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簧僵硬的眼眶里看不出任何难过的神色。它看起来哪里都很好,只是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人人纷纷过来劝解,但它坚持了他作为一个铁弹簧的特点——固执。
一列又一列火车压过钢轨。几十吨重的煤车稳稳的坐在铁疙瘩上。铁制成的吨位透露着坚韧的威严,在黑夜里凝视那威严,仿佛司命大神就在眼前。黑色的铁尝着海港里的粗盐的土腥味,平移到北国的沙漠里咽着黄沙解渴,它们像酣睡的天使,被地上的人们精准而仔细的侍奉着。与铁打交道的时间久了,那些侍奉的人就有了铁的光芒和脆弱。他们有铁一样的双腿,又铁一样的双手,有铁一样的意志。他们玩扑克牌时双手有些生硬,他们的腿永远支在桌面之下,而不是摆上隆重的餐桌供人欣赏,他们的意志像是铁的弹簧,常常屈着。
弹簧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岗位介于车轮和车厢之间,没有它,车厢里的大司命会被震得昏天黑地,而那比弹簧位置更低下的车轮亦会被陡然起伏的陌生力量所破坏。大司命对此也是无可奈何,或者说弹簧的出现时大司命的神奇手笔下的一个小型展示。
这是弹簧想过无数遍的事情。他厌倦了寄寓在刚好能够容下他的空间里。未来在哪里,它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命运是否真的像铁一样,坚不可摧。我一而再的告诉他,“要改变你坚固的命运,必须要有比坚固更强大的力量。”弹簧一开始相信我所说的,他在数千公里的铁轨上,专心留意那数不清的钢轨接缝。因为火车经过那个小小的接缝时,会产生一个额外的力量。但是时间久了,他发现自己依旧是那样。即使那个力量大到将它挤压到没有一丝缝隙,力量消失时他依旧会恢复原样。
我能想象得出我的这位朋友经历过的快乐和失望。他每一次被压到变形时,他都会认为这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当他恢复时,他又失望的看到自己恢复了原来模样,于是期待下一次更大的挤压。我不禁怀疑自己的那句话是否合适。但是我坚持认为,一件事的源头就是全部的秘密。弹簧是什么呢?在工厂里经过数千次的锻打,上千度的高温,还有例如淬火等数不清的极端环境来让他的材质更加纯净。
当我把这些告诉弹簧时,弹簧的眼神里竟然露出了像炉火一样跳动的笑意。“原来我是这么来的啊!”此刻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他或许永远也回不到那个它出生的地方了。但那里是改变他功能或命运唯一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但我还是将之告诉了弹簧。
弹簧的脸上变换着一串复杂的表情。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经不住众人的要求,只好说服弹簧重新回到他的岗位。弹簧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或许他真的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步履蹒跚地回到了留给他的空挡里。
车子启动前,我惴惴不安的看着弹簧。他也失神的看着我,似乎在央求我能给出新的希望。
一声长鸣,弹簧熟练的伸缩着身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