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溟转学了,因为和一个同班男生打架,而对方是副校长的侄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侄子喜欢的女生在某一天跟何溟表白,被无情拒绝之后,女生哭着找到了一直在追求她的小侄子。
那天晚自习后,何溟被几个小混混围在巷子里,记不太清了,何溟只记得自己起身擦干净了鼻血,天色太暗,他也看不清身上的伤口有多重,最后只若无其事地回了家。直到第二天,小侄子当着何溟的面告诉班里人,何溟的妈妈是小三。
那一拳打掉了小侄子的两颗牙,也让何溟的档案里有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打架记录。
在何溟初三时,他的父母结束了婚姻关系。那天,父亲何义东叫来了双方的亲戚,在所有人面前放出了母亲郭玥和另一个男人的床照。
何溟也在场,他那天刚考完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测试,之后成绩公布是多少,何溟不记得,也不在乎了。
之后,何溟被判给了何义东。郭玥走的那天匆匆收拾好行李,从黑色轿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为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从那以后,郭玥就彻底消失在了何溟的世界里。
何溟站在门口,郭玥到最后也没看他一眼。
看样子不是被迫离开,是逃离。
何溟瘫在沙发上,突然收到一条短信:请您于周二早上8:00在招生办报道。
下面一行是学校的名字和地址。
紧接着,就是何义东开门解锁的“滴滴”声。
何义东脱了鞋,粗暴地扯掉领带,带着一身酒气瘫坐在沙发上。他闭着眼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自己联系好了新学校,明天就送何溟去上学。
何溟说不想再去学校。
“啪”地一声,何义东的西装外套很快地扔在了何溟的脸上。何溟面不改色地把西装放在一边,沉默地起身进了卧室,留下骂骂咧咧的何义东。
他坐在书桌前呆滞了很久,书包几周以前被扔在了房间的角落里,何溟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
要是不堪的过去也能像灰尘一样能被随手拂去就好了。
一大早,何义东就重重地敲响了何溟的门。
昨晚喝得烂醉,今天居然能起得这么早。何溟在洗漱时突然有些佩服何义东。
“第一天,别给我整什么幺蛾子啊。”下车前,何义东警告他道。
何溟用力地关上车门,没回应。
新学校是何溟从没听说过的不知名高中,离市中心有些距离,门口的站牌上似乎只有两路公交车。校门看起来很简陋,年老的保安懒洋洋地坐在保卫处里听戏曲。
何溟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来到了乡下。不过,能收留何溟这种因为打架被开除的学生的,也只有这种学校了。
推开招生办的门,里面坐着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她们本来正喜笑颜开地聊着天,此刻都齐齐地看向何溟,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
“我来报道的。”何溟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学校工作人员还是什么农村妇女来看孩子的。
穿着粉色毛衣外套的阿姨笑着让何溟先等一会儿,她戴起眼镜翻开了放在桌上的一本档案。
另一个穿着灰色毛呢外套的阿姨好奇地凑了过来,接着以一种怪异的眼光上下反复打量何溟。
粉色阿姨放下档案,笑容早已经消失,她不耐烦地为何溟指路道:“高二四班,进去右拐的第一栋楼就是了。去三楼301,找班主任陈老师。”
何溟说了声“谢谢”后离开了。
“长得这么秀气,居然是因为打架?”灰色阿姨语气夸张地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哼,现在的小青年,没几个踏实的。”粉色阿姨眼神厌恶地把档案丢在一边。
入秋后,树叶就落个不停,教学楼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池塘,里面漂满了暗黄色的落叶,像是变了色的浮萍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池塘旁边还有两个破旧的亭子,大概是为学生提供的散心场所。
正是上课时间,何溟很快爬上三楼,楼梯旁的白色墙壁上被写了很多字,歪歪扭扭的,非常丑陋。何溟没心情去看那些像毛毛虫一样的字写的是什么,他没喊报告就直接打开了办公室门。
办公室小小的,却放了六张办公桌,以及桌上和地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书本。办公室里现在只有三名老师,两名中年女老师和一名年轻的男老师。
“诶,你是何溟同学吗?”男老师抬起头,朝门口迷茫的何溟招招手。
何溟走过去,才看见他桌上被书本遮挡住的名牌:陈景和。
何溟还是出于礼貌,说了声“老师好”,陈景和则很腼腆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关掉了电脑上何溟的学生信息。
“我今后就是你的班主任了,我看了你的信息,你的成绩在我们学校绝对算是前几名了,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我都非常欢迎你。也希望你可以融入到我们高二四班的大家庭里。”
陈景和的语气很亲切,大概是年龄的原因,所以感觉不像是老师,更像是学长。
真虚伪。
何溟看着陈景和的笑脸,突然一阵反胃。
欢迎我?是巴不得我快点滚蛋吧。更何况我还是一个转校生,大家只会联合起来排挤我罢了。
“教材的话我昨天去帮你领好了,你在这里清点一下。等下课之后,我就带你去教室。”
何溟敷衍地数着书本,陈景和则在一旁找着各种话题,似乎是想拉进距离。
下课铃终于打响,陈景和带着他走向教室。
何溟突然有些庆幸。还好是秋天,手臂上的伤口正好能被长袖遮住。
只是好奇怪,明明都已经结痂了,却还是能感觉到疼。
何溟的出现让班级先从吵闹变为死寂,很快又是一阵骚动。
“好帅!他比女生还白诶……”
“他是戴美瞳了吗?眼睛怎么是浅棕色?”
“又高又瘦,我猜他一定会打篮球。”
…………
陈景和无奈地说了好几遍“安静”后,女生们才终于冷静了下来。他让何溟做一下自我介绍,看着对方的脸时,他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了电脑上何溟的个人资料。
打架……吗?既然已经是到了被开除的程度,那一定是非常恶劣的校园暴力。陈景和从不愿意相信一个学生的本质是坏的,更不用说面对何溟这张干净的脸。
但如果,偏偏,何溟他就是呢……?
何溟的位置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一个留着板寸的男生,身上烟味很重,看起来和那天打何溟的混混没什么两样。
“诶,转校生。”板寸很快就和何溟说起话来。
何溟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你还不知道食堂在哪儿吧,今天中午一起去呗。”
何溟仿佛心脏骤停般静止,接着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向对方,对方正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我叫张晟,全班倒数第二。”张晟毫不惭愧地自我介绍道,“你想知道倒数第一是谁吗,他啊,那边那个……”
“不用了,我不感兴趣。”何溟很快打断了对方。
假装和我友好相处,然后随便找个理由撕破脸皮是吧?这种幼稚的把戏我才不会上当第二次。
张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坐在何溟前面的女生的尖叫声打断。
女生痛苦地低下头,右手的血一颗颗滴在地上,张晟神色紧张地以最快的速度扶起女生出了教室。
在教室的一片讨论声中,何溟看见了女生课桌抽屉里有什么在反光。是一个很难被察觉的薄刀片,被竖放在抽屉边缘。只要把手伸进课桌里拿书,就正好能被划伤。
女生的同桌拿来拖把清理血迹,一个没站稳,不小心碰倒了何溟的水杯。她连忙道歉,解释到自己有一点晕血。
何溟朝她温柔地伸出手:“那,能在你晕倒之前,把课程表给我看看吗?”
午饭时间,张晟二话不说直接把何溟拉去了食堂。正值人流高峰期,何溟就连排个队也能被左右端着餐盘经过的人挤来挤去。
张晟则很是习以为常地站在他身后,右手不停快速地转动着饭卡。
“今天受伤的那个女生,是你女朋友吗?”何溟从不关心八卦,但他就是在此刻莫名其妙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晟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很难被看出的失落。
“她成绩可好了,我不行,我就是一混日子的。”
食堂嘈杂的人声吵得何溟头疼,队伍缓慢地往前挪动,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女生正在偷偷地讨论何溟这个生面孔。他没想到,不良少年喜欢上好学生这样老套的情节会在自己身边上演。
何溟转过身去打饭,张晟从他身后探出脑袋,说小雨最爱吃的番茄炒鸡蛋怎么没了。
后来何溟从张晟口中得知那个女生叫刘小雨。
怎么说呢,有点幼稚。刘小雨包扎好的右手鼓鼓的,没法写字。不知道多久没自己动手写过字的张晟一人包了两份:两份作业,两份饭菜。他甚至放弃了午休,陪着刘小雨去医务室换药换绷带。他也不再早退,因为要等到放学那一刻,帮行动不便的刘小雨收拾书包。
何溟慢慢觉得,把张晟和普通社会小青年混为一谈真是个错误,因为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白痴。
这样的时光,何溟原以为大概是在刘小雨的手恢复之后结束,却没想到现实总是要刻骨得多。
刘小雨和张晟谈恋爱的这个消息很快被传开,甚至在教师群里,有一个人的小号发出了两人一起回家的背影照片。刘小雨的母亲王莉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此事,在一个上午把正在上课的刘小雨拽出教室,楼道里是刘小雨求饶的声音,之后变成了哭喊声,最后是一片死寂。
在那之后,何溟再也没见过刘小雨。大家都说是因为她妈妈不愿意她再继续读书,想直接让她去厂里上班赚钱。陈景和闭口不谈刘小雨的事,但那个位置却一直空着。
张晟魂不守舍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看不见人影。
教学楼中心的树早已经光秃秃,池塘里的水是刺骨的冰凉。小亭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去过了,木椅上落满灰尘,还有几片被秋天遗忘的枯树叶。
接连消失了好几天后,张晟突然找何溟吃午饭。
食堂里的热气将人紧紧包裹,夹杂着饭菜的气味,沾染在人们的衣服上。张晟坐在何溟对面,用筷子将米饭捣碎,再把菜和饭搅拌在一起。何溟这才注意到,张晟只点了一份番茄炒蛋。
张晟突然开口问何溟知不知道为什么刘小雨会被开除。
何溟摇摇头,他依然很受不了食堂混乱的人声,明明一句也听不清楚,却又似乎每一句都无比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张晟吃完最后一口饭,那是何溟第一次见张晟哭。他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出刘小雨被霸凌的事,是同班的一个女生,同时也是学校主任的女儿。
何溟没被他的眼泪打动,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愣了神。
被孤立,被校园暴力,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做出这一切的那个人只是为了寻开心。
张晟低下头,用力地锤了一下餐桌,旁边正在吃饭的女生转过头正要发作,看到何溟的脸后又收回了视线。
何溟感到一丝苦涩。张晟拼尽全力想要拉回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刘小雨,而当初何溟被逼到悬崖边时,似乎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他很认真地劝张晟别再管刘小雨的事,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难道蠢到想要和刘小雨一起被开除吗?时间不等人的,你把时间和前途都耗在她身上,要是最后她不领情呢?”
何溟不喜欢掺和别人的事,他也没对谁有过爱情,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张晟对刘小雨的执念。
“是啊,时间从来不等人,那我等她好了。”
高二寒假前一个星期,难得地下了场雪。何溟和张晟在操场上堆了一个大雪人。
之后,张晟的父亲在拉货途中因雪天路滑,出车祸去世,只剩下了张晟和年迈的奶奶。
张晟退学了。
“啧…网又卡了。爸,什么时候能换个好点儿的宽带啊?”何溟在电脑前冲客厅嚷嚷道。
何义东不耐烦地冲进书房,一把抢过鼠标疯狂刷新,在不知道第几次刷新之后,页面突然显示了出来。
那一刻,空调和电脑散热风扇的声音显得震耳欲聋。
比目标学校录取分数线高了二十分。
“看来啊,我离开你这都是天意!以后你喝多了,就没人来拖你回家喽。”何溟语气得意地说道。
何义东拍了一下何溟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分数,眼眶有些红了。
回学校拿毕业照,何溟穿过校园,满池塘的花瓣终于让这里摆脱了死气与绝望。小亭子里,师傅们正哐哐当当地敲着什么,看样子是要翻新或者改造。正好是下课时间,学生们从何溟身边飞奔而过,带起一阵温热的风。
何溟敲响了301的门,一打开,就对上了张晟的视线。
他被晒黑了很多,还是寸头,原本充满少年气的脸已经变得有些老成。
陈景和激动地看着两人,说太好了,太好了。
“过得怎么样?”何溟转头问张晟。
还没等张晟开口,陈景和就很快拿起放在桌上的大红色请帖,放在何溟眼前晃了晃。
新郎:张晟先生;新娘:刘小雨女士。
“我奶奶的身体…应该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就想着,干脆在夏天把婚礼办了吧,我怕她看不见。”张晟的语气尽量显得很轻松。
何溟黑着脸,突然用力揪起张晟的衣领:“他妈的……你不请我?”
张晟嘿嘿笑着,说这不是怕大学生忙吗,而且他和刘小雨都还没到能结婚的年龄,所以只是简单地办一下,走个流程让老人家开心。
“你有我这么帅的朋友,老人家绝对开心。”
何溟没想到,张晟所说的简单,竟然能简单到这种程度。
农村坝子,五桌小酒席,随礼的人里有人只随了五十块钱。
何溟有些郁闷地坐在一旁,解开了一颗衬衫扣子。陈景和也来了,但他似乎很习惯,又或许是早就知道了张晟的家庭环境。
终于,张晟牵着刘小雨出来了。迎着夕阳,他穿着灰扑扑的西装,尺码有些大了。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来结婚的,倒像是来出差的。刘小雨却穿着一身大红色中式新娘装,盖着大红盖头,走起路来叮当响,清脆动人。
两人的穿着完全不搭,甚至透露着一丝滑稽。何溟无法理解地挠了挠头,却看到张晟的奶奶正笑得很开心,欣慰地接过刘小雨递过去的茶水。
婚礼是在傍晚举行的,据说是什么习俗。一系列仪式结束后,天色已经暗了。村民们去打开了坝子两边昏黄的路灯,这让何溟有些昏昏欲睡,但耳边时不时传来的蚊子“嗡嗡”声和手臂的瘙痒让何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一直坐在他身边的陈景和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很快地干掉了一瓶酒。他突然问何溟有没有后悔过,后悔转学。
何溟打了个哈欠,说他后悔。
“是啊,要是你还在你之前的学校,应该会考上更好的大学吧。”
何溟摇了摇头,说道:“是后悔我当初为什么要逃避。”
陈景和又问他真的是因为打架被开除的吗。
何溟想了想,苦笑道:“确实是,谁叫我打的是副校长的小侄子呢?”
陈景和也笑了,无奈地摇摇头,随后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
“这就是现实。何溟,我们真的、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何溟沉默地看着张晟把刘小雨小心翼翼地扶进屋子,又看见他脚步轻快地跑出来给奶奶喂药。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张晟实现了愿望,他等到了刘小雨,他不需要我们为他改变任何事情。”何溟对陈景和说道,但对方已经趴在桌上两眼紧闭。
何溟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这些天何义东很清醒,没想到又摊上个陈景和。
在许多年后,何溟会突然想起那晚,陈景和醉醺醺地问他后悔吗。
何溟坐在大学教室里,坐在回家的飞机上,躺在异乡的床上,他一次次地回忆过去,审视过去,才发现在他黯淡无光的人生里,竟然全是遗憾。
但凡事都有一个开头。
他坐在农村的坝子里,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他们窃窃私语,脸上没有半点祝福的神情。夜色渐浓,昏黄的路灯下是数不尽的飞虫,桌上摆着已经凉掉的饭菜,身边是喝得满脸通红的年轻高中老师。
他的视线定格,木讷地看着那闪光的一幕:穿着灰色西装,皮肤黝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扶进屋子。
何溟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在同学们的聊天声与尖锐的注视下,平日里调皮捣蛋的男生神色紧张地扶起受伤的女同学走出教室。
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幕,何溟到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故事早就已经结束了,只是有些话的最后一句本身就不是句号。没有句点就已经很完美了,又何必误会故事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