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不可言的奇书,书中对女儿们刻画最妙的莫过于这两句: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这话除了用在黛玉身上,更直接的体现便是香菱了。提起香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香菱学诗。香菱在学会写诗后,遍读名家经典,其中最喜欢的便是朱淑真的《断肠集》。每到夜深人静,万物休憩,她总是独坐于红灯下,捧着一本诗集细细品味。这时,那个幽栖女子的形象便渐渐浮现了……
大约在南宋绍兴五年,即公元1135年,后来的幽栖居士——朱淑真出生了。这时候,李清照差不多已经51岁了。至于两人在后来的岁月中有没有过会面和交流?这点从地理条件上讲应该是可以的。因为朱淑真出生在钱塘,从襁褓之中到20岁这段时间,李清照一直僻居在杭州。而她的老家钱塘,距离杭州不过二十多公里,搭个顺风车应该很快就到了。
不过,即便两人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绊,从后来的人生归处来看,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一个是历经人间冷暖,无欲无求;一个是不堪世俗摧残,终于凋谢。然而,无论花儿是怎样落了,她们都是宋代文坛上两朵最奇妙最绚丽的花蕾。
若说少女写词的特色,皆以明快欢乐者居多。无论是朱淑真、李清照,甚至后来的魏夫人,清代的贺双卿,在少女时代,她们对这个世界都充满了爱恋。她们眼睛所见之处皆是好的,即便有一丝愁闷,那也是少女伤春时的羞甜之态。比如她这首《浣溪沙·清明》:
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恼人光景又清明。
前两句一写出来,毫无疑问,这位美女的心情很是不错。两句首字皆以“春”字开头,显然功力深厚。虽有炫技成分,但对风景的皴染却是十分到位。风和日丽,莺莺燕燕,聘聘袅袅,好一张自拍美照呀!而且背景一点儿也不差。
接着,这位大美女说了几句心里话,大意和林妹妹所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差不多,整首词的意思也就是这了。这是一个少女写于无聊之际的闷词,读来自有一番意趣儿。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这是朱淑真的另一首春词,词名为《谒金门·春半》。不过整首词的意境,却非方才那首“甜词”可比。这首词不仅苦,而且痛至断肠。
方才的满眼风光虽然还在,可是呢?却输与莺莺燕燕。当落花滚滚之时,暮色将晚,大雨将至,如此却还不卷帘幕。这一切都是因为:断肠、人在天涯。这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但更可能是她的情人,但无论是谁,她此时都是百感交集,痛不欲生。所谓断肠,意思大概作此了吧。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这首《眼儿媚》手法上学习秦观,句式上又如王雱的“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结情于景,读在口里似乎有了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然而这样的情境又太普通了,既非极悲,更非极喜。大悲大喜之间的情感虽难把握,然她用了“绿杨”、“海棠”、“红杏”将其活化出来了。无怪乎陈廷焯说:朱淑真词,风致之佳,词情之妙,真不亚于易安。这首词和易安居士的《醉花阴》水准不差,同为刻画闲愁的佳作。
此外,朱淑真和李清照一样,都喜欢荡漾在荷花池中。只不过,两人的“胆子”大小还有所不同。李清照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而朱淑真却是: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看看,果然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在宋代那么重理的社会,一个女性作家竟敢写出这种词,论起深度,已然超越了柳永。
一说起朱淑真的代表作,便不得不提这首《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纵然是写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易安居士,见了此词恐怕也老泪纵横了吧。首句一出,连用五个“独”字,文字水平勿须多言。如此伤神冷漠之际,轻寒更加袭人,泪洗残妆,已无一半。而就在这种孤独冷漠的情况下,“愁”和“病”又袭来了。四者相加,实在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试想一下,这情形比“风刀霜剑严相逼”如何?自然是青出于蓝,水寒于冰。而幽栖居士也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凄凉地走完了人生旅途。
她的少女时代可以说是幸福的,因为作为一个受尽父母宠溺的富家小姐,可以自由自在地操琴吟诗,观花逗鸟。可是这样的幸福是有限的,当婚姻这个不幸悲剧来临时,她无可选择,唯有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此时,她与李清照的人生便走到了分岔口。
试想,如果朱淑真和李清照一样,能够遇到自己的心爱之人,并和他赌书泼茶,相亲相伴,结局会是如何呢?虽然她未必会成为易安居士,但也一定不会做什么幽栖居士。
所以千般无奈、万事无依又一生为情所困的朱淑真才不免是: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