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失题》三首：来时陌上杨柳青，去时黄叶飘寒汀

黄景仁是清朝中叶的诗人，家境贫寒，努力奋斗，但是在看似繁盛的康乾王朝，并没有给贫家读书人以上升的空间。黄景仁一生颠沛流离，最终于35岁病死客途。

他的诗有李商隐的绮丽悲伤，有李白的俊逸，有李贺的诡谲凄魅，更有他自己风格，清俊孤绝。被誉为李商隐后唯一一人，或者千年太白再世。

这个诗人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颠沛奔波中度过，但是不可否认他是男儿的一生，其中有过深邃的情感体验，有过灵魂的孤独，有过漂泊的苍凉。

自李商隐写无题，往往是抒发自己最深沉的情感情怀和思想。李商隐的无题，也不都是绮丽缠绵的爱情诗，他还有感慨灵魂和人生的作品，比如“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而黄景仁显然是认同李商隐无题宽广深厚的内涵，所以这三首以《失题》命名的诗，表达了更多他真实的孤独和境遇。

“神清骨冷何由俗，凤泊鸾飘信可哀。

何处好山时梦到，一声清磬每惊回。

定知前路合长往，疑是此身真再来。

闻道玉皇香案下，有人怜我在尘埃。”清 · 黄景仁《 失题》

这首诗，有明显的化用李商隐的诗句。黄景仁他四岁丧父，15岁就是童子试第一名，俗称秀才。但是由于家境贫寒，他17岁开始起，就在各地游历，和李商隐一样，靠授课，做幕僚，养活家人。17岁到28岁的十年间，黄景仁靠着自己到处寻找工作，行踪不定，但是也将这种路途的颠沛利用起来，用以饱览河山。但是常年的漂泊也让他厌倦。

在一处好山好水的寺庙里住宿，他感慨自己情感和身世的悲哀。

他说自己神清骨冷，是现实，因他的朋友回忆他极其高瘦，他的诗作不俗，也他自己也颇为自信。面对好山好水，清修之地，黄景仁是有喜欢和共鸣的，如果他自己都不能称为仙，那何人可当？

然而他只是过客。古代的修道之人是可以有婚姻美满的，李商隐常用龙凤，鸾凤来比喻爱情爱人，是因为李商隐曾经是道士，和多才的皇家道姑有着爱情，李商隐因为外在的各种原因，无法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所以用了“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那么黄景仁这里用凤泊鸾飘，显然是有所指的，那个能和他般配的神仙一样的女子，永远不和他在一起，此生注定。

黄景仁在短暂一生中有过别样深情的恋爱，他因为家庭原因曾经寄居在舅父家中，和表妹产生了纯真热烈的感情，但是这段感情注定无果，但是少年的相爱和知己，让他一生惆怅。这应该是写在小表妹成婚之后，从此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凤泊鸾飘不单是他孤身在外的漂泊，也含着他们分离无望，已经成注定。

李商隐是四十多岁，才开始转向佛教清修。那是因为李商隐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且一直在四川节度使做事，经济上无忧。

但是对于黄景仁来讲，他才20多岁，就算是佛门钟声让他欢喜安定，也无法改变他在人生过程，且必须为生活和家人操劳这一现实。

所以好山好水是时常梦到，佛寺清磬将他从梦中惊醒。

李商隐有三生同听一楼钟，如此禅机，黄景仁不懂吗？黄景仁当然懂。但是他明白又如何？明知道人生必然归于大化，但是他却不能享受如此宁静。

我知道人生还有前路需要奔波，但是就是这样的一瞬，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属于这里啊。这应该是我前身修行的地方啊。

我这一生，还有谁能懂得，我知道只有一个人，她知道，她心疼我此生堕入红尘，有无尽的磨难。

李商隐将道姑视为爱情和知己，是因为那段感情里，爱人给了他最美的理解，提升着人生的自信。

对于黄景仁来讲，孤苦的生活，未知的人生，也只有那个如同仙女一样的表妹真心在意着他。

他们虽然分开着，但是人生有这样的寄托，是悲哀里的一点笃定，是苍凉中的心灯。

“我家乃在东海东，蜃楼见惯心空空。

十年书影深山里，每顾山魈亦心喜。

生耶灭耶何足嗔，一颦一笑谁为真。

伟哉造物焉用我，不幻烟云幻此身。” 清 · 黄景仁《失题》

这首诗则是谈的灵魂，仙气十足，颇有太白风。

我的家原本是住在东海之东的仙山上，谏官了海市蜃楼，心地明净。

在遥远的深山里，读了十年书，只有山灵山鬼陪伴，然而我欢喜。

身体的生死，不会影响我的灵魂，我也不会抱怨，只是人世一场，幻化成人形，我是为了什么而来到世间呢。我的一颦一笑存在的意思是什么呢？我是要等待一个人吧。

伟大的造物主，请你回答我，你生出我的意义何在，你不造就烟云，却生下我，你知道，我今生有多么的孤独吗？

这是豪气和孤独并存的天问。

黄景仁是天才，很少有人十几岁就考中秀才，有人读书了一辈子，白发都没有跨过这个门槛。黄景仁天资聪慧，有天才毋庸置疑。

而少年天才的一生，也必定伴随着孤独。现实的考生，无疑是会做现实的考题，以获得人世现实的功利。但是黄景仁有盛唐李白的灵魂，独处成仙。

只是这种灵魂的大寂寞大豪气也无法改变他现实的命运。

按道理黄景仁这么早就是秀才，进入科考，一定时间不会太长。李商隐24岁考中进士，但是清朝不同于唐朝，一方面清朝的科举压制汉族文人，二方面，人口增殖，读书人也多，所以黄景仁无论怎么努力，至死都没有进入相对高阶的进士级别。

虽然他28岁，破格被乾隆帝东巡召试，取二等，任武英殿书签官，任主薄。但是这种荣誉和微薄的薪水，对于他的家庭来讲，也是杯水车薪。

李白在盛唐，只是因为偶尔的机会，才得以靠近天子，一夜成名。

对于黄景仁来讲，他的才华和寂寞，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他必然不是清朝的李白，因为清朝不需要李白，需要的是经过了一关关八股考试后不多的官员，而选拔是用来淘汰人才，而不是提升人才的，是为了某些稳定。

但这首诗仍旧有着李白的率真和豪气，他敢写，证明他一直那份没有被世俗说污染的天之赤子的心。

“来时陌上杨柳青，去时黄叶飘寒汀。

眼中侯门曳裾者，敬容残客如晨星。

十里一榭五里亭，十日一醉五日醒。

忧从中来使人老，长日悲酸倚长道。

鹖鴠木是号寒虫，鹧鸪曾呼首南鸟。

今宵何处栖惊魂，孤馆秋池梦空草。”清 · 黄景仁《失题 》

黄景仁在获得了被乾隆帝东巡召试，任武英殿书签官，任主薄之后，命运并没有多少改变，京城居大不易，但是黄景仁还是将母亲妻子孩子接到京城来。她们吃了太多苦，而且，从小到大，她们和他一样备尝艰苦和白眼。

总要让她们扬眉吐气一次。其中也有重要一个原因，小表妹结婚了，这个影响他一生的心中爱人，两个有情人，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他永远离开她的生活，让她不再牵挂。

但是京城的费用极高，而黄景仁多方拜谒，渴望尽快拥有自己一份真正的官职事业，但是耗尽心力，最终负债累累。

不得已，在三年之后，将家人迁回故地，而他自己也离开京城，去外地，一来谋取职位，一来还债。

他不能不对京城感到凉薄和悲哀。

我来的时候，是陌上杨柳青青的春天，去的时候，是黄叶飘零的秋天。

那些侯门的达官贵人，能够容纳接受我的寥若星辰。

他们十里一榭，五里一亭，游山玩水，醉生梦死。

而我却心中忧患，一夜苍老，在颠沛的路上心酸不已。

我曾经是南方最明丽的鹧鸪，现在变成了冬天的寒号鸟，四处漂泊。

今天晚上住在什么地方啊，那孤独的客栈，秋天的池水，连梦中都是荒凉寒瑟无青草。

实际黄景仁此时有命运的转机， 拜访陕西巡抚毕沅爱惜惊讶他的才华，给他安排了一个县丞的职位，相当于副县长。但是黄景仁的身体，因为常年颠沛，又因为是在病中赶路，结果客死在外乡。想必死前，已经相当困窘。

我喜欢黄景仁一生的奋斗努力，那在艰辛中的向上，虽然因为生活的寒苦颠沛而有牢骚，但是那是痛则吟，且有质感和深度。

值得敬佩的是他一生好学勤奋坚韧，而诗词多呈现一种清峻之美，是清朝诗人中很少有企及的。

而他的《绮怀》更是情感的佳作，被视为李商隐后唯一一人。

他和李商隐一样，短暂的人生，努力拥抱投入过。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