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桌上的手机准时响起闹钟,却没有叫醒床上睡着的人。钟木翻了个身,手胡乱地在桌上摸索,打翻了摇摇欲坠的台灯,还有依旧响着的手机。钟木放弃了挣扎,翻个身背对着地板上的手机,任由它吵闹。头捂在被子里,试图隔绝一切。
以前自己赖床的时候,那个女孩都会笑着扑上来,紧紧抱住自己挠自己痒痒。钟木是个起床气很大的人,可是听到女孩的笑声,起床气也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可是从昨晚开始,那个女孩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像从来没出现在自己世界过一样。
被子里的空气很闷,钟木感觉自己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大,就像脱离了呼吸机的病危患者一样呼吸困难。闹钟的声音还是没有断,钟木咆哮着从被子里跳起来,把被子丢到了房间的最角落。房间里的吵闹还是没停,钟木摸黑弯腰关掉了手机,世界安静了,钟木也安静了。
手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是闹钟,是来电的声音。钟木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女孩冰冷的声音。
“钟木,衣服我收拾好了,还有一些昨天拿不完,我明天来拿,就放在沙发旁边。钥匙我给你放在茶几上了。明天上午九点麻烦在家里等我一下。谢谢。”
女孩说完挂断了电话,就像她昨晚一点情面都不留一样残酷。
钟木尴尬地笑了一声,坐在床边打开音乐播放器,点击了随机播放。出现了一段熟悉的前奏。
周杰伦的《我不配》。
钟木切歌,悲伤的前奏突然换成了剧烈的摇滚,是五月天的《伤心的人别听慢歌》。
动次打次的旋律,没有让钟木的情绪有半点沸腾,反而让钟木觉得每一句歌词都像是在嘲讽自己现在的自己。
钟木再次切歌,五月天的《我不愿让你一个人》。
钟木再再次切歌,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啪”的一声,手机屏幕撞击陶瓷地砖,碎裂了一整块屏幕,歌声戛然而止,世界再次安静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帘关得死死的。现在应该太阳正好。如果那个女孩还在家里,她应该会“哗”地一声拉开窗帘,全世界的阳光都争先恐后地涌进这个房间,并且笑着抱住自己,揉着乱糟糟的头发问,“今天想写什么故事呀?能不能透露给我听听?”
可惜啊,钟木今天写不出故事,也没有人听了。
和那个女孩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忘记了名字的咖啡馆,钟木提着电脑穿着拖鞋跑到咖啡馆蹭网,咖啡馆比想象中要热闹,每一个桌子旁都坐着男男女女。钟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双人位,对面那个女孩一直低头玩手机,头发挡住了她的面容。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钟木问。
女孩抬起头,钟木看见的是一双纯洁得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就像春天刚刚解冻的湖泊一样清澈见底。
女孩点点头,钟木笑着感激。赶紧坐下开机连网,好像生怕有人抢了这个位置。
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阳光刚刚好,以落地窗为入口,透彻了咖啡馆的每一个角落,撒在每一个笑容满面的人身上,还有那只趴着睡觉的猫身上。
钟木绞尽脑汁地写故事,一边写一边祈祷自己昨天的投稿不会石沉大海。自从开始写小说过后就开始不停地投稿,但每一次的投递都像把故事讲给了大海,无人回答也无人倾听,只有自己孤独地在海边眺望,期待海平线那边会出现一个疲倦的渔夫归来,听自己倾诉余生的漫长。
咖啡馆里的钢琴曲突然换成了抒情的英文歌,也稍微让钟木的心安静了一些。钟木抬起头闭眼,眼睛因为长时间看屏幕有些酸痛。低下头,钟木突然看见的是女孩澄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盈盈地看着钟木。
“你在写什么啊。”女孩问。
钟木眨了眨眼睛缓解疲劳,“写小说。讲的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但因为现实而无奈分手的故事。挺俗套的。”
钟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俗套”这个词形容自己写的东西,可能是始终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个俗人,穿着拖鞋衣冠不整地在咖啡馆写哄骗小女孩的爱情故事。
“挺好的啊。现在的一些小说太难看了,看得人产生距离感,感觉自己和他们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女孩说。
钟木点头,“我不喜欢写一些太过于浮夸的故事。我写的很多东西都是我身边有原型,并且发生过的故事。”
女孩往桌前凑了凑,笑着说:“挺好的啊。介意给我看一下吗?”
钟木闻到了女孩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咖啡馆里显得鹤立鸡群。钟木脸有点发烫,把电脑移到了女孩桌前,“这是我正在写的,如果你还想看可以去桌面找写着‘小说’的文件夹。里面都是我以前写的故事。”
那一瞬间,钟木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海平面那头没有渔夫出现,却出现了一个很温柔的美人鱼。
女孩看完了自己的三篇小说,眼睛里流露出赞叹的神色,“挺好看的啊。难道没有杂志社或者出版社找你签约吗?太可惜了。”
钟木有些尴尬地笑笑,“可能是自己文笔还是太稚嫩了吧。没关系慢慢来。”
女孩突然把手边的咖啡举起来做个干杯的动作,“你以后一定可以做个很棒的小说家的!我相信你。他们现在不发表你的东西是他们的损失!”
钟木也笑着举杯,“借你吉言。”
女孩是钟木第一个读者,也是钟木最忠实的读者。至少在前两天之前还是那样的。
第一次和女孩单独约出来见面的时候,女孩穿着白裙子,走在路上裙摆飘舞。钟木跟在女孩后面,就像一个卑微的小跟班。
两人去看了电影,去吃了西餐,也在春熙路霓虹灯的簇拥下散步。钟木给女孩讲自己下一个故事的梗概,女孩笑着倾听。两人隔绝了喧闹的街,创造了只属于二人的寂寞星球。
“挺好的呀。你写出来肯定很好看。到时候写完了记得发给我哟。”女孩笑着说。
钟木笑着点头,“希望这次投稿不会石沉大海吧。”
“没关系嘛。以后肯定会有更多人看的。而且哪怕没人看,我也会看的。”女孩眨着眼睛说。
钟木转头看着女孩,女孩纯澈的眼睛里闪过了无数霓虹灯的倒影,还有那一个在眼睛正中间,从来没有变过的自己的轮廓。
“慢慢来。我陪着你。”
钟木看着镜子前的自己,头发蓬松凌乱,眼白里红血丝遍布,下巴上的胡须密集且丑陋。看这模样不像是个写东西的作家,反而有些街边流浪汉的雏形。
那天醒来后,钟木没有出门也没有吃饭,喝了不知道多少罐啤酒,喝到整个客厅都是酒味。恰逢世界杯,钟木一边骂着阿根廷的后防线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沙发旁边的银色行李箱,那是女孩剩下的行李。
女孩来家里的第一天,也是提着这个行李箱。那天钟木在工作室开会,女孩提着行李箱坐地铁跨越了大半个成都,电梯又不识相的正在维修。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女孩提着比自己腰宽两倍的行李箱上了四楼。
那天钟木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打开门看见的是漆黑中微微闪出的电视光,行李箱放在沙发旁的地板上,打开里面乱成一团。饭桌上还有温热的饭菜,女孩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睡着了。
钟木抱起女孩回房,女孩的手突然缠在了自己脖子上,头埋在自己胸口,夏天的衣服很薄,刚好能够感受到女孩轻微的呼吸,温热并且轻痒弥漫在胸口。
那一刻钟木希望时间可以停滞,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感受女孩呼吸的温度。
第二天晚上女孩吵着要听钟木讲故事,钟木抱着女孩,感受着空调棉被的舒适,给女孩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只麋鹿,他在森林里迷了路,慢慢的走啊走,他遇到了另外一只麋鹿。那只麋鹿惊慌失措,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麋鹿就走上前去用脑袋蹭着她的脑袋,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们结伴而行,走过了解冻的河流,走过了没有鸟的森林。最后到了一片满是野花的河滩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的每个晚上,女孩都要听故事。钟木每天都会讲一个简单并且幸福的故事,因为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都是幸福的。
门响了,震醒了沙发上睡着的钟木,钟木起身开门,门口站着的主人还是拥有那双澄澈的眼睛,可惜眼睛里再也没有自己的轮廓。
“我的行李呢?”女孩问。
钟木侧身指着银色行李箱,没有说话。
女孩走进去拉起行李箱。没有一丝的犹豫。
门关上了,嘭的一声。关门带来的风就像吹散了钟木保护自己的铠甲,留下一颗柔弱还跳动着的心。
钟木失力一般蹲在地上,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哭。地砖上映出了自己狼狈的轮廓,还在颤抖着。
哦自己在抽泣,丑死了。
房子里比任何时候都还安静。钟木亲自打破了安静,瘫坐在地上哇的一下哭出声。
哭吧哭吧,哭一会儿应该就会好受多了。
门再起响起,钟木竭尽全力憋着泪,站起身开门,是另外一张女孩的面孔,怯生生地看着他。
“钟老师,你的稿子写完了吗?编辑发火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钟木才想起来自己两天前拍着胸脯给编辑说自己的下个故事就差个结尾。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自己无心写作,只想找个没人的湖跳下去,这样就不会知道自己哭的有多伤心,泪水再多也会很快融入淹没自己的湖水里。
钟木记得这个女孩,是工作室的实习员工。工作室把她安排给了自己,女孩还为此吃过醋。
现在也没人吃醋了。
钟木侧身,“你等等我,我写完了发给他。”
实习生乖乖地换了拖鞋,一进门就皱着眉头,“钟老师你的房间好大的酒味啊。”
钟木点头“嗯”了一声,“昨晚通宵看球喝了点酒。”
“那也要收拾一下啊。钟老师你先去写东西,我帮你收拾屋子。”实习生一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啤酒罐一边说。
实习生弯腰的背影,真的好像那个女孩啊。
以前自己看球赛通宵的时候,女孩也会第二天起来帮自己收拾,督促自己去洗澡去除酒气。
以后再也没人了,自己终于自由了。
可是这种自由,怎么来得那么痛呢。
往事一帧帧跳过,像针一样刺痛着钟木的心。钟木突然又哭了起来,哭声吓坏了实习生,手里的啤酒罐吓得扔了一地,手忙脚乱地看着钟木。
“钟老师你别哭啊。嫂子呢嫂子呢?嫂子怎么不见了?哇钟老师对不起。”
实习生拖着钟木坐在了一片狼藉的沙发上,从抽纸盒里扯出几张抽纸不停地擦拭钟木已经有点红肿的双眼。
实习生终于发现了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女生存在过得痕迹,也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下子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不停地给钟木递纸。
“钟老师你别哭了。”
实习生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也多多少少止住了钟木的泪腺。钟木从嚎啕大哭转变成了抽泣,最后抽泣也慢慢消失,只剩下红肿的眼眶。
“我不会给别人说的。”实习生突然说。
钟木点点头,“谢谢。”
“没关系的钟老师,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她不喜欢你是她的损失。”
钟木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实习生的眼睛,实习生的眼睛里,依旧是倒映着自己不变的轮廓。
“没关系的钟老师,这段时间我陪你。你想去那儿我都陪你去,我们去欢乐谷,去看电影,去逛街……”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不安,实习生说了一大堆废话。
满屋酒气的房间消失,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忘记了名字的咖啡馆。面前坐着的那个女孩,对自己说出了差不多的话。
实习生站起身,打开了隔绝世界的窗帘,阳光再次透过落地窗填满了房间,钟木被晃得有点睁不开眼,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在曾经的某一个早上,那个女孩开了窗帘,笑着问自己今天想写什么。
还会有那么忠实的读者出现吗?永远笑着说我陪你,我喜欢你。
钟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