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同从小就听别人说自己的眼睛很漂亮,听得多了,他便对自己的眼睛越来越好奇,他也想看一看,被小镇人叫做漂亮的眼睛是什么样。
同同不知道漂亮该是怎样的,他天生失明,没有见过世间的丑与美。
他问妈妈,一位同同张大双臂也抱不下的妇人,隔壁院子的小伙伴和他说过,像这样的,张开双臂也抱不下的,就叫做胖。
他用耳朵辨着妈妈的位置,开口问到,妈妈,漂亮是什么?
妈妈似乎在忙,没有太多心思来回答同同,只草草说了一句,漂亮就是很好看的东西。
好看……同同低下头,用手指搅着另一只手的手指,眼神空洞不已,他知道,看是眼睛做的事,他看不见……他有些失落,他弄不清漂亮是什么。
他不再打扰妈妈,用小手顺着墙壁摸索出门,他想去吹吹风,晒晒太阳,以及……看一看屋外面的黑暗。
屋外还有太阳,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听说过,阳光是亮的,有亮的地方就没有黑暗。
同同顺着屋门外的巷子向巷尾走去,巷尾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老槐树,同同不知道老槐树到底有多大,但他抱不住它。老槐树正值花期,一走进巷子就能闻到淡淡的、很好闻的味道,妈妈告诉过他,那是槐树花香,老槐树开花了,老槐树每年都会开花。
快要走到老槐树下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草烟味道,他便停住脚,半是肯定半是询问地开口,刘爷爷……
哈哈哈!刘爷爷从嘴里拿下装满草烟的烟杆,笑过之后他招呼同同过去坐。
同同摸索着向那股子烟味走近,他摸过老槐树粗壮的枝干,在那里停了片刻,然后才继续摸索到刘爷爷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石凳上有掉落的槐树花,很大一串,同同刚坐下就感觉到了。他将被屁股压得有些瘪掉的槐花从屁股底下摸出来,高高举在眼前,像是在闻香气,又像是在用眼睛看它。突然,他转向草烟味道的方向,开口问到,刘爷爷,槐树花漂亮吗?
刘爷爷忙着吸烟,边咬着烟嘴边用鼻腔哼出一个嗯字。
同同又安静了,他依旧高高举着那串被他屁股压过的槐树花,他用手指一点一点摸过槐花的小花瓣,像是被串好的花生米,他在心里嘀咕;他将花凑近鼻孔,闻到一阵清香;他将花贴到耳朵上,耳朵凉凉的,像是风的感觉;他将花凑近眼睛,还是无边际的黑色……他有些累了,小胳膊有些酸痛,他将拿着花的小手垂到膝盖上,低下头看看膝盖,又抬起头看看四周……他还是不明白漂亮是什么。
刘爷爷,漂亮是什么?想了好久,同同还是问了刘爷爷。
刘爷爷将烟杆放到石凳边上使劲敲了敲,将烟斗里残留的碎渣清理出来,一边清理一边说到,漂亮就是同同喜欢的,同同喜欢什么?
同同想了想,然后将手里的槐花举起来,有些试探性地问到,槐树花吗?
刘爷爷又嗯了两声,没有多说什么。
那……太阳吗?小镇后面的溪水吗?门前的大石板呢?爷爷爷爷,这些都很漂亮吗?同同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他跳下石凳摸索着跑到刘爷爷身边。
同同,这些都很漂亮。刘爷爷伸手将同同捞到腿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托着他的后背。
还有……风呢?这石桌呢?凳子呢?都漂亮吗?同同努力搜索着脑海里的东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在心里比较,似乎除了下雨以外,他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因为下雨天他会摔跤,妈妈会不让他出门。
刘爷爷将放在同同背上的手摸到他头上,揉着他刚修剪不久还有些扎手的短发,笑哈哈地说,都漂亮,同同喜欢的都漂亮。
那……同同似乎没想好怎么说,他低下了头,用手指搅着另一只的手指。
刘爷爷也不急,就那样轻轻搂着他,等着他,也像是在等着天边那轮夕阳落下,他估摸着,天也快要黑了。
那……眼睛漂亮吗?同同轻轻说着,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迷茫。
漂亮,孩子,眼睛很漂亮。
那……同同的眼睛呢?
很漂亮,爷爷喜欢同同的眼睛。刘爷爷耐心回答着同同的问题,只是那长长的尾音里,似乎夹杂着某些情绪。
同同听了刘爷爷的话,半是明白半是不解,他将槐树花贴近眼眶,细细感受着那丝丝冰凉。
刘爷爷忽然又开口,声音在夕阳里格外悠扬,他说,孩子,听见槐花在说话了吗?
同同愣了愣,然后笑着反驳刘爷爷,他说,槐树花不说话,只有人才能说话!
同同笑得很自豪,像是要邀功一般挺着小胸膛。
孩子,它在说你眼睛漂亮呢!刘爷爷拖长腔调,声音传了好远好远。
同同有点迷糊了,他重新将槐树花举起来,举过头顶,拿到耳边,又举到眼前,他说,它在说漂亮吗……
因为同同刚刚夸它漂亮了,还有风、小溪、石桌……它们都在说,说同同的眼睛很漂亮……
刘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放在石桌边上的烟杆,在边上敲了敲,然后牵着同同的小手站了起来,绕过石桌,从老槐树密密麻麻的花串底下穿过,向巷子里走去……
天边那轮夕阳,也落到山的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