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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正在举办一场葬礼。
葬礼的主角是个不知名姓的老人,大家伙儿都管她叫“阿嬷”。阿嬷住在山的那一头,一个小小的山坳坳里。她的小房子被大树遮盖了,看上去摇摇欲坠的。院子里养着一只和她一样老的大黄狗,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痴痴地朝着山外,一直一直望着。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好像一棵干枯的老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默默地站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时空里。她有时候从山坳坳里走出来,迈着蹒跚的脚步走进村子里,拎着一个小提篮,给大家分发她自家晒的果子干。果子干甜丝丝的,村里的孩子们都爱吃。
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我从小就听父母讲到关于“阿嬷”的故事。他们说,阿嬷是被拐来的,来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她嫁人的时候还没成年,跟新婚的丈夫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她就像鲁迅故事里的祥林嫂,被绑着上了花轿,又被拉着磕头拜了堂,从此以后,她成了别人的媳妇儿,再也没有了名字。
在当年那个落后的年代,她是这村里唯一一个读过书的人。据她自己说,她是城里来的,在刚来村里的那些年,还会在夜里哭着喊爸爸妈妈,但时日久了,也就不喊了。或许是她知道,再怎么喊,也喊不回她原来的生活,也走不出这座山坳了。
哭闹够了,就该好好过日子了。她和丈夫结婚三年后,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后的没几天,她生了第一个孩子。此后,一个又一个孩子出生了,她总是拎着篮子,在村子里到处发红鸡蛋。她的脸黑了,手糙了,再也看不出城里姑娘的模样来了。但是,她的脸上又有笑模样了。好像是孩子们的到来让她活了过来,渐渐地,她成了村里上下最招人喜欢的媳妇。
当时,她或许以为美好的日子能够重新开始。现在想来,那是她漫长的悲哀人生中唯一的一点点亮色。
时光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她就这么一天天地老了。她从村子里最招人喜欢的媳妇,渐渐变成了村子里的人们都不放在心上的老太太。她的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了,都离开了家,去了更大更广阔的天地生活,把她遗弃在深山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脸上的笑影,只是短暂地存在了几年,就如只开一刹的昙花一般不见了。
“没人愿意去看看她吗?”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妈妈,“她好可怜,生了那么多孩子,竟然没有一个人回家看她。”
“谁愿意回去呢?”妈妈叹着气,“见过了高楼大厦,就没人愿意回到这大山里头了。囡囡,你日后也要走出去,走得远远的,谁叫也不要回来。”
但我不懂。我是要回来的,因为我的爸爸妈妈还在这里。阿嬷的孩子们为什么不愿意为了他们的妈妈,回来看看呢?
难道这世上,真有不爱妈妈的孩子吗?
我心里对阿嬷的同情又多了几分。每次听完阿嬷的故事,我都一定要去那山坳坳里看看。哪怕只是和阿嬷说几句话,吃几片果干。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什么,贪嘴吗?似乎也不是的。
也许,我只是希望她别那么孤独。
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印象里的阿嬷,已经是她后来的那副样子。满头的白发似乎从来没有乌黑过,那张斑驳的满是皱纹的脸也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我会穿过山,越过溪流,来到阿嬷住的小房门口。她的丈夫几年以前就病死了,那摇摇欲坠的小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每每我去的时候,房里的炉火总是冒着白烟,院子里的树木枯黄落叶,大黄狗病恹恹地趴在门口。院子的门槛前,阿嬷坐在那儿,浑浊的双眼望着天空,许久许久。
“阿嬷,我来了。”
这时候,我就会轻声喊她。她往往花很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有人来了,她慢慢地转过脸,冲我露出一个笑容,露出她那缺掉的牙齿。
“囡囡,进屋坐。”
我于是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跑进她小小的房子里。阿嬷的房子破,但是我很喜欢,这儿总是暖烘烘的,摆满了陈旧的家具陈设,还有漂亮的搪瓷花瓶和墙上挂着的泛黄的旧日历。
最重要的是,阿嬷会教我念书。
阿嬷为我倒一杯热乎乎的水,坐在榻上翻一本老书。我会凑到她身边去,她指着皱巴巴的书页,一字一句地教我念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阿嬷,什么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啊?”我抬头问她。阿嬷的眼神看得远远的,她似乎在怀念什么。沉默了许久以后,她收回眼神,用她那老树一般的手抚摸我的额头,像是砂纸划过,有点扎人,但我一点也不讨厌。
“就是,日子过去了,夏天过了,冬天就要来了。秋天收上来的稻谷,要藏在谷仓里,别被大雪打了……”
阿嬷的声音苍老,却很好听。她讲书的时候,娓娓道来,好像在说故事。紧接着,她会去做饭。她背上背着柴禾,腰肢都是弯的。可是,她每每看向我,都会擦一把额上的汗,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会回复给她一个笑容。
厨房里的白烟又起了。阿嬷的手艺好,做出来的饭总是香喷喷的,格外诱人。我捧着饭碗,吃得鼻尖上全是汗珠儿。这时候,阿嬷就在旁边坐着,看着,笑着。只有这时候,我能从阿嬷的身上看到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气息。
那是生命的气息。
吃饱喝足,很快,我就昏昏欲睡了。阿嬷总会留我小睡一会儿再回家。我躺在沙发上,在我沉入梦乡的前一刻,我感受到阿嬷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口中哼着悠扬的眠歌。
“摇啊摇,摇啊摇,睏摇篮,坐椅轿。外公唚,外妈惜,亲像水珠在芋箬……”
我沉沉睡去了。
我一天天长大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像以前一样那么频繁地光顾阿嬷的家,只是偶尔能从邻里那里,听到关于阿嬷的近况。听说,她越来越老了,脑子也糊涂了,耳朵也听不清了。她头上现在没有一根黑头发了,阳台上也没有果子干了,可唯一和以前相同的是,她依旧搬着一把板凳,在门口长久地坐着。
村里人都说,那是在等她孩子回家呢。只不过,她日复一日地等,却从来没有等到过。原先村子里还有不少人同情她,愿意去看看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究是一个也不剩了。
我读高中时,还去过一次。那回,是我和家里吵架,青春期的孩子沉不住气,我一怒之下就跑去了阿嬷家,想让阿嬷收留我。阿嬷当时就坐在院子里,天空中有一行鸟儿飞过,她眯眼看着。我走到她身边,她浑然不觉。我喊了她一声“阿嬷”,她竟也没回答。我只好加大了声音再喊一声,她此时如梦方醒,慢慢地转头过来看着我,花了好一阵,她才认出来我是谁。
“囡囡呐……”
我心里发酸。阿嬷是真的老了。可是,她依旧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屋里走。她的脊背佝偻,身形消瘦,旧红袄子穿在她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她蹒跚着把我带进那间老房子。房子里的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老人味儿。正中央的五斗柜上摆着一尊菩萨像,阿嬷松开我的手,先走到菩萨像前面,跪下身子深深下拜。
她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她的动作缓慢,表情却很虔诚。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爬起来,重新冲我微笑着,露出她那已经不剩几颗的牙齿。
我疑惑,问她:
“阿嬷,你跟菩萨说了什么?”
“我求菩萨保佑,家人平安……”阿嬷喃喃地说,只有提到“家人”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眼中会流露出完全不一样的神采。我是很久以后,才明白那种神采叫作“幸福”。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颤。
她拉着我,坐在沙发上。
“囡囡,阿嬷再给你讲……讲故事。”
话虽然这么说,可她已经太老了,老得拿不起书,也认不得字了。我制止了她去拿书的动作,回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事太高,她的手都是冰冷的。
“不用了,阿嬷。”我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站起身来,“我该回家了,爸妈该着急了。您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这话,我生怕自己再反悔,怕自己忍不住会流下眼泪来,于是匆匆跑出了阿嬷的房子。我的身后,阿嬷沙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企盼。
“囡囡,什么时候……再来看阿嬷?”
我顿住了脚步。
“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回来看您。”
可是,阿嬷没有等到我考上大学那天。一年以后,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阿嬷去世了,就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本旧书,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好像只是睡着了。阿嬷的葬礼被安排在村里的灵堂,她笑容满面的遗像被摆在当中,那照片还是几年前,她托了村里最会照相的大哥帮她照的。
我光顾了她的葬礼。她的葬礼上,没有什么悼词和花圈。院子里摆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宾客盈门,却都不是为了她来的。我穿过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穿过推杯换盏的大人们,最后走到阿嬷的面前。
阿嬷依旧冲我微笑着。
可是她再不会起来喊我一声“囡囡”。
我突然想到,她也曾是别人的囡囡。只是自从她从大城市里被带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那个依偎在爸妈怀抱的小女孩就永远死去了。她跨不过那座山,只能日复一日把自己封闭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更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抚摸照片里阿嬷冰冷的脸。这时候,我感觉脚步声正在靠近。我转过脸看去,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走到阿嬷的遗照前,叹了口气。
“寿终正寝,也是喜事!”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阿嬷的儿子。他没掉一滴眼泪,只是盯着母亲的照片,叹息了好久。随后,他在香炉上插了三炷香,就转过身离开了。
我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我重新看向阿嬷的遗像,似乎能从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看到悲哀的色彩。她等的人回来了,但是春天已经再也不会来了。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了灵堂。灵堂外面,欢声笑语环绕着整个院子,这份红彤彤的喧闹与身后黑白的颜色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荒诞又悲伤的感受。今天之后,大家会忘记阿嬷,就像忘记曾经无数个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我不忍再看这样的画面,于是匆匆迈开腿,快步离开了。
身后,欢笑声中,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