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正是我的父亲。
在他年老体弱多病之前,在我为人父母,从内心彻底原谅父亲之前,讲真,父亲在原生家庭里带给我的人生感受是痛苦多过快乐。
幼童时期,记忆能力已经具备的时候起,关于父亲的回忆都是不愿意再回首的,幼小的我没有和父亲任何亲密的互动,也许同我出生十几天就被奶妈抱走有关系,也许同他的职业也有很大关系,这个仗戏走天涯的人在简陋的乡村舞台上,在世俗中演尽了历史沧桑,人物风流,却绝少有机会对敏感害羞的小女儿产生一点情感上的共鸣,那是他穷其一生不懂的,也是他不会的东西。
他于她眼前的形象,更多的是出自女儿深处的记忆,而那记忆实在不怎么令人愉快,年轻的父亲不是酩酊大醉,边耍酒疯边被人架回家;就是年节刚过破五,背起行囊,父亲从来不和我们道别,总是在浓郁的炮仗烟尘味和黑暗寒冷中,独自起身离去;又或者夏日酷暑,我们兄妹正在院内嬉闹,父亲突然推门而进,沉着脸,一身的风尘,我们谁也不敢扑上前去滚入那从来不曾拥有的怀抱,只站在一边悻悻地看着,看着父亲在母亲端来的脸盆里洗下一盆黑水,略作休息,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又即匆匆离去,只等到年底将至,父亲的演出才算个一年的了结,可以过年了,和我们。
然而父亲的离去于年幼的我竟然是轻松的事,就像盼着他正月快点出门一般,对父亲这样深的不满和排斥,更多的是因为他在家里不但总是酗酒耍疯,还动不动就和母亲争吵,两个脾气同样急躁的人,又被生活的不如意磨砺着,吵起来自然互不相让,我自然满心愤怒地站在了母亲这边,于父亲丝毫感觉不到爱,自然也不会对他同情可怜,小孩心中也有自己执拗冷酷的想法,他真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扰乱了母亲和我们的平静。
对父亲唯一的美好是在舞台上,他们彩排的时候,我会溜到最后面最高处看着那些漂亮的男人女人各自浓墨重彩,扮演着历史上风起云涌的人物,而父亲总是那个最有气势的,姜子牙、司马懿、包公,他穿着戏装站在舞台上像一道光,声若洪钟,震撼着我幼小的心,成了十里八乡的名角。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没有剧本,也没有回余之地,更多的是猝不及防。
突然剧团就解散了,突然父亲就失业了,这个以专业过硬,金嗓出名的仗戏走天涯的人突然就那样跌倒了失意的低谷。
就像他在戏中演的那样,姜子牙在街上卖面粉却让别人自己称,从事自己根本不擅长也不会干的事情真是一种痛苦,何况父亲只是一介普通人,完全没有经商头脑,他却为了挣钱,也为着自己天性的爱好,开始在家里养殖海狸鼠,接着是獭兔,母亲收拾的花团锦簇的小院成了动物的屎尿圣地,臭气熏天,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干一行赔一行,从来都是赔本,从未盈利。
父亲无处发泄,于是将他对自己人生的失意否定的诸般痛苦宣泄在我们头上,他喝着极为劣质廉价的本地烧刀子,又开始老一套,骂我们兄妹是他的累赘,害得他喝不上好酒,我那是已近少年,心中除了愤怒,也增添了叛逆的不屑,父亲看到我这样,更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父亲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母亲开始同他剧烈争吵,我那时每天在害怕和担心中度过,心想还不如离婚的好,至少可得平静,这种念头哥哥和姐姐居然也曾有过。
打击一件接着一件,爷爷和二叔在村里相继因车祸去世,父亲亲手殓葬了他们惨不忍睹的尸身。自那以后,父亲每每酗酒之时,必定会嚎啕大哭,我那时尚无法理解父亲失去至亲的深切痛苦,尤其二叔,被生活的磨难压了半辈子,却以那样的方式死于非命,只觉得父亲这样一个中年男人如此不顾形象的痛哭,如此宣泄自己的痛苦,实在是有强烈而奇怪的力量,我竟在那时对他有了一些同情。
仗戏走天涯搭进半生的父亲终究不是做生意的料,更不是金钱上的精干人,在连番失利赔本的折腾后,他还是捡起老本行,跟着野班子去外面唱戏挣钱。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过年破五即走,在浓重的黑暗和寒冷中上路,背着简陋的行装只身一人出发。
那时我已在外地读了高中,正在荒废着学业,母亲还要照顾上学的哥哥和表弟,虽然心急如焚,对我呵斥责骂,我却如猪油蒙了心,再也听不进一句半句。父亲那时却罕见地未发脾气,只是中途回家对我说,你是个读书的材料,不好好读书,浪费了可是可惜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院中明亮的月光下搬碳,黑色的汗水顺着他的瘦脸流淌,这情景如照片般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一辈子恐怕难以忘记。我最终还是发挥的不好,又不肯复读,还是上了不如意的学校,母亲一向严厉的目光里添了伤心,父亲却难得的高兴,家里总是有了大学生。
生活刚刚归于平静,出人意料却总是不期而至。
父亲心血来潮,突然又要回村里养羊发财,并为此事和暴怒的母亲寸步不让,两人又开始争吵,父亲在全家人的愤怒和不理解中义无反顾地拿着家里仅剩的一万多块钱买了十几只羊,回到了村里,拾起了他少年时期的老本行。母亲则是料事如神般地抱怨,说他哪里是养羊致富,根本就是回去陪他风烛残年的老妈,我的奶奶去才是真的。
那时我已经理解他的做法,奶奶因为心血不满,会突然休克,纵使这样,油灯将枯的老太太依然每天站在门口等着那个走天涯的儿子带着浩荡的一群羊回家;多年以后,我们已经和解甚至可以坐在一起融洽地喝酒聊天,父亲对我说起奶奶严重的便秘,他只能用手慢慢地从她那里往出抠,又常常日头落下看不清楚时候,回到院里,发现老太太不见了,找到柴禾垛里,才发现休克的老太太,只好抱回家,等她苏醒;又情不自禁地抱怨老太太本来就已经行动不便,非要给这老儿子做饭,将那廉价的方便面放在蒸锅里,烧上柴火蒸熟,等着儿子吃那难以下咽的饭。
我奇怪父亲是否有什么神奇的预感,预感到奶奶那年必定离开,所以这个走天涯的、不受老太太待见的、没什么出息的儿子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一切,回到村里陪着奶奶度过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不至于那么孤独地死去。
埋葬完奶奶后,村里没有父亲留恋的东西了,羊群生意自然是亏本处理的,父亲的人生又添了一笔赔本的记录,我却没有因此而不屑,可能因我听到父亲这段讲述的时候,已经从心底里完全理解了他固执己见的孝行,即使母亲再唠叨他花光了家底,我也是赞同的。
也许因为我已逐渐长大,也许因为他已渐渐老去,我们之间不再那么隔阂和冷漠,只是从小缺乏的父爱却再也不能补回来了,我以为这样也很好,谁知在姐姐的婚礼上,我和爸爸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冲突。
父亲的缺陷就是将他没来由的、失败愤怒的情绪在别人很重要的时刻毫无顾忌的宣泄,在舅舅结婚的时候如此,在姐姐结婚的时候又是如此,他喝足了酒,万事不管,只在炕上酣睡,母亲忙成了陀螺,又不能任怨,便忍不住叫醒炕头的父亲起来帮忙,父亲在酒精的刺激下突然出于亢奋的狂怒状态,破口大骂起来,无非是一辈子失败的人生活该给人瞧不起的意思,母亲是个好面子的人,新女婿和姐姐的朋友还在北房里热闹正欢,爸爸这会儿却在东厢房吵闹不休,远道而来的舅舅好心相劝几句,他却连他一起痛骂,我看着母亲痛苦伤心的表情,看着舅舅尴尬无奈的神情,突然觉得他是是那么的可恨!又那么的可恶!
我冲上前去,不客气地对他开口。
父亲脸上满是震惊,他没想到自己脾气最好的,最是害羞的小女儿此刻像头暴烈的小兽无所顾忌地向他开火,他带给别人的痛苦,她同样也要让他尝尝。
他一时不知所措,后来酒意稍退后,便觉得颜面无存,愤怒地嚷嚷着连孩子也瞧不起他了,他在家里还有什么意思,他要离家出走云云。我那时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恶胆,呵斥他,说这是母亲的家,你走,想走就赶快走……这场闹剧自然是在母亲等人的劝说下不了了之,我却一时无法原谅父亲。
第二天,我要乘火车回到学校,父亲无事人一样要来送我,我却不搭理他,因此而遭到姐姐的训斥,说我不该对父亲那样,我低头不语,却倔强地自顾往前走,我是个不肯轻易原谅,也不肯轻易低头的人,可是父亲却正如所有的好父亲那样,表现的不舍而温情。
参加工作之后,便是同父母没有期限的分别了。
自此起,只是从电话里得知父亲的情况,放假也不过三五十日,父亲总是跟着别人在外面唱戏挣钱,过年见面父亲总是要给从外面回去的我们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哪有有时间发那些陈旧的坏脾气,他已经老去,似乎也不再那么任性的暴躁了,多了很多温情,只是喝酒的坏习惯还是无法改掉,一喝就多,倒头就睡,睡不好自然同母亲吵架。
我们接连结婚生子,父亲也逐添白发,身体已然熬不住走天涯的辛苦,自然就在家里休息了,然而休息下来的父亲总要徒生事端,而根本原因在于父亲在剧团唱戏多年,又当了多年的团长,因为性情耿直,毫无心机,失去政治前途就算了,可是说下岗就下岗,一份保障都没有,为政府服务那么多年,却连个说法都没落下,还得母亲用退休金来养活他,这是父亲的心结所在,也是他总是敏感易怒,总是怕人瞧不起他的地方。
我们都各自踏入社会,经历复杂的人事和环境,面临生活的磨练时,我慢慢地体会到了父亲的不容易,母亲说他年轻时身体是极好的,可是到了老年就如腐朽的老房子,一下子垮了下来,这固然与他年轻时抽烟酗酒有关系,可是那天涯并不是热饭暖炕,而是白水煮挂面和冰冷的庙宇地面,父亲不是没享受过,然而此生仗戏走天涯受的罪更多,尤其是跟着野班子唱戏之后,被褥都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铺着,老鼠臭虫是常年的伙伴,能睡在学校的桌子上,是难得的奢侈,吃饭难得见荤腥,他的身体在那样恶劣的环境和粗糙的饭食中慢慢垮了下去,而他却扛着什么都不说,只是为了能挣一份钱,给家里贴补家用。在那期间,他唯一的嗜好就是酒,有时不舍得买榨菜,年轻小孩子吃剩下的干脆面给他,他就那样就着,过酒瘾。
我听了生气也难过,为他在那样蹂躏身体的环境中,也为他嗜酒如命的恶好而愤怒,这穿肠毒药能让他作出毫无尊严的事情来。可是他又极有尊严的出去唱戏,不要成为我们任何人的拖累,到了老年,依然要仗戏走天涯,尽管走的辛苦又力不从心。
终于,在他身体承受不住的时候,他作出了让步。幸运的是,他让步的时候,也得到了回报,他的退休金及医疗保险终于解决,他在经济基础决定的不平等里敏感易怒了近三十年之后,终于站到了同母亲完全平等的地位,他们从岁月深处真正的融洽了。
而我,和我的哥哥,姐姐,早已在各自人生的跋涉中,体会到了父亲的沉默而怯懦的爱,当我们的力量已经超过这个给予我们生命的老头时,我们的内心也早已接纳了他的缺陷和不完整,达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