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你有多想用纹身彰显不同,40岁时,你就有多想抹掉它。
一
阿飞舅比我大一轮,和我同属猪。我8岁那年,阿飞舅20岁,我20岁那年,阿飞舅32岁,现在我33岁,阿飞舅45岁,年龄差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因为虽然我永远跟阿飞舅差着12岁,但看起来越来越接近了,所以年岁渐长,我慢慢理解了这位我母亲最小的弟弟。
阿飞舅姓陈名安,但一点都不安分,6岁那年,我就见识了他的第一次不安分。那年老家南田岛南端的小渔村杨柳坑来了一个行脚道士,五短身材,面色红润,头上是发髻,脚上是绷腿,大约打台州三门一带而来,方言地道生猛。
杨柳坑是个三面是山一面靠海的渔村,从炮台山而下直抵海滩的一道瀑溪将小村子分成了南坑北坑,行脚道士在北坑村长家消歇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南坑乃至北牛洼一带,村民们聚在村长家的院子里挨个儿让行脚道士算命,热闹的场景成了我记事以来第一个清晰的画面。
行脚道士有时看面相,有时用随身带的小黄雀啄卦签,他说村长任期将满,下一任村长会是个嗜酒之徒,说我爹会搬离这个村子在镇上事业有成,但受困于自己的本性,说跛脚医生阿钟其实并不喜欢当医生……村民们啧啧称奇,都觉得颇准,只有两个人愤愤不平,一个是梅大郎(大我两岁的哥哥),另一个是阿飞舅。
行脚道士给大郎看的是面相,大郎小时候长得招人喜欢,像年画里那个穿红肚兜抱鲤鱼的傻小子,脸上自带腮红,村里怀孕的妇女都爱捏他脸蛋,希望沾点好运,大约是因为被捏多了,大郎7岁开始读小学时呈现长残之势,成日里紧锁眉头,好像全村人都欠他钱。
行脚道士说大郎面相根基好,但思虑太多,长大当官没戏,但能当个教书先生。大郎呸了一口,说:“我偏当一个大官给你看看,我要当镇长。”说话间拉着挂着两行鼻涕的我便要去打玻璃球。
给阿飞舅算命道士用的是小黄雀啄卦,这种算命法在岛上一度流行过一段时间,用一只据说通灵性的小黄雀在一个放满卦签纸的抽屉里踱步,小黄雀会忽然从中啄出一张签交给算命先生。给阿飞舅啄签时,小黄雀比较纠结,在抽屉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最后极不情愿地啄出一张。道士朗声念道:
繁猿难脱锁,倦鸟羁旧林。
无有无需求,空尽空自明。
“啥意思?”阿飞舅笑嘻嘻问。道士打量了一下阿飞舅,笑着说:“就是让你别折腾,折腾没用,安安心心过安稳日子,该有的就会有,该来的就会来。”
“老卵,信你才见鬼了,在杨柳坑待着还能有出息?老子偏要折腾。”说着阿飞舅把袖子往上一撸,小臂露出一幅明晃晃的纹身,一只展翅的鹰,下方一个“飞”字,鹰线条拙朴,眼神呆滞,但爪子和不对称的翅膀却显得强健有力,“飞”字有些歪斜,却透着不怀好意的劲儿。
那是上世纪80年末,纹身还是个稀罕物件,亮出纹身比当街掏鸟撒尿还要惊心动魄,阿飞舅在当晚就成了杨柳坑夜空中最亮的星,他的名字也从陈安变成了阿飞。至于行脚道士当时就被吓得咽了咽口水,收起家伙就说要赶往金七门,改日再算,改日再算,就再没来过杨柳坑,只有梅大郎对他念念不忘。
二
阿飞舅的纹身就像贴在他身上的邮票,把他寄到杨柳坑村的每户人家。有人说阿飞必然是个流氓,也有人说阿飞他日必有大出息,不过阿飞舅丝毫不在意他人的评价,每天露着小臂晃着他的“鹰”和“飞”从南坑走到北坑,拎着一台录音机,大声放着“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不过杨柳坑村民问个不休的是阿飞舅的纹身是哪来的,至于他何时走,村民们从来没在意过。
关于纹身的来历,阿飞舅一直反复讲一个故事,他说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他跑到南坑沙滩上找山洞乘凉,那一带有好多被潮水冲刷出来的山洞,洞口窄,里边极深,小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壮着胆子往里爬,但谁也不敢爬到尽头。阿飞舅说他爬到最深的那个洞尽头,划了火柴,看到洞壁上都是一些奇怪的画,有牛羊、有螃蟹、还有老鹰⋯⋯他看着看着睡着了,醒来后爬出来就发现自己小臂上的纹身了。
这个说法自然是没人信的,但阿飞舅讲的极严肃认真,以至于慢慢也就有人信了,说大概是阿飞舅命中注定要闯荡大世界,每次有人这么说时,阿飞舅就放怀大笑,满足地摸着他的纹身,并认真策划着去镇上以跳霹雳舞为生的事业,直到跛脚医生阿钟说阿飞舅的纹身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阿钟是杨柳坑唯一的医生,不过阿钟挂在嘴边的话却是,“谁他妈爱当医生,我是个艺术家。”阿钟对于医治病人极没耐心,动辄建议村人去镇上动手术,癞头满得了灰指甲,阿钟建议他去镇上截肢,幸亏癞头满想了想没听,所以找阿钟看病的也就小感冒什么的,阿钟随便开点药,胡乱扎几针就算完事。
跛脚钟是热爱纹身的,但由于没有可让他纹的对象,他至今只有两件作品。一件纹在他自己的膝盖上,是一只长绿毛的乌龟,阿钟一直声称是鳌,独占鳌头的鳌,但村人不知道啥是鳌头,只知道阿钟膝盖上有个龟头。
在这个纹身纹上半年后,阿钟在去海边的鹅卵石路上摔了一跤,成了跛脚。村里人都嘲笑说阿钟纹的王八显灵了,从此阿钟再也没有露出膝盖上的龟头。
这件事让阿钟的纹身更没有对象了,他的第二件作品两年后才问世,纹在了哑巴阿水的脖颈后,阿水先天聋哑兼带些痴呆,但好在天性乐观、人畜无害的模样,大家都乐于给他送些吃喝,倒也茁壮成长。
阿钟不知怎么哄了阿水,在他脖颈后纹了一只鹦鹉,打那以后阿水居然发出了一些有意义的词汇,但不堪入耳,他看到姑娘就“哔哔哔”一通叫唤,还留着口水,从此阿水生活每况日下,跛脚钟也再没找到下一个可纹身的对象。
跛脚钟是在一次酒后跟癞头满说的,他说,“陈安这个纹身是我纹的最好的,那个鹰的眼睛是八大山人的笔法,八大山人你知道吗?算了,你也不会知道的。我纹身用的材料特殊⋯⋯唉,你他妈别睡着啊!”
癞头满醒来只记得一句话“阿飞这个纹身是跛脚钟纹的”,于是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个新闻在全村散开了,阿飞舅气冲冲地跑到跛脚钟的诊所,指着跛脚钟的鼻子骂道:“乃妈瘪(岛上方言,同你马逼),你发过誓不说的啊。”
村里人说跛脚钟的纹身是一种诅咒,阿飞要倒霉了,再也不能抖锐(岛上方言,浪骚的意思)了。阿飞舅沮丧了一段时日,又变回了那个不安分的少年,穿着怪异的衣服无所事事,从南坑一路蹦达到北坑。
图 |日剧《四重奏》
1993年夏天,我10岁,阿飞舅22岁。跛脚钟喝光了他的医用酒精死在诊所里,穿着一条裤头,膝盖上绿毛乌龟探头探脑。梅大郎在镇上读小学以第一名考进了初中,梦想从镇长变成了县长,再次忿忿不平念叨起算命道士。阿飞舅悄悄离开了杨柳坑,谁也没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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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侃侃
编辑/朱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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