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拔孤夷骑着一匹白马,冲进这座建在溧谷河北岸的汉人军营时,战斗早已结束,却又像是从未发生过。
他是个壮硕的敕勒武士,长脸浓发,身高八尺,勇猛好斗,但不失机谋。除此外,不过十九岁的他,已是这支前锋军的都统长。
拔孤夷向来不屑于披甲上阵,他喜欢赤着上身,只在脖颈上挂着一枚古朴的铜符,任虬结的肌肉和满身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迎面而来的刀剑从没令他畏惧过。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战士来说,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在一场战斗里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连萧瑟的冷风里,似乎也夹杂着一抹嘲讽的笑声。
直到士兵们将军营里仅有的两个敌人推上来后,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问道,“就两个人?”
“是的,大人。”回答他的敕勒骑士,同样是一副怨恼的模样,“除了他们,这里连一匹马都看不到。”他们冲进军帐的时候,那个老头子才把刀举起来,就被他们一脚踢翻。至于躺在病榻上的年轻人,这些敕勒武士连正眼都没瞧过。
拔孤夷将视线移到俘虏身上,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是谁?”
萧泰简被敕勒人推搡得几度昏厥,此刻终于清醒了点,“我是这里的将军。”
“你的士兵呢?”
“他们跑了。”
“跑了?”拔孤夷皱眉沉思,摸了摸胸前的铜符,又问道,“去哪了?”
“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地方。”
“你们原本有多少人?”
“五百。”
拔孤夷忍不住纵声大笑,神色间充满轻蔑,“区区五百人,竟想拦住我的儿郎们?”
萧泰简漠然看着眼前这个粗莽的敕勒人,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厌恶,他冷声道,“大魏已经在怀荒镇集结了二十万精锐骑兵,城中旌旗无数,战鼓震天,只等着你们送上门来。一个小小的敕勒部,就算把男女老少都加起来又有多少人?”
拔孤夷终于找到了拔刀的理由,他愤怒地将刀抵在年轻汉人的脖颈上,“你不怕死?”
萧泰简脑海里一片空荡,“你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两人四目相对,沉寂半晌。
无数敕勒骑士越过他们,将整座军营挤得几乎不留空隙。秋日当空,天色却愈发阴冷,胡骑高举的狼牙旗帜在迎风晃荡,一股沉闷的压迫感袭向萧泰简,令他一度呼吸艰难。
拔孤夷收回了刀,目光依旧留在汉人身上,他语带不屑地道,“你以为我会信?若在几十年前,魏国也许真能在北境征集二十万骑兵,但如今的七镇,早已不是你们太武皇帝时的七镇了!更何况,怀荒镇装得下二十万人马吗?”
“他们在镇外扎营。”萧泰简毫不犹豫回道。
拔孤夷凝视他半晌,笑道,“你尽管胡言乱语,反正我一句也不信。汉人天生就是待宰的羔羊,一旦安逸得太久,就会把身上的惰性和懦弱全部展现出来,最终任草原上的狼来分尸吞噬,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战斗。”
萧泰简叹道,“那就杀了我吧。”
“你很想死?”
“是的。”
“我偏不让你死!”
拔孤夷狂笑出声,随后高举双臂,朝周围的敕勒骑士们喊道,“儿郎们,往前十里就是怀荒镇,只要攻破那座边镇,就会看到数不清的汉人女子和满地的金银财宝!那是狄尊神赐予我们的,也是我们生来就该得到的!”
他越过跪在地上的萧泰简和张苍头,又往前踏出几步,仰头高望苍穹,“你们听到了吗?是汉人的呼喊,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战斗,想要杀死我们,想抢走敕勒人的牧马,再把狼头挂在满是苔藓的墙垛上。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就是等着我们送上门去的。你们是任人宰割的肥羊吗?是连刀都拿不起的废物吗?”
敕勒骑士们纷纷提起缰绳,挥舞战刀,“不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去让这些汉人害怕,让他们惶恐,让他们颤栗发抖!让他们在哀求被砍下脑袋前,能再看一眼妻儿!”拔孤夷再度拔出自己的刀,翻身上马,“不过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女人了,从白帐山南下而来,没人会想着空手而回。我将要跨过汉人的尸首,再去尝一尝他们女人的味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骑士们嬉笑着回应道,“穿着他们的衣服,再干他们的女人!”
拔孤夷问道,“你们能杀多少汉人?”
“有多少杀多少!”
“你们是敕勒族最骁勇的战士吗?”
“当然是!”
“你们是愿意跟随我当先攻下怀荒镇,还是想在这等着秃树机的大军到来,再在他们的屁股后面吃残羹剩饭?”
“吾等誓死跟随大人!”
不过短短几句话,在场的士兵们早已热血沸腾。
“既然如此,你们还在等什么?”拔孤夷横刀指往怀荒镇方向,“儿郎们,荣华富贵就在此时!”
两千名骑士轰然应喏,随之调转马头,高举长刀,朝拔孤夷刀锋所向之处潮涌而去。他们狂奔呐喊,几如疯癫,只剩下一杆高悬的狼牙旗帜,在这片黑色的铁骑洪流里伫立不动。
掌旗兵勒马紧靠在拔孤夷身后,默然等候着都统长。
拔孤夷倒提长刀,转身对随从吩咐道,“去找两匹马,把他们绑在马背上。”
敕勒人每逢南下劫掠,都会带出比士兵更多的坐骑。他们需要这些马匹来驮负财物和女人,以及俘虏。当然,像萧泰简这种人,并不值得敕勒人去浪费马匹。
莫名地,萧泰简感到愤怒。
最初在军帐里听到敕勒人的马蹄声时,他还想奋力一搏,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太过窝囊。但不知为何,当敕勒人的首领没有杀他时,一股难言的屈辱涌上心头。
他不顾从双腿上蔓延到全身的痛楚,咬牙问道,“为什么不杀我?”
拔孤夷道,“我的刀很宝贵,从不杀废物。”
说完,他拔马离开,狼牙旗紧随其后,没入铁骑中。
萧泰简只觉身子一颤,坐骑已经被当先的敕勒人拉住,连同绑住张苍头的那匹马,一道追了上去。
一路上马背颠簸,震得他胸口发闷,几度呕吐。最要命的是他腿上的伤,早在五天前,这双腿就已经被皇甫深命人打得连骨头都断了,如今萎靡地垂了下去,不时撞在马腹上,疼得生不如死。
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还在半路上时,他已然昏厥。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厮杀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哭嚎与叫骂,一时间迎风灌来,震耳欲聋。
他勉强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土山上,已经被人从马上解下来,扔在一颗枯树前。张苍头正躺在他身旁,半搭着眼皮,看上去十分疲累。
在他们附近,只剩下十来个敕勒骑士,一个个沉默不语,专注望着土山下的战场。
萧泰简顺着他们视线看去,怀荒镇下,无数骑士来往厮杀,穿着黑甲的敕勒人与身披白氅的镇兵混杂在一起,犹如一锅沸腾着的胡炮肉汤。他们高吼着,呐喊着,尖叫着,鲜血与断肢随处可见,很快又被马蹄踩进烂泥里。他不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死了多少人,空气里满是难闻的血腥气,数不清的失去主人的战马,正茫然地留在战场上,紧接着,它们又被策马狂奔中的骑士撞飞。
他很快找到了拔孤夷的身影。
一个出色的战士,即便身处在混乱不堪的战场里,也往往会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拔孤夷不但出色,简直有如天神下凡。他最初骑的那匹白马似乎已死在乱军里,此时换了一匹不知从谁手上抢来的枣红马,右手挥舞战刀,左手斜提铁枪,硬生生从拥挤的战场里杀出一条血路。直至城墙下,他猛然将手中长枪往上掷去,瞬间从墙垛上滚落下两具尸体。他不再停留,反手将一个凑近的镇兵从坐骑上抓下,以其肉身为盾牌,拔马杀回阵中。
萧泰简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暗忖道,“恐怕古之恶来,也不过如此。”
张苍头忽然叹道,“一群蠢货。”
他说话的时候,正仰望着灰色的天空,根本没看远处焦灼的战场。
萧泰简好奇道,“你说谁会赢?”
“敕勒人赢了,我们免不了被丢进乱葬岗;大都督赢了,虽然不至于杀我,但肯定不会放过你。”张苍头沉声道,“谁胜谁败,对大人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萧泰简笑道,“这么说的话,我倒是很希望大都督赢。与其让我在乱葬岗里面对无数死尸,不如被一刀砍死了更痛快。”
“可能让你失望了,”张苍头面色凝重,补充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躺在尸体上说话。”
“为什么?”
“因为敕勒人的首领虽然蠢,但大都督更蠢。”
萧泰简不禁再望了眼战场,虽然敕勒骑士骁勇善战,但毕竟只有两千人,更何况他们还没有攻城器械。而据他所知,怀荒镇里原本就有五千守军,再加上皇甫深带过来的三千精骑,兵力四倍于敕勒人。倘若八千人守的城,会被两千远道而来的骑兵攻破,那不但是个笑话,对于皇甫深而言简直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耻辱。
他指着战场,“你看,镇兵明显更多,能冲到城墙下的敕勒人,也许就只有他们的前锋将军。”
“所以他蠢得要命,我猜他是争功心切,不想后来人占便宜,所以才会疯到用两千骑兵去攻一座严守以待的镇城。”张苍头顿了顿,又道,“可惜大都督同样好不到哪去,原本坐守城中等待援军是上上之策,他却看敕勒人少,想一口吞掉这支前锋军。想法是好的,然而以如今镇兵的实力,战事只会一直僵持下去,一旦敕勒人的大军到来,怀荒镇是守不了多久的。”
萧泰简此刻才认真打量着老苍头,突然发现这个老人并非一个简单人物,“你懂得倒不少。”
“倘若你跟我一样当了几十年的兵,也会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萧泰简沉默片刻,颔首道,“你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
老人非但说得很有道理,事实也是如此。
当白氅镇兵们以优势兵力,终于将敕勒骑士们赶到了土山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苍凉且悠长的牛角声!
陡然间战场沉寂下来,空气里充满肃杀之气。
前一刻还隐然看到胜利希望的镇兵们,此时脸上满是恐慌。
萧泰简回头看去,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浪潮,正疯狂吞噬着枯寂的荒原。
敕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