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几位先人画像
袁俊宏
我的几位爷爷已经逝去多年,可我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那种速写的样子。
三爷学做木匠,做了一辈子木匠活的三爷到老家里连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小马扎一截胳膊长的木头也找不到,三爷将能看得见的木头,全部做成各式各样家具送亲戚或卖了,就差将自己的胳膊腿当木头锯下做了家具。他总想着给自家做家具的机会比木头多,等他终于有了时间时,他已拉不动锯举不起斧子推不动刨子画不直线套不上榫了,况且,也没有木头了。
三爷到底做了多少件家具,他说不清,碰到有人问起这事,他便说,九沟十八岔有多少人我就做过多少件家具。如今,三爷的头发掉得只剩下了几根,可三爷口袋里卖家具挣的钱,从他洗手不干那天起就分文不剩了。没到过三爷家的人都说三爷是村里给自己做棺材最早的人,三爷说家里现在连巴掌大的一块木头都找不到还棺材呢,死了就一了百了管他怎么埋呢,那是儿女们的事,咱管不着,人家即使用炕上的烂席子卷得扔到沟里喂狗有意见你也没法提。三爷的三个儿子我的三个叔叔听了三爷的话,当即将院子外面一棵三爷年轻时栽下的杨树连根挖了,找人给三爷做了一副棺材,放在三爷时时能看得见的炕边。三爷什么也没说,这儿摸摸那儿敲敲,眉头忽舒忽皱。有一天趁家里没人还偷偷掀开盖子躺进去试了试,然后躺到炕上,又看了一眼伸手就可够得着的棺材,永远睡着了。
四爷是他们弟兄八个中唯一识几个字的人,因为识几个字太爷让他参了军,寻找另外一种出路。四爷是他们弟兄之中走得最远的一个,一直扛着枪走过了鸭绿江。可他还没弄清东南西北方向,还没来得及放上一枪,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一颗子弹一头钻进了他的腿骨,就如钻进肉里的蚂蟥。前进不了就只好撤退,他就这样又被抬过鸭绿江,一路抬到了后方抬到了家乡。虽然他没尽一点力,还给国家增添了不少负担,但国家没有把他忘记,在搬兵回营后特意找到他,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可那伤疤似乎从未痊愈,一直纠缠了他一生。
实行市场经济后,因腿有残疾,在单位的调整整合中他成了个多余的人,被迫退休了。为此,四爷气得脑血管爆裂,差点要了性命,好在抢救及时。可四爷只保住了半条性命,另半条完全瘫痪了,得靠一根木棍支撑。家人找四爷的单位,希望给四爷的后半生一点经济援助,可到门口一看,原单位已改嫁了他人,看门的老汉连门都不让他们进。为给自己看病,四爷花尽了几十年的积蓄,又变卖了单位分给他的两间平房,一无所有离开家乡的他最后带着一身病回到了家乡。
一年深秋回家探亲去看他,见他拄着一个木棍,歪歪斜斜地站在房门口望着天,天不是很蓝也没有云,空空洞洞,那根木棍仿佛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撑。我拿出一盒吉祥兰州烟让他抽,他没说话只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认识我,然后将头扭向了一边,这时我很真切地听到了他的肺叶像一个被拉烂了的风箱在响。这是那个曾经让我敬重的四爷留给我的最后形象,我转身连村口还没走出,四爷便倒了,彻底地倒了下去,和他一同倒下的还有那根木棍。
木棍还是那个木棍,被人扶起立在门口,而他则被埋到了地下,身上压了厚厚一层黄土,似乎是怕他翻身起来,嚷着要去看病。
在吃糠咽菜的年月,七爷的胃口很好,可那糠就菜的日子严重伤害了他肠胃的感情。刚吃上白面馍馍和肉时,七爷的肠胃出了故障,糜烂的胃吃什么都皱眉,癌变了的直肠,似乎总有吐不尽的血泪史。医生不让他吃肉,说吃肉会要了他的命,可七爷偏吃。家里人不给,他就到集市的馆子买着吃,这样的代价是吃一次肥肉拉半盆子血,即使将脸上的血丝全拉完了他还吃。家人亲戚劝他说,命要紧。可七爷说,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几顿肉,要死了,享不了别的福享个口福不行吗?他始终没放弃对肉的热爱。
一天,七爷数了数口袋里的零钱又到集市上饱吃了一顿,然后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了无遗憾地用一根牛缰绳将自己挂在了自家烤烟房的横杆上,用一根绳子给自己的人生挽了一个死结。等家人发现时,他已如一片烤干了的烟叶一样。这次他没有拉血,不拉血就没有痛苦,听说七爷走时一脸平静。
八爷是爷爷弟兄中最小的一个,年龄小个子小的八爷因扛不动炮弹,便从部队转业到一个煤矿当了一名挖煤工人,这一挖在大山的肚子里挖了二十年,挖出的煤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只有他的头发越洗越白。八爷说比井下还黑比煤还黑的是他的肺,因此,不到退休年龄的八爷被肺拉响的警报逼得从地下退到了地上,从煤矿退到了家乡,成了村里唯一一个拿工资的人,一个住在农村的工人阶级。
在村里,他最见不得别人家烧煤,谁家的烟囱一冒煤烟,他就不由自主地咳嗽,不由自主地找药吃,仿佛那白药片就是他的白衣天使。
外公的家在河之西,我家在河之东,河叫茹河。小河如刀将根脉相连的山川一刀切成了两个省,河之西是宁夏的固原,河之东是甘肃的镇原,虽都有个原字,可原跟原不相连。尽管我常可听到外公家的鸡打鸣,外公抬头就能看见我家烟囱冒的烟。
家在民族地区的外公为跟民族同胞共融共生,便在他那汉民的头上特意戴了一个白帽帽,不认识他的人很难分清他是回民还是汉民,他就这样混淆视听了一辈子,一边像汉民那样耕种,一边像回民那样贩羊皮做点小营生,一生两手抓两手都没松过劲。所以,他的口袋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几个硬币,想起那硬币,我就不由自主地激动。七十七岁那年,扛不动犁背不动羊皮的外公歇了手脚,准备每天在阳面山坡坡晒着太阳抽着烟享几天清闲,却查出了胃癌,且早已过了可能挽救的底线。那些天,他整日躺在炕上除了满头大汗地喊疼,连一根面都无法下咽。到连汗也没得流连痛也感觉不到时,他掏出一个钥匙,将只有他打开过的一个木箱打开,将满满一箱子的毛票和硬币,一张张一个个分得一分不剩,然后如卸掉了一生的负担,长长出了口气,撒手而去。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将分得的四个袁大头装进了外公的老衣口袋。一辈子口袋没空过的外公这次也不例外,而且带的是那种吹口气就能听到响声的银元。我不知道听见这响声,地府的大鬼小鬼们会不会高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