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枪记

1

猎枪长四尺许,外用黄色铜皮和铁皮节节包裹,常经擦拭,枪管远远望去锃光发亮。村里的男人叫这种老式猎枪都称“鸟铳”。“鸟铳”就像是守护村庄的忠诚的战士,它是男人们的最喜欢的珍藏,抱着一杆“鸟铳”,比抱着媳妇儿还欢喜,还更有安全感。

印像中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不少于两柄猎枪,它们大都是祖祖辈辈们代代流传下来的。老家就有两柄猎枪,爷爷、父亲都用过。它们一柄直挺挺的悬挂在祠堂,一柄孤零零的挂在灶台边的柴垛边,少有人理会。

村里地处偏僻,常有鸟兽出没横行,肆虐山里的稻田、蔬果。于是枪在村里便充满了威严和仪式感。它们是村里野猪、山鸡的克星,一声枪响穿透云霄,往往就意味着又有鸟兽飞禽殒命于枪口之下。

村里老一辈喜欢成群结伙,扛着猎枪,牵着猎狗,风风火火的就往山坳里去,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抽着几卷熏得手指都发黑的烤烟。一个下午过去,总能满载而归。回来后,将猎枪又端端正正的祭回祠堂,把火药、硝石放在祠堂的小抽屉。看大人们的模样庄严极了,幼时的我,忽然觉得这是一种近乎神圣的举动。

在我的记忆里,住在村下排的大爷爷家的祠堂里,树着几尊塑像,旁边几柄猎枪冷冷的挂在那里。中间的台子上摆着一柄大刀,刀口锋利发亮,刀柄有些锈蚀,一条绸布在风中红的透亮。听老爷爷讲起,这柄刀也是祖辈们从太平天国的时候就留下来了,吸过不少人的血。

大爷爷讲起这些往事的时候,眯着眼,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看着这几柄猎枪,这把横在架子上的大刀,眼睛里却又炯炯发亮。的确,刀和枪是老一辈们在村里抵抗一切最凶悍也是最有力的武器。

2

村里的野猪时常是隔段时间就要来侵袭村里的稻田一番。印象中,奶奶在山坳的拐弯处寻了一块地,种上了一丘荸荠,眼看荸荠苗,出落的亭亭玉立,一排排青绿的嫩苗,妖娆的如刚出浴的美人似得。

第二天起来奶奶就闻到村里其他人说野猪搅扰庄稼的事。一到田里,顿时傻了眼,田里的荸荠苗被野猪刨地东倒西歪,地里一片狼藉,像一片未收拾的战场。奶奶顿时就骂起娘来,伙同着村里的农妇,开始咒骂起这一群野猪。

午后,村里就有人说,在山坳里发现了野猪的踪迹。于是刚吃完饭,村里的男人从下排喊到上排,一道呼拉拉的跟着进了山坳里。那是唯一一次我跟着父亲参与了这场围剿野猪的猎杀中。

父亲扛着猎枪,腰里别着一个近乎手榴弹模样的子弹匣子。踹醒正在午睡的大黄狗,就烈烈的往山坳里走。村里高山横亘绵延,弯弯曲曲像是一道遮天蔽日的屏障,挡住了村里与外界的视线。走进山里,更是林木苍翠,莽莽苍苍一团团局促在一起,这是野猪、走兽孕育的天然场所。村里的男人们便喝着猎狗,三五成群分开来沿着大山的山脚往上搜索。

整座山坳里像是在浩浩荡荡的进行一场大扫荡似得,偶有听到树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有一大群人围追堵截而来。父亲跟着一路搜寻到山顶,山顶上草木稀疏了很多,像一个长满疮的秃头。父亲抱着枪,歪坐在草上休息、抽烟。

忽然从旁边的树丛里霍的一声,蹿出个棕色的影子,拼命的往山下钻,父亲一眼认出了那是头大野猪,端起猎枪,在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朝野猪扣动了扳机,枪声惊动了整个山坳里的同伴们,山中一大群霍霍的声音朝中间收拢起来,父亲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枪炸管了,子弹没有击中野猪,手指的血却汩汩流了出来……

最终野猪被坳下的几个大伯合起来撂倒在地。村里的妇女们听到枪声,早已经烧滚了开水,霍霍的磨亮了杀猪刀,等待着凯旋而回的丈夫们。大伯们卸下猎枪,带子绑缚起野猪的四只脚,就浩浩荡荡的朝坳下大伯家的晒谷场上走去。

野猪抬回来的时候,已几近傍晚,晒谷场上集聚了村里的男女老少,有看热闹的,解气的,帮忙的,分猪肉的,都一块儿等着这头野猪被抬上板上被凌迟。水烧开了,大伯们拿起剃刀,刷刷的剃着猪毛,接着用铁钩子钩住四只脚钉在板上,一刀刷的下去,鲜血不住的往外淌,血流如注,血水像一条红色的溪流,噗噗的往阴沟里流着。

最后大家根据功劳大小论功行赏,父亲分到的很大一部分,野猪常年穿梭山林,肉质精细,是村里男人们下酒的好佐料。自从父亲那次猎枪炸管之后,父亲便在村里通往圩上的路上开了一家裁缝店,渐渐很少参与村里打猎的事儿。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跟着大人们围猎猎物。

那柄炸管的猎枪一直就挂在老屋灶头的墙壁上,每每看到它,我就会不停的浮现出那个围猎野猪的下午,山坳里枪声激荡,残阳西沉如血……

3

村里的野猪总会在猎杀一阵后,又平息一阵。村里的男人们也会在忙完农活的时候,扛着猎枪进山区搜寻些野味,野鸡,野兔或是其他的什么。遮天蔽日的山林里,每到傍晚时分,总是能见到夜鸦盘旋,以及山坳深处间断升起的鹤唳。晚风阵阵,只有壮着胆才敢走夜路。

父亲开了裁缝店后,家中便鲜有野味。但幸运的奶奶总是能够捡到野味回来。每每从田间地头归来,奶奶经常会带来意外之喜,一只受伤的野鸡或野兔偶尔也会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

奶奶说,常常都能在田间地头捕获些带着血迹,奄奄一息的野鸡,那些都是大伯们打中后,拼命逃跑的野鸡,只是最终还是落入了田里干活的奶奶的手里。

有一次奶奶竟然在田里捡回了一只黄鼠狼,奶奶提着回来的时候,黄鼠狼的口里还不停的滴着血。奶奶烧开水,炖了一锅黄鼠狼肉吃,炖好的肉,除了肉香四溢,还透着一股难闻的膻味。奶奶重新起锅,抓几片晒干的橘皮,和上八角、甘草。炖出来的黄鼠狼肉味道甘香鲜美。

奶奶想起炖黄鼠狼肉,心里总是堵得慌,像是有什么堵住了胸口。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当年是因为炖了一锅兔肉,忙的没有关心火候,结果烧干了锅底。爷爷舍不得扔掉这一锅兔肉,结果吃后,旧疾复发,不久便离开了我们。奶奶每每跟我们说起这件事,眼里总是噙着泪,眼角湿润。

那时一锅肉,绝对是美味的珍馐。爷爷也因此撒手离去,这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物质匮乏的乡土农村,有时候生命就是一场与食物的赌注。

4

有时候,猎枪就像是村里一段循环播放的插曲一般,村里人也渐渐习惯了隔几天山坳里就有枪声回荡的日子。枪声打破了村里的沉寂,让村里的日子显得有些热闹可看,有些意外之喜可供妇女们的谈资,有更多挥霍不完的精力给村里的男人们挥霍。

然而,在放学完后的某一天,在学校回家的路上,就看到一群人扛着一大把猎枪往村外头走。打听下来才知道,村里开始收缴枪械了。这就像平淡日子里的一声枪响,村里的男人们开始对抗。猎枪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朝夕陪伴的老友一般,少了它们,心里不踏实。

据家里人谈起,收缴下排老爷爷家的枪时,老爷爷直接从祠堂里抽出那柄大刀,闪耀着鲜红的绸布,凛凛的跟他们对着干。后来在大伯们强力拉着下,才止住了火气烧上眉梢的老爷爷们。

我从未见过老爷爷们这般血性的对抗,的确,一辈子抛在这深山里的老爷爷们,猎枪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们的生命里。收缴枪支的人见村里人对抗如此坚决,大多也就网开一面。几家几户凑起来收缴几支。而彼时家里的两支猎枪早已被奶奶藏匿起来,最终这几支枪一直悬挂在老屋里。这些枪的身上,闪耀着年岁的痕迹,闪耀着爷爷们的激情岁月。一柄枪便是一个故事,枪支成了村里和自然对抗的一段无声的历史。

5

经年之后,村里人烟凋零,野猪更加肆虐猖獗。可是再也没有人扛着猎枪,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漫山遍野的搜寻围猎的场景。老人们渐渐都随着儿子们离开了这座村庄。那些坚守在村里零落的几户人家,也无力跟这些野猪对抗。摘种花生、蔬菜、稻谷的田地里,依然沿袭着村里的老办法——用稻草扎个人形,裹一件碎步衣服,像是一个久经风吹日晒的忠诚战士在守护着村里的庄稼。

时间久了,走兽飞禽也不上当受骗,依旧会时不时刨几块地,糟蹋几亩良田。村里的遗老遗少都已经渐渐习惯,好在现在他们大都不靠种地为生。

村里因此就再也很难听得到山坳深处钝重的枪响了。隐匿在大城市的大街小巷的我们,再也不需要那些已经过时、老土的玩意儿。

而对我来说,猎枪就像是会吸血吞命不吉祥的物什。跟父亲打猎枪管炸膛,爷爷因一锅炖焦的兔肉,杳然离去。现在那两柄猎枪早已锈迹斑斑了吧,守着老屋,和那段艳阳下围猎的年月一起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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