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以南》(3)

北林记得第一次看到柳烟的时候。

柳烟在咯咯笑。

他知道他们以后会有很多故事要发生,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好在他那时认为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

十八年后他是不是还这样认为他不知道。

总之那时他有很多奇怪的念头,比如他觉得活到了18岁已经足够漫长了。

他跟柳烟说,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好到足够记下生活里所有的细节,他就会觉得人生漫长,是很漫长。有很多人觉得生命短暂是因为他们任性不记东西。

柳烟说,这就是你过的不开心的原因吗?

没有,我没有过得不开心。北林很快否认。他说,只是你没办法拒绝记住的时候,你会有点烦躁。

北林问柳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柳烟当然不记得,所以她摇头。

北林说没关系,我记得,我记性很好。

柳烟说,哦,那我们第一次是怎么遇见的?

北林说,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好的。柳烟觉得他们第一次怎么遇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学习,高考的时候她能考个好大学。

莲中多小呀,她遇见谁都是有可能的。

这段对话发生在高一的时候,那时候柳烟还扎着辫子,喜欢买五毛钱的棒棒糖叼在嘴巴里吃。那时候北林嘴角还是柔软的绒毛并非下巴上黑色的胡须。

高一的时候北林和柳烟经常聊天,他们在同一个班上。

北林坐在后面,高一开学时他主动跟班主任说的,他要坐到后面去。

班主任拿出那份长长的学生名单,看到他的入学成绩还可以,就给他做了一个半小时的思想工作,然而那年15岁半的北林到最后还是坚持拒绝。

北林回来的时候对柳烟说,他动摇不了我。

柳烟说,班主任以后不会喜欢你的。

北林说,那他会讨厌我咯。

不,他也不会讨厌你,老师不会讨厌学生。

北林说,我小学老师就很讨厌我,我曾经当众指出她教错了。她叫我不要说话。

卷子发下来的时候,她给其他按照她教的方法做的打钩,给我打叉。

然而我还是分数最高的。

她把卷子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不是老师教,你不可能考这么高。

从那以后我能感觉到,她很讨厌我。

那你当时怎么做的?柳烟对这个话题开始感兴趣。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我心里想着放学后我能去摸螃蟹,我小时候非常爱摸螃蟹。

呵呵,柳烟笑,她笑起来很迷人,她说,可你还是在意,你要是不在意就不会告诉我了。

北林只是笑笑,不说话。

北林上课的心不在课堂上,脑子里总是不断有奇怪的想法跑出来,像是梦,他控制不了,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未知的事情一起跑出来,胡搅蛮缠在一起,他的思绪深陷其中,他控制不了。

下课他就喜欢跑到教室前面找柳烟说话,说他这节课想了什么,说说他的过去,也说说他的未来。

柳烟总是一边听一边翻书或者做题目。

遇到她不会的题目,她就拿给北林看,你帮我看看。

北林拿过去,他发现也不会,他说你把答案给我看看,他从头到尾看完,说知道了,我教你。

柳烟说,我却看不懂。

北林说,要边看边想的。

然后他拿着笔,写着有点难看的字把题目分解了,一步步教柳烟怎么做。

总是教到一半,柳烟说,哦,知道了,不用教了,我来做。

但她拿笔写了几行,北林说,错了错了,不是这样的,要拿走她的笔纠正她

柳烟很固执的把笔握住握紧说,我会的,你让我来。

然后上课玲响了,北林跑回他后面的座位。

对于柳烟来说,高一是会很快过去的。

高二的时候,她把辫子解开,发梢稍微烫卷。

她有天然的亚麻色头发,清香柔软,带一点点潮湿。

有时候北林觉得她是一尾鱼,她有美丽的头发和灵动的眼睛。她是人鱼。

鱼都记不住东西,他看过的杂书上都这样说。

他也想变成一尾鱼,他觉得这样自己也许不会那么烦。

他下河摸螃蟹的时候摸到了一尾鱼,他从没见过的鱼,身上没有鳞片,整个身子透明,他能看到它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动。

他把鱼带回去,养在一个大水缸里。鱼抖动一下尾巴,沉入缸底。它在黑暗狭小的缸底一圈一圈地不停游动。

那条鱼死的时候,他把它放回河里,他跟这种美丽的忘却忧愁的生物说对不起。

他对自己说,不属于你的生命,你无法拥有。

高一下学期结束的时候,就要换班。然后莲中漫长的暑假补课开始,如果要考名校,补课是必不可少的,挤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

柳烟离开莲中后才发现,她花了整整三年拼命学习的东西,可以在离开莲中后的三天内全部忘光。

比如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学公式。

当然,那时她已经在大学,她再重新学一遍来应付高数就是了。

高一期末分班的时候,北林陪柳烟把书抱回去,她是家住在莲城的走读生,北林是来自乡下的寄宿生。

北林说,我家在高洲,你听过吗。

柳烟摇头说,没听过。那时候的柳烟是个真诚的姑娘,至少对于北林是这样的。

他们抱着书路过校门口的台莲超市的时候。

柳烟把书丢在台阶上,跟北林说,我们进去买点东西吧,我好久没逛过商场了。

他们一起走,在一楼的橱柜里,柳烟看中了一款标价158的剃须刀。她掏出钱买下来送给北林。

北林说,第一次有女孩子送我礼物。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孩子说会绣个十字绣的挂饰给我,她绣好的时候,班上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男生说他喜欢。那个女孩子把它送给了他,说改天再绣一个给我。

然而她并没有绣对不对。柳烟冷冷地说。

她只是忘记了。北林笑笑说。

柳烟对他说,林,你开始长胡子了。要记得刮,不然显得没精神。我父亲说,男人不需要过分注重外表,唯一需要打理的是胡子。然而,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这句话对我没什么用,所以我把它转赠给你。

北林接过她送的礼物,跟柳烟道谢。

那个暑假过去。北林就不再和柳烟一个班了。

北林去学文科,柳烟选择了理科。

高二那年,柳烟交了男朋友。那个男生叫康,有俊朗的外表,又热情地追她。柳烟也就答应了。

北林的教室在四楼,他并不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他还是跑三楼去找柳烟说话。

康看着北林。

北林感受到了康眼光里的警惕和敌意。

北林对康说请让我们单独聊一下吧。

在走廊那边,北林对康说,不用担心,我和她什么都不会发生,前提是你得对她很好。

他睁大眼睛看他。

康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样高的男生,跟他说,我并不担心,我对她一直很好。

那天以后,北林不再来找柳烟。

柳烟也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康是个成绩很好的男生,他跟柳烟讲题目的时候,告诉她,你错了,不能这样做。康几乎是抢过她的笔给她纠正。

那一刻,柳烟发现自己变得软弱。

但她会很快就忘记这些,她是会遗忘的人。

读书是个遗忘的过程。北林这样跟她说过,这句话她并不理解,不理解,然后忘记。

柳烟生病的时候,她睡在莲城的医院里,病房里光线暗,柳烟希望有个人能来看她。

康不会来,他去南昌参加物理竞赛了,回来已经是一个礼拜后。来的是北林,一个人在病房门口徘徊了一阵子却没有进去看柳烟,月亮出来的时候,他慢慢走下医院楼梯回莲中上晚自习。

柳烟和康约好一起考武汉大学。

他们都有实力考到那里去,他们可以继续在一起。

那年柳烟考到了武汉大学,而康去了北大。

他们不再在一起。理智的人,他们的情感分合如同蝴蝶开合一次翅膀,干净利落迅速,这是一种优雅。

北林去的是九江学院。

周末的时间里他会花3元钱坐很久的公交车去九江市的市郊。巨大的车窗外有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他脸上跳跃,他面容年轻而干净,他已经养成了刮胡子的习惯。

下车后他坐在岩石堤岸上,听潮水的声音,有些野生的鸽子从遥远的地方飞来,落在他身边不远。

天黑的时候,他慢慢往回走,他知道柳烟在长江的上游。

大二那年春天,他决定去看她。

他几乎是突然出现在柳烟的面前。

在这之前他并没有告诉柳烟她会来。

柳烟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说,觉得像你,就走过来。

柳烟咯咯笑,北林看着她,就像第一次见面时看着她笑那样。

那天下了雨。柳烟打着伞,北林背了很轻的包。

他在细雨里不停地走,找了柳烟一个上午,终于找到了她。

那天已经是三月末,武大校园里的樱花已经开到了花期末尾。

柳烟抬头看着那些樱花树说,你应该来的早一点,武大的樱花很好看的,现在凋谢的差不多了。

北林很欢喜地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樱花瓣,拿纸巾搽掉上面的泥水,然后放到自己背包夹层里面去。

北林问柳烟,有人说樱花大片大片落下的时候最好看,是不是这样的。

柳烟说,我不知道,我喜欢看它们长在树上的样子。

柳烟带他去食堂吃饭。

他要了碗汤,柳烟啥都没点,她说不饿。她看着北林拿勺子喝汤的样子笑了出来。

北林喝完了一大碗汤,他说,我要走了。

柳烟没有再笑了,她问为什么。

北林说,我只是想来看你,现在目的达到了。我的火车午夜出发。

他眼睛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有水珠流淌下来。

他说,再见,柳烟。

北林的第一封信隔了一个月柳烟才收到。

那个老师把信交给柳烟说,下回记得自己去收发室拿。信件放久了会被退回去的。

北林在信里说,回来那天他坐在午夜的火车里,看着黑色的窗外,模糊的暗影一闪而过,什么也看不清记不住,他觉得安心。

信里夹着几片干枯的樱花瓣。是北林捡走的那些。他又把它寄回来了。

柳烟给他回了信,信里只是写上了她的QQ,电话。

但往后的日子里柳烟从来没有接到北林的电话和QQ问候。他依旧是单纯而固执的寄信来。

他在信里说,我无意带走了一些东西,我得把它们都还回来。

他说大学毕业了应该会回莲城,莲城夏天有蓝天跟荷花,冬天有冷风跟柴火,一辈子老死在那里其实挺不错的。

他说,在莲城里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就会回乡下来个杂货店,家门口有个鱼塘可以种点荷花什么的。

柳烟看了发笑。当初高一,班上同学每天挂在嘴边的是要快点毕业离开莲中,离开莲城。

许许多多的信寄来,雪花一样的信,信里夹着枯萎脱水的樱花瓣,把信件染的斑驳。

柳烟有时候回信,有时候不回。她定期去取信,她的宿舍离学校收发室很远。她有时戴着太阳帽去,她有时打着伞去,每次她都会稍微打扮一下,走在那条干净的石子路上,像是赴一场约会。

她恋爱又分手了,而他的信没有断过。

大约是大四快结束的时候,北林没有信寄来了。

最后一封信是张白纸,包裹着一朵很小很小的完整的花。

柳烟写信追问,你还没告诉我答案呢,我们第一次是怎么遇见的?

没有信再寄过来。

他已经邮寄完了所有的花瓣,寄完了他所有的借口。

再次联系上的时候,是一张红色的请柬。

他去了,看着穿婚纱的柳烟和穿军训服的时候一样漂亮。

他依旧不会喝酒,微笑看着这场婚礼结束。然后告别喜宴,一个人开车回莲城。

十八年前,北林知道他和柳烟以后会有很多故事要发生,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那时他认为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

十八年后,他知道他们之间原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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