年,她玩味地睇着远处浴血拼杀的他,腥红软嫩的唇瓣犹然婉转着琼液光泽,而手中的一壶桂花酿却早已凉透。

那一年,他凭仗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旋飞于十数个杀意滔然的雠寇之间,几番顽挣硬撑,苦苦地接下了来去几轮的凛冽索命之剑。

始终未及相告,那时,其实当他在银电交织之中步法颠踬之际,他早已在某一刹神佛灵点的指诏下,自一丝遗漏的眸光里窥到了远处那抹闲闲瞧看的身影。

那一刻,他便笃定,她定然会为他出剑。

一切不过是孽缘颐使,他确确然是赌对了。昔时那厉厉毒名叱咤江湖、自污泞血泽之中冶魅走出的血魔,究极还是在看到他几欲命绝时,生生情急了起来。

一江飞水铿然现世,玉带流光,溅起珠碎漫天,果利地劈开那张压死他周身命门的剑网,也劈开了这场孽缘的姻缘线,劈开了他本该朗阔清明的那脉云天。

情蔻萌于无缘之土,纵便是他披日华而至,意欲春风相送,她犹然决然如往、孤身之影地走上偏锋断崖。有些人事、情咒,若缘分未至,纵便咫尺,也是天涯。

可她,竟狠心至此,兀兀抽剑飞血,在这伤创斑驳的情碑一面上,再溅上了一笔赤色的天渊。

头顶是一绸月影白的离恨天,高阔杳渺,漫漫无垠。百花杀尽的岁节里,徒凛凛寒梅犹勉力撑持着枯瘦之枝,在一脉天凝地闭之中血祭着一场情绝。

铅云愁卷,屏山环围,霰雪纷纷。案头一炉沉香屑已把毕生芳馨熬吐而尽。陆长君横筝面前,坐的四平八稳,指下一阙婉动清泠的玄音滚泻冰珠,如愁雨凄诉,摇风曳雪。

“你来了。”她缓缓抬起头,两池暖意迷濛的明波视向眼前人。

谢婪长身而立于她面前,眸底恨意狂浪,咄咄着滔天的杀意。昔时那个如春风般和暖美好的裘马少年,究极还是钵承了她的萧然模样。

断念情绝,无情为道!

如今,大功已成。

“拔剑。”

他冷冷睇着她,双目阴郁如死。

“好。”

陆长君款款起身,卸下腰间那柄如银龙盘缠的飞水,剑刃已损,不复旧时明冽,她亦并未将其执握在手,不过卷起那水刃搁置一边,旋即款抖阔袖——

一柄赤光明烈的圣剑,霎时现于眼前。

青決,情绝。

赤霄,嗤笑。

好一把青決妄断念,浑落得嗤笑泪涟涟。

圣剑霞光烂绽,宛若霓虹丹火,绛血而生。一火同出的雌雄双剑再度相逢,剑光大盛,各自吟出绵长轻悠的清音,可彼此效忠之剑主却早已恩绝义断。望着她曼曼秀雅的妙姿,他眸底冷若冰凝。

“纵便千错万错,你也不该杀碧罗。”他骤然长叹,旋即有一抹痛色刻上两盏玄潭。

“杀也杀了,多说无用。”她芳唇微启,吐出的字眼依然如斯狠利。

“师父,你说,我杀不杀得了你?”

他忽然无声而笑,笑意衔带着万古的怆悲,仿若世间所有明丽颜色于一夜之间齐齐凋零。

“你试试呢。”

望着他痛不堪忍的脸,她心如剑穿,可雪容上却还是那抹凉薄又寡淡的笑意。

“好。”

眸色忽变,谢婪沉郁如潭的眼底骤然结起戾煞九霄的煞气,只见他足下轻盈一点,青決剑蓦如狂龙怒啸一声,袭裹滚滚涡流与劲风三丈,呈霹雳雷霆之势,直向红衣女子逼刺而去——!

望着眼前那个切切逼来的赤红色身影,和那掀天揭地的剑气,陆长君握紧了手中剑。

那年那时,她看到了生命中最盛美的一场大雪。

……


尾声

后来,江湖之中再无一个眉飞色舞的少年以谢贪婪,却多了一个雪衣银发的孤独剑客,踽踽流徙在苍茫辽旷的天地间。

谢婪褪却了一身艳袍,改着素白,从前望她时,纵便是烈烈袭身犹有悟散铅华之感,而今她了却飞升,他却再不忍多睹一眼这红尘滚滚颜色。

他至死也不愿相信,那年那时,他竟然真的杀了陆长君。

青山易色,日月张帆。如今,他已经不记得那场打斗的细节,这许多年过去了,任是如何地崩山倾焚天灭宇的披靡煞气也尽做烟尘散去了,唯一留于脑海之中的,只剩那穿她心脏而过的最后一剑。

那一年,血魔一手赤霓烂泄的剑法已直达化境。他还记得她那时气荡千川的剑气,裂石穿云、斩月劈山,一刃炽烈如火的血剑几几搅涌起炸彻九皋的煞气,烂红狂舞,气浪怒喝,一脉青灰色的肃杀天地里,却屡有赤红的电光爆亮如虹,血霞翻腾。

风狂雪怒,梅雨萧萧。几柱沉香谢尽之后,谢婪的青決剑因百遭力挫,败势垂显。他手下章法渐乱,内力大起大伏,体力也是青黄不接了,原本可走踏虚影的脚步跟着就凌乱了起来。

冷汗如瀑。

情急之刻,他忽然想起了那一章她教过的剑法。被她内力震得滚雷隆隆的耳边也陡然响起了昔日习剑之时佳人字字严训的妙音:

“你需记得,世间虽有剑诀千篇,可能破赤霄煞气的,独这一章无量空色剑。”

她的剑法虽厉极煞极,但到底是自鬼蜮之境沥血冶出的魔剑,世间诸法空相,天道恒昌,魔又如何能松青万古?既是魔剑,便注定枯绝湮灭。

顶上莲台豁然华绽,一道慧光自天庭豁然神降,彻彻贯穿髓海。昔日精理晦涩的剑诀于一息贯脉周身,他骤然开悟。

于是,在最后一道至邪的杀气自背后逼来之时,他鹤身牵云一纵,疾趋疾退闪过她的剑,同时手腕抖点寒星,利剑漩出青影无数,指顾从容地杀出了“无量空色剑”的总诀:天罡归元式,几乎是闭着双眼,他本能地向那个飘身而来的血影刺出了最后一剑——

利刃穿心。

握剑的笋指虚虚一松,赤霄红光骤黯,“叮当”落地。

她清瘦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人便媚然笑开来。她笑的那般疏朗,仿若释却了千钧重负一般。

而他,直至方时才迟迟开目而看。

一霎时再度现出疯魔之态,飞发乱扬,他冲上去接下她轻飘零落血涌如瀑的身子,少年双目血红,如发狂的狮兽般凄厉怒吼着。所有仇怨须臾便溃得淋漓,他惊恐地看着她胸口处喷洒出的漫天血雾,和那把几乎没柄而入的剑。

那把他亲手刺入的剑。

她只告诉过他这章剑诀可破她煞气,却未告知他这章剑诀也能一式要了她的命去!

“骗子!陆长君!你是骗子!!”他一壁癫狂而吼,一壁忙乱地去堵她汩汩而淌的心头血。

“其实,你和他一点都不像……”怀中之人艰难喘息着,旋即颤颤抬起血染的瘦掌,抚上了他涕泗横流的脸。

如何能像呢?一个嬉笑率性,一个冷目如霜。一个温润乖驯,一个凉薄心肠。

“婪,你的剑,很疼。”

口中狂涌出腥红无数,心血迸吐如泉,自胸口一创蔓至四肢百骸的痛楚如撕裂一般,她痛苦地蜷起身子,依依在他的臂窝里。滚烫的热血恣意奔流,宛若腥潮赤洪,汩汩浸透了他们缠纠在一起的两袍烈烈红衣,也滚滚灼伤了他的双手,他的眼。

“婪,抱紧我……”

那一年,她化作了一瓣轻盈的红华,乘风而起,随青云直上,泯笑辞离了这冷清江湖。

而抱着她余温缓逝的艳骨的他一夜长恸,终累得雪绛白头。

……

昔日恶名昭著的血衣妖女总算身殒,江湖人心大快,一代剑魔离世,剑圣之位虚空,天下间便又有新一潮血雨腥风悄然掀起。

可,任凭世人如何百般绸缪,却再无任何夺座之机。

只因,在剑魔身后,江湖中陡有一白发雪衣的冷目剑客神秘现世,佩一水损刃软剑,修无情之道,剑术狠辣之度远胜血魔当年。世上凡有秽语斥辱剑魔之名者、歪心邪意欲谋夺剑圣之名者,必除之。

陆长君,你真好一派至死无悔之姿,兀自翩然断舍,泯笑自任三尺钢寒穿腔而过,自此你袖拂翠微、裳辞女萝,留予我的却是去径湮绝,十方萧索。

“剑无情,可剑者有情。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无情剑?”

“不过是最珍重的那份情业已死在心底罢了。”

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孑然松坐,掌中端着一壶早已凉透的桂花酿。面前,是一座荒草萋萋的芳坟。

“陆长君,你狠心至斯,你说,你是不是恨我?”

他摇首痴笑,笑到身抖如筛,白发雪眉恣意疯飘,婆娑如霜,直教神佛也不忍顾。

“你是潇洒离去,却独独留下我这寡身之人兀兀捱忍至今。陆长君,不管你是否恨我,我确信我定是恨你的。”

酒意浓卷,他仰身躺卧而去,一匹浮水滑绸似的青天之上,日华明耀,软云流飞,光影涣漫之时,八荒之景具陈眼底。恍然之间,眼前似有银汉一叠铸起通天的云梯,援引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渡往忘川,在那彼岸摩诃沙华妖冶盛开之处,正曼曼立着一个眉目清冷的妙人。

旧情已去,独留他一人堕入这情渊万丈,用一生寥落为罚,痴把这孽债苦苦清偿。

他阖上了眼。

此后,世间再无一个笑若春风的红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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