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花开,可缓缓归否

写在前面:人生最遗憾的不过是你养我长大,我却未能陪你老去,缘起缘灭,缘浓缘淡,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我们能做到的,是在因缘际会的时侯好好的珍惜那短暂的时光,愿此文能给读者带来一丝心灵的触动,若有便足矣。

文|成悦

—1—

南方,总是多雨的季节,这一季的雨来得不早也不晚,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台上,溅起的小水花像极了海边沙滩上被那些接近透明的小螃蟹钻下的孔,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弄湿了地板,被雨水冲刷后的小县城淡去了浮躁和闷热,迎来了惬意的清凉。

难得的周末里,丈夫抱着2岁的儿子,送6岁的女儿去兴趣班学钢琴。陈菲菲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越睡越昏沉,整个晚上好几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瘦弱而单薄的身子就悬浮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在强烈的窒息和压迫中不断地摇晃着,飘荡着。

这种感觉只有小时候六年级的那一次春游溺水时才有过,那是被死神五花大绑着往黄泉路上走,走得漫无边际,走得无可奈何,走得凄凄惨惨。却又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她杂乱恐惧的思维里悄然闪过一丝生命的光亮,冥冥之中,她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生命力量在将她托举着她,在上升,上升,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她感到了一种来自自己身体的原动力,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她觉得托举她的人是她,那个跟她长得很像她的女人。

那时,凌乱黑暗的废墟里,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将近24个小时后,陈菲菲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然而眼前黑乎乎一片,怎么也看不见。一股浓烈得让人恶心的血腥味混扎着混凝土的干燥而细密的粉尘扑鼻而来,呛得她直打喷嚏。

可她每打一个喷嚏都牵动她全身的神经,她感觉到了疼,疼来自腹部。她的腹部被什么东西很重的东西压着,压得结实,压得死心塌地。

与此同时,她的双手又重又麻。她欲着力地抽开,一开始怎么也挪不开,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许久她的手才从她身上压住的那块巨大的东西中抽出来,用手一摸,软绵绵的,冷冰冰的。

没错儿,那块石头一样大的东西正是她的身板子。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仍能感觉到她就在身边,撒开双手双腿,母亲用她庞大的身躯,护住她瘦弱的身板子,她的身上似乎还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妈妈!”她想大喊一声,却不想发出来的声音如此地微弱,甚至音节还没发出来,就被堵回喉咙里。

她又叫了几声,然而仍是没人答应,妈妈显然已经听不到她的呼声。她急切地呼唤着,妈妈……我是菲菲啊,妈妈,菲菲害怕,妈妈抱抱菲菲······

她的呼声就像小的时候,她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鞭炮声突然响起,她就下意识地惊吓起来,一边喊,一边跑到母亲的身边。这时候母亲就会伸出宽大的臂膀,将弱小的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安抚她。

“乖女儿,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妈妈都会保护你的。”母亲的这一句话,就像一个护身符一样,让陈菲菲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情都更加勇敢,因为她知道,无论怎样,无论何时,都有母亲的庇护。

可是那一次,母亲真的再也没有醒过来。陈菲菲吓坏了,以她的直觉和常识,这必定是一场大的灾难,就这样,她失去了最爱她的母亲,她成为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这种悄无声息的告别,如同世界末日,陈菲菲忍不住想要大哭起来,然而,她越是想喊,越是想哭,越是喊不出来,哭不出声,她的腹部被老虎钳子一样的外力胁迫了,丹田之气根本就提不上来。

于是,她就在这种无限的压抑之下,惊醒了。醒来的时候,看到世界一片明亮,才知道原来是梦一场。可是,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梦里的痛苦和无奈已经超越了所有的语言能够表达的程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滋味,时隔多年,关于与母亲的离别确切地成为了她时不时会痛得发痒的伤口。

—2—

十五年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虽不及唐山大地震那样出名,但7点多级,相当于1000颗广岛原子弹的烈度轰动了全国,也几乎轰动了全世界。

那一年,陈菲菲15岁,刚过完生日的她即将迎来了隔壁城市重点中学紧张忙碌的高中时代。那一天,恰逢周末,母亲如同在孩童时期一样,娴熟地替她编着辫子。

母亲说,“菲菲,这世界很大,你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妈虽然舍不得,但妈砸锅卖铁都会支持你。”

母亲这么一说,陈菲菲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下。这些年,县里的教育资源不是很景气,许多成绩较好的学生都选择到隔壁城市就读,为的就是能够争取考个好初中,然后上个好高中,进而读个好大学,而陈菲菲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从初中开始,陈菲菲就开始了与母亲聚少离多的日子。

母亲是县城里一个公司里负责保洁的后勤人员,收入微薄,然而为了供陈菲菲上学,她不得不身兼数职,白天上班,晚上的时候又给亲戚的夜宵店帮忙,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回来。

那个时候,陈菲菲对母亲颇有怨言,不仅是母亲脸上特别明显的伤疤让她在遇见同学会觉得难堪,更是因为母亲总是不修边幅,穿着土里土气让她丢尽了面子,最重要的是,家里的贫寒让她永远也无法像正常的小朋友那样,可以由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参加各种各样的兴趣班。

如此一来,陈菲菲对母亲多多少少有点排斥。尤其是上初二那会儿,陈菲菲跟着班里的一些叛逆的同学逃课上网吧,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

老师在告诉母亲这样一个事实时,母亲连夜辞工,直接搬到了她上学的隔壁城市,就在那里找了一份临时工。一来方便看护那时叛逆的陈菲菲,二来可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对于陈菲菲,母亲时常觉得惭愧。惭愧的是她未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母亲跟父亲离婚的时候,陈菲菲还很小,尚未记事。那些年,计划生育极其严格,无论什么身份,都只能生一个。

早在许多年前,奶奶就因为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最小的儿子,父亲也因此成为了独生子。独生子的压力自然很大,除了养家糊口之外,还要继承香火,而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了父亲和母亲的身上。

母亲温文尔雅,体贴孝顺,相对于达官显贵的父亲而言,她虽说不是正式工,但对于母亲,爷爷和奶奶自然无可挑剔。公婆赞赏,丈夫疼爱,如此一来,母亲应该是幸福的,只不过这种幸福仅仅那么几年的光景。

陈菲菲的降生让这种真切的幸福成为了水中月镜中花。爷爷奶奶和父亲心心念念的大胖小子竟然是个小丫头片子。父亲说,送人吧,再生一个。母亲不舍,陈菲菲是她险些因为难产而死生下来的,是她的心头肉,然而无奈于家里人的催促,她只能含泪将她送去给了亲戚,可是好景不长,她又偷偷地去抱了回来,最后硬是没有再抱回去。

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责备母亲没有生到男孩,后来,他们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大。终于在陈菲菲两岁的时候,这一场家庭战争全面爆发。

关于那件事情,母亲几乎不愿提起,陈菲菲也是在懂事之后才听隔壁的王婶说是奶奶的一次“失手”让院子东面的次房燃起了熊熊大火,若不是母亲及时冲进去,抱住了她,她早就葬身火海,而也正是因为那一场大火,陈菲菲平安脱险,但母亲却被大火烧坏了一边脸,留下了一辈子难以磨灭的伤疤。

而也是因为那一件事之后,母亲彻底地放弃了她苦心经营的婚姻,净身出户,抱着陈菲菲永远地离开了给她带来希望,又让她陷入绝望的家,回到了外婆家。

被婆家赶出来,回到婆家的女儿自然是不受待见的,先不说街坊邻居瞧不起,光是家里的弟媳哥嫂百般刁难也够她难受的了,然而她未曾觉得她错在何处,她只知道生命是平等的,女儿有她生存下去的权利,且没有谁可以剥夺这个权利,而不但要生存下去,还要活得比别人更好。

终于到了陈菲菲上学的年龄,母亲才抽出身,白天去打工,下班了接她回家,她们母女俩也因此有了自己真正的小家。

—3—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把每一次相遇都看作自己修来的福分,把每一条弧都看作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把每一个缘都看作自己掌心的宝。”

这么多年来,母亲很少提起这件事情,不仅因为不想让陈菲菲去记恨父亲,更是因为母亲看透了这一切,她深深地明白,夫妻是缘,儿女是债,缘分尽了,也无需记恨,该放手时就放手,而应还的债再辛苦也要还尽。

一边是婚姻,一边是生命,看看越发懂事乖巧的陈菲菲,母亲深感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母亲单身那些年,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只不过碍于陈菲菲还小,怕她不能接受,一拖再拖,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母亲渐渐老去,陈菲菲渐渐长大。母亲在给她编完辫子后,又忙着给她包她爱吃的饺子。母亲在包饺子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一转头,陈菲菲看见她松松垮垮的下巴,和严重下垂的眼角以及闪闪发亮的白发。那一刻她似乎真正理解了那句话:衰老不分贫富贵贱,父母的衰老是一瞬间的。

“我如同在慢动作电影中看着母亲漫漫滴着血,生命一点点从她身上渗漏出去,整个人的品质和个性一滴一滴从个这个人的身上渗漏掉。”这是那会儿最触动陈菲菲的一段话,顺着它她几乎想到了很多可能发生在母亲身上的坏的可能性。只是,不知道那一次刚若有感悟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刻,楼板像疯子一样摇晃了起来,桌子上的花瓶、镜子、暖水瓶像跳舞似的蹦了几下,像争相自杀似的,带着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扑抢到地上,成为碎片。房间的一切都在大幅度地摇摆、晃动、颠簸……

陈菲菲瞬时惊呆了,像木桩一样插在那里,她浑然不知所措。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沉闷、压抑,像打雷,又不像,不像从云层中传来,像是平地而起,有点像滚木礌石从高山上飞奔而下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人们凄厉、惊恐的惨叫。紧接着,由大量坍塌形成的持续、紧密的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山在崩,地在裂,天在塌,地在陷。

母亲下意识地拉着她,赶紧逃出了门口,顺着楼梯走下去,楼梯间匆促的脚步和喊叫交织在一起,她几乎听不清人们到底在喊什么。

母亲说,地震了,菲菲快跑,一定要活着出去。母亲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地震了,而当她想到地震的时候,墙体多处出现了裂缝,像血盆大口似的越张越大,越张越恐怖,窗子被挤压得变了形,玻璃瞬间爆裂,木质门扇和铁质的防盗门自动开裂……

后来,不知怎样,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就像梦里那样,张开双臂抱住她,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就像小时候的拥抱。如同一张照片将瞬间定格,只是照片中的背景残垣断壁上,影影绰绰可见被混凝土挤压、被钢筋穿挂的几具死尸。他们脸上、身上黑色的部分,是血,凝固、板结了的是黑色的血液。

只有陈菲菲活着,她是这照片中唯一的幸存者。这是她欠她的第三次生命:第一次难产,第二次火场,第三次地震。多年来每次梦到她,陈菲菲内心依旧沉重,她懊悔,这么多年,母亲养她长大,她却未能陪她老去。

如今,她30岁,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双可爱的儿女,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一份稳定的工作,唯一的遗憾就是母亲。

她觉得,或许人生就是如此吧,总有遗憾,总有辜负。在遗憾和辜负中,伴随着时间和光阴的推移,所有的人都在不断地前行。而人生也不过如梦一场,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仅此而已。

此刻,她多想:妈妈,好想,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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