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予希
清晨醒来拉开窗子,一股凉意习习的清风被纱窗的存在一不小心分割成千丝万缕的流进来。
傍晚伫立窗前,双眼眺望远方灰蓝色的夜空。星星稀少,丝丝凉凉的晚风将白昼里忙碌的城市在安静的夜晚变得死而复生一般。城市的夜晚因为人们昼夜的奔波忙碌,有时路灯代替了月亮和星星。在风中,我不由得有了,放空,苏醒,舒畅的意境。这样的风从人的身体擦肩而过自然像极了隐形衣,如果你躺在柔软的床上,这样的风层层叠叠地落在你光滑的腿上和脚趾上又像极了被子。
任凭柔软地风吹啊!吹啊!吹得带我穿回到了童年时光。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大概在五岁,所以聊到小时候许多事情我都还记得,或是聊起多年前一些细枝末节的,我也还是记得,我觉得我是记忆力很好,但又没用对地方的那种人。
聊起童年,主角是我父亲。
那时候我还很小,小到每个夜晚从姥姥家回来的路上,我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我母亲瘦小的个子紧随其后。那样的夜,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可能是从父亲肩膀上长大的缘故,后来每当我在院子里仰望星空,我都有一个只属于孩童的幻想,那便是星星离我有多远,如果我拿来二十把梯子登上去够不够,然后内心里那个小大人说:“不够,不够。”“那一百把梯子够不够?”内心里的小大人又说:“不够,不够,就是千把万把都不够。”
我父亲话不多,有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为人忠厚,老实,勤劳,纯朴,肤色偏黄,中等的个子,我记忆中他常穿着一件军绿色的上衣和一件蓝色的上衣,还有一顶蓝色的帽子。他做活的时候耳朵上常常夹着两样东西,是一支短的带有笔尖的铅笔;是一支卷好的旱烟。父亲有一辆凤凰牌子的自行车,有时他把自行车骑到城里去,我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到姥姥家骑车大约两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他吹着口哨,哼着歌,我总会把头贴在他的背上静静地享受着,享受着歌声,耳边的风声,还有远处向后跑去的山岭。有时又大声地问他:“爸,你吹的是什么歌呀!挺好听的呢!”他呵呵地笑了说:“老歌了。老丫,你抱住我了,千万不要在后面偷偷睡觉,你要是睡着了就会掉下去。”他哪里知道我和他同骑一辆自行车,我那一双脚在风中有节奏的空蹬着。
我们一起去集市,父亲买了一个大西瓜类似椭圆形,很有份量,我坐在前面自行车的大梁上,父亲把西瓜捆绑在后面的座位上,结果自行车在下一个山岭的时候有些颠簸,西瓜便从自行车上滚了下去,在大路上一路狂滚直到冲出路面撞在路边的墙上,好好的一个西瓜成了四六瓣,而且粘了泥土,父亲苦笑无奈地说:“老丫,你看还没到家呢?西瓜就碎了,它这个样子也是不好往回拿了,不吃了行吗?”后来我和父亲放弃了这个西瓜。
我年幼时常被邻居家的女儿欺负,他教会我不要惧怕欺负自己的人,适当的时候学会反击。父亲不喜欢看到我哭和软弱。有一年在河边玩沙子,我的脚腕被藏在沙子里面尖锐的大块啤酒瓶碎片扎进去一个很深的口子,因为疼到不能走路,我强忍把碎片拔出,拖着大量流血的脚以挪步的丑态进了院子,奶奶说千万不要哭,你爸最不喜欢你哭了,小心挨打。我稚嫩的语言告诉她,我脚腕的骨头里有许多红色的细小像葡萄一样的东西,我问大人我会不会死,他们笑着说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特别怕死。
我年幼时体质差,挑食,我奶奶常说我是养不活得。第一次上山时被山草薰的全身过敏,我父母亲不知道从哪天听来的秘方,用鹅蛋糊我的手心和脚心,结果一夜过后我的手心和脚心都起了大水泡更是走不了路了。我父亲就更加富养我,那时所谓的富养就是尽力不让孩童嘴上缺。于是我吃过许多糖果,带糖的饼干,草莓果酱面包。
我年幼时淘气,有一次在亲戚家里看大人们打麻将,中间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之后我生着气悄悄地待回家一块麻将,而且我把它并没有藏在家里,而是扔进柴火垛里,傍晚了亲戚来找,问我父亲是否得知此事,我父亲被气的拿着一根木棍翘柴火垛找起来,他一边瞪大了充满火气的双眼,一边问我到底扔在哪了,最后父亲用尽一身力气终于是找到幺鸡了。我被父亲狠狠的打了一次。父亲打我时,只打屁股,而且是狠狠的下手。
每次我母亲不敢上前来,唯有我奶奶能救我,奶奶说:“一个小丫头,怎么能给这么打,再打,非得打傻了不可,你不是有能耐嘛,你打我试试。”说着就把我从他的手中抢出来藏进自己的怀里。
我从小就没让我父亲省心过,到了七岁该上学的年纪了。我读书又学的慢,我父亲就在傍晚屋里开着小灯,在土炕上放一张小方桌交我算术题,交我写字,认字,后来教我怎么查字典。有时一道应用题他交了我两遍,我还是不明白,我自己的内心也怕被父亲责罚,但最终还是躲不过父亲的大手印子。
我父亲有一独门手艺会梳头,而且只给我梳。我记事起母亲都没这待遇。父亲会将我的头上梳出两条精致干净的四股辫,或是梳一头好看的小辫子,再扎上色彩艳丽的头花,如可胜过那花仙子。我的发型必是班级里每日被老师和女同学称赞的。
上小学时学校在河西,每年春天或是夏天雨水聚集时,那条通往河西的木板桥就被洪水冲跑了,几日过后,父亲早晨送我上学来到河边,早晨的河面上升起白色浓浓地水气,迎面趟过来一位路人说河水冰冷刺骨,人活着就是受罪。父亲憨笑了一下,照旧挽起裤腿把我抱起来,他迈进河水里的第一步时津了一下鼻梁,接着嘴唇微张一口整齐的牙齿紧紧闭合着,清澈的河水流动较快,河底有石子高低不平,只能摸索着从水中走过去。把我送到河对岸,他又要回去取自行车,所以未来许多个没有定数的这样的早晨,父亲为了送我直到他在回去,要趟两个来回。
冬天时大雪封了山村里去上学的土路,父亲送我时就把每一个学生都送出山外,原因是我父亲是这一天第一个手握推雪板为孩子开路堆雪的人。这长长的一段路,他一点也不叫累,任凭有时遇见石头,沟沟坎坎,这样的推力返回来撞一下腹部,身后有的学生偷着笑,我讨厌这样的狼人。送出山外,当别的学生都走远了,父亲还会叮嘱我一句,“露儿,到了学校好好学。”我笑了,转身热泪盈眶我心疼我的父亲。
同一年冬天他和我母亲突发奇想的两个人给我做了一双棉鞋,我亲眼目睹他们闲暇时忙着做鞋底和鞋帮,可是做了好久,冬天已经快过去的时候我还是没能穿在脚上,可是又等来一个冬天时已经小了,那日我父亲有些惋惜地说:“哎,老丫的脚长了,鞋子还没穿呢!就小了。”在我面前一双蓝色的小棉鞋,还是系带子的那种。
夏天时,我发现爷爷的屋子里有两把铁扇子像芭蕉,扇子成片状,边缘锋利,我们孩童不敢拿来当做玩耍的工具,那扇子上画着一位翩翩起舞的仙女手拿扇子,有嫦娥奔月一样的栩栩如生。
午后,天气炎热,我父亲常商量我同他在家里午睡可好?我不顾他的感受,永远选择和母亲下河洗衣物,捉小鱼。
父亲看透我的心思,之后一有时间,我父亲就会带上我和母亲去远处的河套电鱼。我们需要准备一个手摇发电机,一个大的水桶,一把笊篱,一个电鱼的铁钩,一张渔网,我父亲穿着一双水靴行走在河套里,左手握着自做的一根木杆缠着绝缘的电线和固定的铁钩,右手握着一根带有圆形渔网的木杆。全听父亲一声令下,我母亲在岸上负责摇动发电机,我在河水下流等着打捞那些剩下来的大小不同的鱼。父亲左右手开弓,被电打晕的鱼立刻翻白,露出白亮亮的肚皮,他眼疾手快马上就打捞没有一丝马虎。父亲也会回过头来对我大声嘱咐到,“老丫,你离爸的距离远一点,不用着急捞,别让电过到了。”我回答他时心怀喜悦,心想这简直就是一家人的亲子游戏,跟着跟着我的右脚在河里又迈出一步,突然被电流过了一下,立刻麻了,我“啊”的一声,父亲吓的回过头来,脸都白了。我知道父亲心急气躁,怕他的关心又是一次上刑,我远远的压制住自己的惊慌和害怕说:“我,我没事。”
满载而归后母亲和奶奶开始负责收拾河鱼,这些天赐的美食,不论是做炸鱼,还是掌勺做汤味道都是上等极鲜的。我从小特别喜欢喝汤,现在依旧是。我的童年吃过许多不常见的东西,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蛇肉汤,父亲听说喝蛇胆可以去病,他在山上遇见蛇就会想方设法杀死带回来,然而蛇皮的阴森使家人无一位赶上前。只有父亲一个人忙活着给蛇拔去外皮,然后就见一条白嫩嫩的肉,在父亲手中一弾一弹的,父亲说这条蛇很干净,用来做汤吧!正好尝尝,我们都没吃过,母亲用怪异的眼光质疑地看着父亲,后来可能因为我小的缘故吃了几块,母亲和其它人都没敢动筷子。蛇肉很嫩,它的鲜比鱼肉更胜一筹。
平日里父亲对我的称呼习惯了“我老丫,我老丫…”奶奶每每听到就为我打抱不平地白一眼我的父亲,然后伪装成依旧生气的样子说:“你老丫,你老丫,天天挂在嘴边,怎么,怕被别人偷去啊!喜欢孩子的时候,你就忘记你往死里打孩子的时候了。”我父亲不好意思的低头憨笑,在衣兜里摸出来火柴,慢慢地点燃一支旱烟,他微闭着双眼抽起烟来。
我的成长中对我父亲是有过误解和埋怨的,例如冬天时老师让每个学生家长给学校送来二百斤大柴,和两捆柴火,我的那份被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批评不合格,因为父亲送去的不是新的大柴,而是陈年种天麻用的木柴。
我回到家里就很委屈的告诉父亲,我全不知,父亲那时偶尔就感受到身体上的疼痛,但凭着坚强,倔犟,节省,他从来没去过医院。过几日我父亲又托别人家的车送去学校一份大柴,老师也换了一副鬼脸,我回到家里父亲正站在屋檐下,我像小燕子一样很欢喜地飞到父亲身边,说:“爸,这次大柴老师很满意。”他也笑了。
2000年秋天,父亲终于是被病痛折磨的不能忍受,就和一个总跑城里的亲戚去丹东医院检查,当时就检查出来肝癌晚期,从医院回来我父亲执意要去我姥姥家住两晚,说是很想念她,小舅舅从另一个城市赶回来时夜已经有点深了,姥姥问我父亲想吃点什么,他说想喝羊汤,夜深了,城里许多的卖肉的店铺已经关门了,小舅舅他们开着车找了好久,后来终于是找到一家晚关门的店铺买来一些新鲜的羊肉,姥姥做的羊汤我父亲喝的美滋滋的。直夸我姥的厨艺好。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检查结果,而是瞒着我父亲,两日后,父亲准备回家临要走出大门去,还对我姥笑呵呵地说,“我还没住够呢!”我姥说:“冬天不忙,带孩子再来。”父亲出门了,我姥就回屋大哭起来。
到家了,我父亲脸上如往日一样自然也没说什么,母亲对父亲说:“躺下,歇歇吧,坐车折腾也挺累的。”于是我和母亲就去大伯那屋,那个亲戚还在,我母亲就忙问检查结果,那人拿出拍的片子,指给我们看说:“这一片,这一片,黑的密集的地方,这已经都癌变扩散了,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活不出半年,他爱吃什么多做些,也为后事先有个心理准备。”我母亲的面色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不是白了,而是瞬间紫的发黑,是惊吓和绝望,她的目光呆滞住,想大声哭的力量都没有了,她瘦小的身体一下子就瘫软在那里,眼泪悄悄地急速地滑下来。那亲戚对我母亲说:“你可千万不要让他知道,这样还能让他多活一段时日。不要刺激到病人。”
之后我父亲仿佛也觉得不是好病,我目睹着他的痛苦和不得已的冷漠我们。他可能怕最后的自己吓到我。爷爷开始含泪说:“我都不敢去厕所了,我老儿子,拉出来的大便都是黑色的,有的还带血。我去一次,就拿灰土掩盖一次。”那时候一大家子人除了我父亲外,我们内心如海上的波涛汹涌起伏,也不知道脸上的演技如何。
父亲问我母亲自己得了什么病,母亲说:“你放心吧!没事,就是身体里有点炎症,我们找医生来打一段时间打滴试试。”我知道,只有母亲不放弃医治父亲的病是真的,接下来的时间乡里的医生跑了我家一个多星期,给父亲挂点滴,接着,又去一个地方买五千一副的天价中药,最后,我竟然躲在窗台外看到我父亲喝自己的晨尿。有人传言这是以毒攻毒的良策,父亲虽然病的很重,但头脑十分清楚这个良策有多荒谬。前几日他一直为了这个良策觉得恶心,可现在即使自己再强大的自尊心,在想要活命和自救面前还是低头了。
父亲越来越躲着我,他在屋里时从不让我进,他洗脸,刷牙,自己的碗筷,所有的东西都不许我碰。深夜一点半他的闹表总会响起一阵鸡鸣声,仿佛清晨就在窗外。这时母亲就为父亲端药,有病痛的人都知道夜里是病痛和复发的高发期。父亲最后那些个深夜是很难熬的,有时他呻吟着说:“我得的什么病,太疼了,让我快点死好了。”我母亲安慰他说:“没事,没事,一定会治好的。你别害怕。”父亲带着哭腔说:“我没害怕,就是太疼了。”我想那时母亲一定是紧紧抱着父亲,或是紧紧握着他的手。
一日父亲走在街头,对村子里他最好的朋友说:“你可能就要吃到我大菜了,(大菜指的是红白喜事的筵席)”,他朋友不爱听,劝他说:“别胡说,你还年轻,别说这么晦气的话。”
冬天来的时候,我父亲在一个凌晨走了,眼睛没有合上。下葬前按照主持丧事那人的说法,要求我们去河里捉几条鱼放在瓶子里拿回来,我便同比我大一些的年轻人去河边。冬日里小河越发寂寞了,河水突然不见去向,河床即是外露眼前,因着天寒地冻走在河床上那往日的泥沙和石头变得坚硬无比。冬日里的鱼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变得不好找了,在河边长大的孩子都清楚鱼都喜欢以群为生,喜欢藏在靠山边,水流缓慢的地方,甚至是一块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死石头的下面。后来我们找到一个鱼窝,另一个年轻人把手伸进去捉鱼,我听见石缝里鱼群哗哗作响,看着他的兴奋和尖叫,我变得无动于衷。
小学读完那天,我的书包里一直有一块正方形的,长宽有我一个人高的塑料布,那是父亲给我买的,他说因为方便不占空间,爸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想着每天把它放在书包里,下雨时你就不用怕了。
随着生命的向后不断展开和延伸,曾经最所谓在乎的,你我生命中早早离去的故人或是旧人,未来有一天你我会开始原谅他们,因为每个人陪伴你的时间都有他们的天数,这是命。
就像我父亲,那张在我童年时他年轻憨笑的面容,我从前记得,现在记得,或许我到了42岁时依旧会记得,如果我还能活到70岁,他在我的脑海里还是一样年轻。即使到我生命最后一刻,我头脑里浮现的那个父亲,依旧是个年轻人,我会不会说“爸爸,你赢了,你看你老丫都老了。”
现在,我也很少梦见我父亲,因为梦到时都是我曾经受到惊吓的那场葬礼,他在我梦里又死去无数次。不由得从几年前我开始有了一个想法,如果余生我可以拒绝参加我亲人的葬礼,或那些和我有关的人的葬礼,那他们是得多爱我,才会理解我。若有这人我此生真要对他们千恩万谢不成。因为我五岁开始记事,父亲走时我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