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在所有被拍进《他们在岛屿写作》的作家中,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家喻户晓的余光中,也不是雍容华贵的林海音,而是满脸老人斑、居于陋室、形只影单的周梦蝶。
这一集的节奏是凝重的、缓慢的,画面是充满禅意的,一如周老本人。他写诗也是很慢的,历时最久的一首诗花了40年,最初他只是想到了一句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一开始觉得题目搬不动,但是又舍不得丢掉,直到40年之后,觉得自己有能力拿起这句诗了,这才重又动笔。
不同于学院派,周老一生都是草根。
首先,出生是草根。小时候就安静,爱看书。祖母感叹说,这孩子尝到书味了。于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九十岁的他回顾这一生,却说写诗真不是人干的事,太苦!如果一个人要追求世俗的享乐,那么就不要写诗。
这话似曾相识,我记得大教育家叶圣陶就曾经让他的孙子叶兆言不要再走写作这条路,原因和周老说的无二。
在我看来,这正好从反面证明了周老和叶圣陶对写作的敬畏。因为敬畏,他们跋涉得很苦,这种苦,却并不为从中取得功名利禄;他们是以殉道的虔诚来看待文学的,为文学而文学。所以周老虽然起点低,却能攀上诗歌的高峰;所以叶圣陶成了大教育家,其思想的光辉在今天仍然光彩夺目。
周老师范没毕业就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他这么一个文弱的人,参军当然并不为打仗,只为糊口。在1949年的离骚之年,稀里糊涂就随着军队撤到了台湾,在军队混的五六年,自然也纯粹为了有一份军饷,直到身体吃不消才退役。
之后他的人生就犹如浮萍,飘来飘去。为了维持生计,到处摆书摊卖书。他也不贪,每天净赚30元新台币就收摊。他在大陆本来有老婆孩子,来台湾后失去了联络,也无意再娶妻生子。老实说,以他这样的经济实力,也确实没有能力负担一个家庭。
漫长的岁月,他把自己献给了诗歌,只献给了诗歌,他是这么纯粹。他的诗歌是封闭的,充满了奇异的想象力。一如诗集的名字《孤独国》,在这个国度里,一人、一书架、几本老书,构成了全部的世界。
接触到佛法后,他的诗集里禅意的味道越来越浓。句子看起来简单,背后的意蕴却深远得高达云天。以至于出现了专门的学者,来解读他的诗。解读的人也大吃一惊,本来以为周老说的是这个意思,谁知经周老一解释,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周老这人特别可怜。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孑然一生,整个一生都穷困潦倒。虽满腹才华,却终究只是做了草根。因为对诗歌的严苛,产量并不高,无法用诗歌来养家糊口。
他之所以比别的作家更打动我,正是因为,他身上的这种不协调性。一直认为,知识分子不应该是像他这样的,特别是他这种级别的知识分子。余光中、林海音他们的生活模式才是知识分子该有的模式:体面,儒雅,当教授当编辑,到处演讲,广受拥戴……为什么偏偏他,被遗落在了民间?
是因为他那一口格格不入的河南话吗?他的乡音竟然保留了一辈子。
是因为他低调孤独的性格吗?他说过:我只想做一个蝴蝶,而且是一只紫蝴蝶——暗淡,不喜欢出风头,几乎只想做一个影子。
是的,周老本来祈求于生活的就不多,他形容自己是“不占面积的自己”。外界过多的物质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他的内心足够充盈,用以滋养他的生命。作为一个诗人,他很好地执行着他的使命。我们用世俗的眼光对他寄予的同情,未尝不是自作多情。
其实周老颇有印度圣人的隐者之风。印度古代哲人摩奴就曾说过:人到了五十岁就应该退隐森林,以求最终的解脱之道。周老的诗被认为是一种文字禅,写了解脱的最高境界。不同于印度的遁世者跑到森林打坐入定,周老是在熙熙攘攘的台北街头打坐入定,可谓是大隐隐于市。
既追求解脱,那物欲爱欲等世俗的欲望自然就清淡了,不被物役,也不会有苦。星云大师不是说么:口袋没钱,心里没钱,轻松一辈子;口袋有钱,心里有钱,劳累一辈子;口袋没钱,心里有钱,痛苦一辈子;口袋有钱,心里没钱,快乐一辈子。周老虽然没有快乐一辈子,但是他能够轻松一辈子,也不失为美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