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易,请珍惜现在的生活吧

  她是一个81岁的普通老人,也是一位妻子、母亲、外婆。

  也许在许多人眼中她只是一个小人物,但对她的家人来说,她就是英雄。

  如果你在街上遇见她,请把你的瓶子给她吧。

  蒋贵英今年八十一岁,她忽然觉得,这辈子活得有点累。

  前段时间,她花了12块钱,这是她两三天的收入,找人算了一命。

  两个问题,为啥活着这么累?还要累多久?

  蒋贵英五姊妹,她排老四,死得剩她一个了,偶尔也会有些孤单。

  算命的翻来覆去,总结成一句话,人各有命。

“口袋婆婆”进城记

  19年前,蒋贵英62岁,从资阳老家回到成都,提了一个竹编菜篮。

  篮子里盛着一个男婴,是她刚满月的外孙唐郑。

  唐郑体弱,出生只有3斤,3天没哭出声。医生说,多半带不活了。但蒋贵英不信。

  唐是父姓,郑是母姓,取这个名,意思是让他将来不要忘记自己的父母。

  这孩子不是孤儿,但和孤儿也差不多。

  19年后,蒋贵英一家四口在成都生活,当年“养不活”的男婴,也已成年。

  丈夫郑明知,88岁,被肺病折磨多年,呼吸声越来越重,最近睡不着觉,靠墙上喘气到天亮,像是拉风箱。

  女儿郑淑兰,58岁,唐郑的母亲,6岁时患脑膜炎,“抽了脊髓,后来人就傻了。”

  早出晚归捡了十几年垃圾,蒋贵英把一家四口都养活了。

  这张照片,拍摄于几年前,蒋贵英在春熙路捡瓶子。因为这张照片,她曾被称为“口袋婆婆”。

  后来,她从春熙路消失了,和所有的小人物一样,再没人提起。

寻找蒋贵英

  但有一个人还一直记得她,这个人叫“弹簧”。寻找蒋贵英,从弹簧给我的两个门牌号开始。

  弹簧人精瘦,按成都话讲,有点“干歇儿”,说话时身体摇来摆去,像说唱歌手,很有节奏感,大概就是这外号的来由。

  但弹簧心好。几年前认识蒋贵英后,她搬了几次家,他依然隔三岔五去看望。

  最近他又要去一趟,送点棉被和衣服,这是第九十八次。

  弹簧说,蒋贵英住在马鞍北路附近,一个菜市场里。

  他给了我两个门牌号码,第一个“一环路北四段136号”。他说,到这里,你会见到一个消防队,右边第一个巷子,直走,注意左侧有一个通道,只够一个人通行。

  通道口第二个门牌,“马鞍北路73号附71号”,一直走到尽头,就到了。

  我到一环路北四段时,不到早上6点。

  据说蒋贵英早上6点左右,会在附近捡垃圾,这时清洁工没上班,垃圾桶还有隔夜的瓶子。

  早上大街车少人稀,如果她在,应该很容易遇见。

  我到马鞍北路走了半圈,没有遇到蒋贵英。等到清洁工人上班,我还是没见到她。

  工人从垃圾里把瓶子清出来,装进随身的口袋,作为一点微薄的早班补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源头,可能只是几个瓶子。

  按弹簧的地址,我找到一条潮湿的巷子,巷子旁是一排低矮的平房。

  下水道散发出腐朽、发酵的味道,有点冲眼睛。

  巷子尽头,是两个房间,各10平米左右,房租300元。

  一个房间住着蒋贵英、郑明知夫妻,女儿郑淑兰;另一个房间住着唐郑。

  屋子堆着各种杂物,只容转身,但收拾得还干净。

  听弹簧说我要来,蒋贵英今天在家等我。

  她打开靠墙的柜子,翻了很久,掏出一个扎得严实的口袋。

  打开,是半袋生花生。这可能是家里唯一能待客的东西。

  她说,资阳亲戚送的,“没用过化肥,好吃得很。”

  我尝了一个,花生放太久,壳软了,连仁都软了,咬着一股霉味。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假装嚼几下,囫囵吞下去,给了一个回味悠长的好评:

  “城里难得吃到这么好的花生了!”

  她说,好吃那就多吃点!我又拿了一个,剥了半小时。

  她继续翻箱倒柜,最后只找到半瓶白酒,说,我给你倒一点!

  我说,不不不了,我肝不好,早上不喝酒。

  她悻悻地放下酒,我们继续用这袋花生表演太极推手。

  终于,大家都累了,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客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从哪里讲起呢,那就从我女儿开始吧。”

  蒋贵英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她花了一上午,给我还原了一段平凡的人生。

做不动了,想去成都寻个活路

  6岁,因为脑膜炎,郑淑兰傻了、瘫了。

  这是命运对蒋贵英的一波打击,一夜之间,“我一下老了十岁。”

  郑淑兰快40岁时,有人给她介绍婚事,对象叫唐忠秀,孤儿,个矮,年纪大,家穷。

  蒋贵英没同意,她说,女儿有病,我把她养到死就对了,不要去拖累别人。

  “你都60多了,万一你死了,她连个家都没了。”别人说,她的病不遗传,留个后,以后老了也有口饭吃。

  这句话打动了蒋贵英。她默认女儿跟唐忠秀走了,没有婚礼。

  送走女儿后,蒋贵英和郑明知去了成都。

  “老了,做不动庄稼了,水井打水浇地,桶都拉不上来,拉一半,歇一会儿,倒掉一半,再拉。”

  “村里过不下去了,想在成都打份工,求个活路。”

  第一份工作是在饭馆帮工,这份工作只干了一个月。

  有一天,老板看了她的身份证,说,你都60多了,我不敢要你了。

  她说,我能干,我有力气。

  老板说,我知道你能干,但万一你摔了撞了,我负不起责。

  离开餐厅后,她到处找过工作,因为年龄太大,都没有成。

  “我们两个要吃饭,老头子要吃药,我也是没有办法。”无奈之下,蒋贵英开始上街捡垃圾。

  一开始偷偷摸摸,最怕遇到老乡,毕竟,捡垃圾太“掩人”(方言,丢脸)。

  “在老家,只有叫花子才去捡垃圾”,一方面,她又告诉自己,这又不是去偷,没啥掩人的。

  “但一家人要吃饭的嘛。”说起往事,几滴浑浊的泪水,从蒋贵英深陷的眼窝中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在老家的郑淑兰怀孕了。

  女儿临产,唐忠秀没钱,蒋贵英赶回老家,用捡垃圾攒的钱,把女儿送去了医院。

  唐郑满月后,蒋贵英用菜篮子提着唐郑,带回了成都。

  买不起奶粉,蒋贵英用米熬成浆,加一点红苕调出甜味,居然把唐郑养活了。

  她还是每天上街捡垃圾,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伴。

  前胸抱一个娃娃,后背扛一袋垃圾,行走在城市间,蒋贵英瘦小的身体,像是一架天平的支点。

  她在树荫旁、屋檐下把外孙放下,就在周围捡垃圾。

  “大人造孽,娃娃也造孽,我好多次捡完回去,他耳朵都被蚂蚁爬满了。”

  女儿生病后,下地干活,蒋贵英都把她带上,放在田边、拴在树旁,一大一小,遥遥相望。

  三十多年后,相似的一幕又发生在蒋贵英和唐郑之间。

  只不过场景从乡间地头,换成了城市的街边巷尾。

  蒋贵英也从一个年轻的农妇,变成了拾荒的老人。

  这也是蒋贵英去算命的原因之一,她隐约觉得自己在一个圈里打转,走不出去。

“那一年,我女婿也死了”

  唐郑一岁时,回老家见了父亲一面。那时,唐忠秀离去世只有半年了。

  在胃癌和贫困的折磨下,这个矮个子男人,身体蜷缩得像个小孩儿。

  唐忠秀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他托人告诉蒋贵英,想要见儿子一面。

  “见面时,他有没有托付你,要把唐郑照顾好?”

  蒋贵英想了一下,说,没有。

  她说,那时唐忠秀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是看着儿子,一直哭。”

  蒋贵英背着唐郑,离开唐家时,唐忠秀忽然有了一股劲,从床上滚下来,从屋里一直爬到院子外,“说不出话,一边爬一边哭,哭着送我们走。”

  第二年夏天,唐忠秀去世了。蒋贵英又回了趟老家,这次,她带走了女儿郑淑兰。

  两个病人,一个婴儿,四张吃饭的嘴。回到成都,蒋贵英并没有感觉到团聚的喜悦。

  “那时,我给自己定的目标,一天要捡3斤米钱回来,才够一家人吃。”

  每天的伙食一成不变,两顿稀饭,一碗泡酸菜,“我现在一闻到酸菜味,都要打个颤。”

  “爷爷不能挣钱吗?”我问。

  郑明知离90岁只差一个门槛了,但他不一定能迈得过去。

  因为肺病,他很早就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要说做事,多走几步都喘不过气。”

  刚到成都时,他帮人扫过地、刷过皮鞋,但身体不好,都不长久。

 

  相似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早上,蒋贵英做好饭,把女儿放在室外的凳子上,喂饭、吃药,带着外孙,出门工作。

  下午回家,清理女儿的粪便,洗衣服,清扫家里…

  唯一的变化,就是外孙上学后,不用跟着她到处跑,可以少操一点心。

  每次弹簧来看她,都要给她买一袋洗衣粉,“她连洗衣粉都舍不得买,冬天时手搓得通红。”

  蒋贵英越来越瘦了,上次卖废品,她称了一下自己,68斤。

  背着女儿,从床前走到屋外,她扶着床架,攥紧了手,一点点往前挪,走几步,歇一下。

  就这几步路,她花了快2分钟。这张椅子,是蒋贵英捡回来的,在底部打了一个洞,垫上了垫子。

  女儿一天的吃喝拉撒,都在这张椅子上。

  走回屋里,蒋贵英的脚在打闪,她扶住床架,费力稳住。

  她头晕越来越严重了。前几天,在家里拖地时,晕倒了,在地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才醒来。

  “老头子(郑明知)想扶我,又扶不动,急得哭。”

  “晕起来还是吓人,眼前花花绿绿,房子都在转。”

  现在,只要感觉头晕,她就抓住能抓的东西,往床前走。

  因为头晕,这段时间早上她没出门,她说,冬天天亮得迟,路上走的人少。

  万一晕倒在路上了,没人看见。

  医生说,这晕病是累出来的,“平时少累点,吃好点,就对了。”

  “有得做才有得吃,我少做点,我们一家人咋办?”

  她说,有时候她也想,送走了老头子,等女儿也死了,“我也可以无牵无挂地死了。”

  “我已经80岁了,是完全有资格去死的人了。”

  她指着女儿,“她没有神经,不焦不愁,没有烦恼,她是不会死的。”

  “她不死,我也死不成。”她的语气中,有一点无奈。

  

  墙角,放着一个铁皮箱子。

  我凑上前,半箱大米,半把挂面。蒋贵英说,这是弹簧上次来买的。

  弹簧来的那天,厕所堵了,粪便漫出来,巷子里臭得辣眼睛。

  弹簧还带了几个小孩过来,“小孩都没进来,捂着鼻子就跑了。”

  弹簧来时,蒋贵英正拿根棍子,弯着腰,捅了半天,水一点没下去,急得跺脚。

  后来弹簧找人来,拿钻头把厕所打通了,“他又去找物管和社区,要帮我们改造阴沟。”

我从来没在上午去买过菜

  临近中午,蒋贵英准备做午饭。

  她把电饭煲里的稀饭捞出来,再煮一锅新的。

  孙子不在家,一家三口就吃稀饭,一是省钱,二是大家都嚼不动。

  每个星期割一斤肉,“下午去买,买撇一点的,便宜,有个油味就行。”

  一个卷心白,三根芹菜,是家里全部的蔬菜。

  家门口就是菜市场,蒋贵英没敢在上午去买过菜。

  早上菜贵,晚上收摊,价格就便宜了,再捡一些剩菜叶,洗干净,够一家人吃几天。

  她说,这个卷心白上午卖3块5一斤。晚上收摊,老板1块钱就给她了,还送了几颗芹菜。

  蒋贵英家的午餐,一人一碗半干稀饭。

  她招呼我吃饭,我说我不饿,我早上吃得饱,在减肥。

  其实我是嫌太素。

  来回劝了几次,她声音发颤,眼泪汪汪,把手伸到我面前,翻转给我看:

  “你看嘛小匡,我仔仔细细把手洗了的,碗也洗过了,干净的,不脏。”

  我去找凳子,准备吃饭,一转头她就不见了。

  我追出去,她已快步走出巷子,到了对面的小馆子,让老板打一碗毛血旺。

  毛血旺便宜,多少带点荤,大概是招待客人才会来点一份。

  我拦住她,又买了些熟菜,抢着给了钱。

  老板打了两碗米饭给我们,蒋贵英很高兴,回来一路都在说:

  “这个米饭是不要钱的。”

  干饭我吃了一碗,剩了一碗,蒋贵英说,给外孙留着,回来吃。

  蒋贵英把毛血旺留了一半,拌在稀饭里,喂给女儿。

  蒋贵英说,唐郑还小的时候,“我一顿饭要吃三次,我一次,他一次,她一次。”

  喂饭、喂药,帮女儿排便、盖好衣服,是蒋贵英出门前的准备工作。

  我问,什么药。蒋贵英说,苯妥英。我回去查了一下,大概是一种抗癫痫药。

  她说,也不是一直吃,没钱就断了,有时弹簧来,也买一些。

  只要不是抗不下去,蒋贵英不敢去医院。

  她说,一个月多前,她带丈夫去了医院,“嚯哟,花了一百多呢。”

  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去看了一套房子。

  我大致也猜到了,她说的“医院”是哪里。

蒋贵英的春熙往事

  喂女儿吃过饭,蒋贵英出门了。

  这是一条固定路线,穿过农贸市场,顺马鞍北路附近走一圈,从后门回去,大约两个小时。

  捡垃圾分几个时段:

  1、6点之前,清洁工还没上班,能捡到隔夜的垃圾;

  2、早上8、9点钟,上班高峰,车多人多,丢的垃圾也多;

  3、中午到下午之间,看运气。  今天出门迟了,翻了几个垃圾桶,蒋贵英一无所获。

  拾荒这一行,也分口岸,分淡季和旺季。

  冬天是生意的淡季,因为喝水的人少了,瓶子也少了。

  而饮料瓶子是收入的大头,16个一斤,卖8毛钱。

  “现在一天能捡几块钱就不错了。”

  口岸也很重要,蒋贵英拾荒事业的巅峰,就是在春熙路度过的。

  初入行时,无意听同行聊起,春熙路瓶子多。

  蒋贵英记在心上,打听路线,那时她住关家堰,6路车到红星路二段,离春熙路不远。

  她去了一趟春熙路,发现一片新天地:人多、垃圾桶多、瓶子多,一天顶过去几天。

  另外,这里是步行街,车开不进来,带孙子不怕被车撞。

  之后七八年的时间,蒋贵英都在春熙路“上班”。

  早上,坐6路车去春熙路,下午再坐车回来。

  她没有公交卡,来回要给4块钱,6路车王师傅住关家堰附近,了解她的情况。

  “王师傅不要我的钱,后来,所有6路车师傅都不准我投钱了。”

  “我说,我还是要名誉的人,我要给钱,不能白坐。”

  “师傅说,他们是帮国家在开车,国家不要你的钱。”

  “一开始有乘客投诉。”他们嫌车脏,“车是用来拉人的,不是用来运垃圾的。”

  起先司机们都闷起不开腔。“后来有人说,不要我上车,王师傅就毛了。”

  那次,王师傅在车里吼了起来:

  “人活一辈子,命是哪个都算不到的。这个婆婆家里四口人,老公生病女儿瘫痪,还带个小孙子,都靠她捡垃圾活,你们闹啥子?我就是要载她,你们不坐就请下车,不满意可以投诉我。”

  了解蒋贵英的情况后,乘客都没说话了。

  “之后,乘客对我都很客气,上车给我让座,帮我拿袋子。”

  有时候,王师傅还带同事来蒋贵英家帮忙。

  “一来就是好几个人,送东西、打扫卫生,不歇一口气。”

  “我喊他们吃饭,他们都说,哪个吃你的饭哦!干完活就走了。”

  对蒋贵英来说,在春熙路讨生活的那段日子,有苦涩,也有温暖。

  餐厅的老板,让蒋贵英去吃饭,免费。

  “给我打的饭菜,都特别多,他们说,吃不完可以带回去吃。”

  “去吃过几次,我怕我脏,影响人家生意,就没去了。老板再问,我就说吃过了。”

  附近超市、小区居民常把瓶子给她留着;“我经常捡完垃圾回来,看唐郑在吃东西,他说,是叔叔阿姨们给的。”

  我说,你被城管撵过吗?

  她说,没有。她只记得城管常给她说:

  “太婆,你还是买点啥东西吃嘛,你这样一天天的饿,你遭得住哇?”

  “我舍不得买来吃,城管就给我端了碗面。”

  “有好多年了,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蒋贵英说,不管是除夕还是初一,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有一年除夕,她还带着唐郑在春熙路捡瓶子,有两个人过来问她,太婆,都过年了,你咋还不回家?

  “我说,过年了,捡瓶子的都回家了,没人跟我们抢,可以多捡点。”

  “他们说,不管咋样,年还是要过的”,“大人不过,娃娃也要过噻。”

  他们帮她把垃圾袋提着,开车把她送了回去。

  在春熙路拾荒的日子,蒋贵英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

  “免费的我不愿去吃,自己吃又买不起,就将就饿着嘛。”

  “有时背一大包垃圾,饿得走不动,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嘛,歇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间,她捡到今天第一个瓶子,很高兴。

  蒋贵英说,捡垃圾也是有学问的。

  一开始捡垃圾,不管能不能卖的,她都捡回来。到废品收购站,被老板清出一大半,都是不值钱的。

  几次之后,她摸清了门道和行情:塑料瓶8毛钱一斤,纸壳4毛一斤,易拉罐最贵,3元一斤。

  春熙路,生意好一天能捡几十斤瓶子,挣二十多块钱。

  现在这里,夏天也只能捡7、8斤瓶子,冬天就更差了。

  关家堰拆迁后,蒋贵英搬到了马鞍北路。

  她找不到去春熙路的车了,“有时候人家也不要我上车。”

  加上年纪大了,体力差,经常头晕,不敢走太远,她从春熙路消失了。

  到现在,蒋贵英还很怀念春熙路,不光因为生意好,还有“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好人。”

  餐厅老板、城管、6路车的师傅…“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了,但他们我还是记得的。”

  街头的垃圾桶,是蒋贵英一家的衣食父母,但也藏着无数的危险。

  刀片、碎玻璃、钉子…蒋贵英手上细小的划痕,都曾是一个流血的伤口。

  小拇指受伤后,关节的肿块至今未消。

  手上一些硬块,是留在体内的玻璃纤维。

  仔细搜完附近所有的垃圾桶后,蒋贵英回家了。

  口袋干瘪,这一趟收获并不多。“我总算是把他盘大了”

  回到家,女儿又把屎拉在了地上,郑明知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看着。

  蒋贵英默默放下袋子,在手上套了一个塑料袋,清理粪便、拖地。

  她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

  在地上蹲久了,蒋贵英说,还是有点晕,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郑明知、蒋贵英坐在屋子里,看着前面的口袋,许久没有说话。

  这些年,郑明知能做的体力活,就是蒋贵英把垃圾捡回来后,和她一起清理,分类。

  在春熙路捡瓶子,差不多一天能卖一次。

  现在生意不好,几天才能凑够一趟。

  “其实老头子心头压力也大,他觉得拖累了我们,有时晚上常偷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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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塑料瓶、两个易拉罐,一些废纸。在地上,摆成小小一摊。

  下午,怕蒋贵英留我吃饭,我说有事先走,第二天再来。

  她说,第二天弹簧要来看她。

  我说,那正好,我也想见见这个从未谋面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我到来时,唐郑刚起床。

  19岁的唐郑,在垃圾桶旁度过了艰难的童年时光、在二仙桥念完中学、职高、工作、换工作……

  他现在建设路一家小公司上班,上一份工作是做电话导购。

  蒋贵英说,她这辈子,最欣慰是把唐郑“盘出来(养活)”了。

  “我已经尽力了,至于他以后怎么样、结婚生娃…我老了,考虑不到了。”

  前半句话,她是说给我听的。后半句,是说给唐郑听的。

  在家里,唐郑和外婆的话不算多。

  发工资后,他给自己买了个新手机,被外婆说了很久,嫌他乱花钱。

  “我和外婆还是有些代沟。”他说。

  蒋贵英说,唐郑从小沉默寡言,闷头做事。

  “他不轻易相信别人,小时候带他出去捡垃圾,我不在的话,别人给他东西吃,带他走,他都不理。”

  “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有一年蒋贵英生日,唐郑念小学,放学回来,送了她一条项链。

  “我自己都忘了,他还记得。”

  “那时一天给他5角钱,中午买个馒头吃。”唐郑饿着肚子,省了10块钱,在校门口小摊买了这条项链。

  上职高时,老师发现一到中午吃饭,同学去食堂,唐郑就趴桌子上睡觉。

  后来才知道,他是没有吃饭的钱。

  “老师让他在食堂帮忙打扫卫生,清桌子,吃饭不要钱。”

  “他自尊心强,后来写了份退学申请,说不去读了。”

  唐郑穿好衣服,一弯腰,在水龙头灌了一口水,漱漱口,出门上班去了。

  蒋贵英在身后喊了一声,“你下班要早点回来哦。”

  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弹簧来了

  唐郑出门上班,蒋贵英也开始一天的工作。

  蒋贵英爱整洁,虽然衣服都是别人送的,但洗得干干净净。

  从垃圾桶翻出不要的东西,纸屑、食物渣子,她会捡起来扔回去。

  前几天,她还去理了个发,把头发剪短了。她说,不管干啥子,人都要活得精神。  没捡到瓶子,蒋贵英却意外拾到一个铁皮盒子。

  她高兴得很,拿到我面前,让帮忙看看是什么东西。

  打开,是一个血压仪,我刚想说,洗一下还能用。

  话没出口,蒋贵英已经把它拆了,剩下了铁壳。

  她说,废铁3毛钱一斤,这盒子有差不多两斤,当捡十个瓶子了。

  走了一会儿,蒋贵英走不动了,她说,头有点晕。

  她走到一家药店门口,在椅子上歇气,招呼我坐她的身边。

  她又讲起了她最近去算命的事,心疼的感觉还没消退,她说,12块钱呢。

  我说,那等于白捡了一天瓶子。

  她想了想说,那不止一天哦。

  蒋贵英说,我觉得他(算命的)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她说,年轻时,家里有亲戚在成都,想给她介绍一个成都的对象,她没想嫁到外地,拒绝了。

  “后来嫁给我们家老头子,没想到,还是来成都了。”

  她说,早知道早些来了,说不定下半辈子就没这么辛苦。

  “这就是命。”

  一位老人路过,蒋贵英起来和他打招呼。她说,这是她的妹夫。

  蒋贵英说,家里五姊妹,两个哥,一个姐,一个妹,她排老四。

  现在,除了她,其他四个都已经去世了。“有时候我也奇怪,为啥偏偏就留我一个呢?”

  但她很快又找到了原因,这就是命。

  这真是个万能的答案。

  蒋贵英说,老头子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这是上次看病医生说的。

  “等他走了,要送回资阳老家,我也是。”

  “山上树子还是有的,砍来割料(打棺材),也可以少花一点钱。”

  房子应该不在了,但祖坟还在。到时候,也算一家团聚了。

  这是蒋贵英对未来全部的规划。

  回到家,收获比昨天多一些,蒋贵英把它们打包,放在了小推车上。

  这辆小推车也是弹簧送她的。以前,蒋贵英去一趟收购站,只能背不到30斤。

  收购站在青龙场,距这5公里,走路来回,走走歇歇,要三四个小时。

  有了推车,能多放几十斤,可以凑几天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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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两点半,蒋贵英的客人,弹簧来了。

  弹簧是“四川益路同行”QQ群的群主,在成都有三千多群员。

  来看蒋贵英,买东西都是大家凑的份子。

  我见到他时,他正在给今天购买的东西和票据拍照,发回群里。

  今天,弹簧领了十多位志愿者来看蒋贵英。给她带来新棉絮、冬衣、棉鞋、毛巾和粮油。

  蒋贵英偷偷买了一小袋瓜子,几斤橘子,和她珍贵的花生一起,放盘子里端了出来。

  没来成的群员,给蒋贵英发来问候,弹簧拿手机念给她听。

  在这里这里停留了半小时后,弹簧一行离开了蒋贵英家。

  回去的路上,大家纷纷表示,花生太难吃了。

  “可我们不吃还不行,你不吃,蒋婆婆会不高兴。”

后记:请把瓶子给她吧

  她叫蒋贵英,一个81岁的普通老人。她也是一位妻子、母亲、外婆。

  她一辈子没去过什么地方,大部分人生,她都低着头,在原地兜圈、寻找。

  她没有见过太多的风景,也没有什么值得分享的故事。

  她这辈子多得最长的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双手,无数次伸进肮脏的垃圾桶,让自己的家人不挨饿、不受冻、活下去。

  全世界都不会在乎这样一个小人物,但对她的家人来说,她就是英雄。

  如果你在街上遇见她,请把你的瓶子给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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