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时候住在农村，房子是好好的砖头房子。房子前面是菜田，夏天长茄子豇豆丝瓜，冬天长青菜白菜。再往前是一条小河，一般般，不是特别清澈，家里有自来水，不用到河里打水。继续往前走，就是大片大片的水稻田了。
我家旁住着一个小姐姐，她常常盘起两个揪，眼睛弯弯的，嘴角有两个小梨涡。姐姐的父母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里也没什么联系的上的亲戚，她便一个人住在小泥屋子里。
我家穷，姐姐家更穷。
2
九月份是初秋的天气，我和姐姐会在河边采菱。
菱长在水面下，上面是像花一样的叶子。我们要坐着小木头船，把菱翻起来。
我喜欢吃菱，姐姐不喜欢。
我们经常会翻出很多，用荷叶包了，坐在地上，我会挑出端端正正的菱角，用牙咬开外面灰褐色的皮，把剥的整个儿的放在一边，最后一起吃。
生的菱角又白又嫩，有点脆。
我常常会吃很多，但是递给姐姐时，她却总是摇摇头。
剩下的歪七扭八的菱角就被姐姐拎到集市上去卖。
集市很远，要走过好几段窄道，我妈总是不允许我去。姐姐只能一个人去了，她拎着大大的竹篮子，里面堆满了灰褐色的小菱角。
我看着她歪歪扭扭地走入小林子，傍晚又瘸瘸拐拐地拎着剩着一半儿的菱角回来。
在乡下，菱角是不好卖的，人人都能从河里摘到，只有个别有闲钱的人家肯花钱买菱。
姐姐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整理齐整了放进小抽屉里，上上锁。
钥匙有两把，她一把，还给我一把。
她说，不可以给别人哦。我使劲点了点头，被人信任是很高兴的事。
剩下的菱角，姐姐把它们煮熟，一些给我剥着吃，另一些和芋头烧汤，加点米饭，就是她明天的三餐了，姐姐总是舍不得吃田里长出来的东西。
3
中秋节临近了，有钱人家总会买一些月饼、菱角、烧饼。
我们不会做月饼，我妈就和姐姐合作，做了好几篮烧饼，我也去采了不少菱角。那几天，姐姐就住在我家。
芋头豆腐汤，茭白炒毛豆，烧扁豆，姐姐吃的很开心。
中秋节前几天，我们把东西都拖到集市上去卖。街上卖什么的都有，香味一阵阵地扑来。
我难得上街，兴奋得很，到处跑了看，看见一处有了一家卖月饼的，“鲜肉月饼”四个字看上去极具诱惑力。
姐姐和妈妈叫卖着，跟其他小贩比着嗓门儿。买卖还算好，不时有人来买几个烧饼。
我扯了扯妈妈的袖口，把她拖到月饼摊前，指指鲜肉月饼，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地瞅着她。
她自然是懂我的小心思的，要是在平时，她肯定骂一声小败家子就拉着我走了。但是后天要过节，妈妈就点了点头，给我买了一个鲜肉月饼。
我咬了一口，觉得好难吃，但是又不敢对妈妈说，就找了个机会，把它塞进姐姐手里，姐姐把它全吃完了，告诉我超级好吃，她的嘴角有小小的月饼屑，她也不知道。
姐姐喜欢吃月饼，我不喜欢。
4
很快，我要去上初中了，而姐姐上不起学，只能待在家里。
这下，换成她每天看着我走过小道，到镇上的初中去，傍晚时我总能看见她站在村口，她看见我就高兴地挥挥手。
学校旁边有一个小卖部，老板说花五块钱，可以写一封信给十年后的自己，他帮忙寄存，到时候给你们寄过去。
写信给自己？我想像着十年后收到信件的样子，动了心。
可是我自然是没有钱的，家里仅有的钱都用来补贴家用了，我摸摸书包，摸到了一把钥匙。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可是当青色的信纸在我手里展开时，我忘记了开抽屉时的心慌，我一字一句地书写着，黑色的钢笔墨水渗进了纸里。
回家时，看见姐姐又在村口等着我，她不再盘两个揪儿了，而是简单地用皮筋扎起来。她眼睛弯弯地向我挥手，我猛得与她对视，又赶紧把目光撇了过去。
那个晚上是心惊胆战的，我借口不舒服，早早地回到了房里。
第二天，姐姐找到我，笑着对我说，她的妈妈打电话来了，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小小的梨涡像两个小星星。
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几年，姐姐都是一个人过的，我甚至都忘了她还有一对在外打工的父母。
我挤出笑容，向她祝贺。她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冷淡，继续兴奋地向我转述她妈妈的话。
从那时起，我悄悄换了一条上学放学的路，但是她仍然在村口等着，攥着她给她妈妈织的围巾，大红格子，远远地望着。
5
又是一度中秋节，我回到了村里，带着在城里买的月饼和菱角。
十年来，即使外面翻天覆地，村里依然是十年前的模样。砖头房子和泥房子错落排开，泛黄的水稻轻轻晃动着。
路过集市，我看见姐姐正坐在边上，面前有两个篮子，分别装着菱角和芋头。她一言不发，似乎与买家约好了似的，不用吆喝。
她依然扎着黑色的马尾，端端正正地坐在篮子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她的模样竟然一点没变。
听见我叫她，她转过头来，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我来，惊喜地笑了，眼睛弯弯的，嘴角有两个小梨涡。
走近了，才发现她在剥着菱角，菱角壳堆了一地。
“今年中秋，你们回来了呀，外面好玩吗？”她操着很重的口音问道，话没说完，就捧起一把菱角往我手里塞，“好久没吃到菱了吧，这都是姐姐摘的，现在菱呀，比原来少好多呢。”
“不用不用。”我习惯性地推回去，姐姐说着：“哎呀，你最喜欢吃的呀。”硬要塞在我口袋里。
她头一摆，瞥见了我手里的袋子，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去，“原来你已经摘了呀，都不喊我一起去。”
“不是，这是我买的。”我解释道，赶紧把拎的月饼给她，“这是你喜欢的月饼，有一半儿都是鲜肉馅的。”
“不行不行，我哪能要你的东西呀。”
最终我硬是塞给她一只鲜肉月饼。
为了转移话题，我随口问道：“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她没说话，重新开始剥菱角，把白嫩的菱角米往嘴里胡乱地塞，含糊不清地说：“哪里会回来什么妈妈……”
我不知道接什么话。风吹过来，把菱角壳吹散了一地。
6
回到家，打开邮箱，竟然有一封信。
拆开看。
“十年后的我：
你好呀。我这里中秋节刚过，你呢？
不知道你现在在干嘛，能不能在每个中秋节吃上菱角，水里是不是还能长出那么多的菱角。还有姐姐，她每天都在村口等我回家，可是我偷拿了她五块钱，我希望你可以把它还给她，向她道个歉。还有，我的梦想是赚好多好多的钱，让大家伙儿在中秋时都能吃上喜欢的东西。
不知道写什么了，就先这样吧。
祝你天天开心。
来自十年前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