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家小铺儿,离大榆树最近,十步开外。
商铺、店铺、铺子,这些名称好像都是字面儿上的词儿。当年的哈尔滨人口头上就叫小铺,而且,“铺”字还儿化。忙啥呢?上小铺儿打酒。看,一问一答的,就这样。现在有便利店、小型超市,这些跟小铺儿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时代变迁太大,当年真正概念上的小铺儿,早就没有了。
大榆树下的小铺儿,据说店主姓王。于是,附近的人们就顺口称它老王家小铺儿。距离稍远点的人家,没我们这么近便,也像差了一截儿亲兴,就叫它大榆树小铺儿。好像也有人称其为文化街小铺儿的,备不住还有人有另外的叫法儿。别看这有好几个叫法儿,可小铺儿还是非常小,小到连个招牌都没有。
那一小间房是依着主房的山墙搭建的。哈尔滨人称其为“偏厦子”,这东西都是不得已的将就,一律低矮,所以屋里昏暗。要是在夏天,倒还好,显得凉快,可要是在漫长的冬日里,小铺儿就得整天亮着那盏二十瓦的小灯泡儿了。
因为年头久了,刚推开那扇薄门,得往下迈一个台阶,等稳住了脚,再往前走。要是头次来的生人,可千万小心啦!没准儿就不轻不重地闪了你的脚脖子。店主也不愿意这样,但是,这又是他没办法的事儿。因为,外面的地面每年都不断垫高,可这屋里不能跟着往高了垫呐!要那样,几年还不得垫天棚上去,没了脖儿了。没办法,只好每当有人进了小铺儿的时候,店主就喊一嗓子,不断地提醒着:“看脚底下!”喊的语声里,有心掺了几分歉意。时间一长,“看脚底下!”倒成了这老王家小铺儿的专用问候了,把“来啦您呐!”“里边请!”一类的话给代替了。
看完了脚底下,定定神儿。一股子小铺儿里各种杂货特有的气味儿,就不容分说,扑面而来。这是个混杂的气味儿,但混杂得又不是很彻底。鼻子好使,再加上经验老到,能从中分辨出许多熟悉的东西。闻闻吧,是那散装的白酒、酱油、醋、咸菜、烟卷儿、花椒、大料、酸黄瓜……再仔细闻,油茶面、饼干、茶叶、猪头肉……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好闻的香味儿都淡然,而不太受用的气味儿倒是强烈,不管不顾往你鼻子里钻。当然,像盐、糖、淀粉、味精、挂面、花生米……这些是闻不出来的,因为它们几乎就没什么气味儿。
正对着进来的那扇薄门,是一小溜柜台。木头柜台齐腰高,朝上的台面儿镶了大块儿的玻璃。透过玻璃能看见,一些刚才用嗅觉测到的杂货,正一一列于其间的搁板上。
柜台里边,站着的是店主。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是老王、王先生、王老板。不对,那时候哈尔滨不这么称呼,压根儿没人叫老板,只叫掌柜的。可不,此刻正执掌着柜台的这位姓王,叫王掌柜,名副其实。王掌柜个头儿不高,但是,相貌堂堂,一张国字脸,白净面皮,粗眉大眼,鼻梁子又高又直。络腮胡子,自鬓角起,在耳侧,上唇,下巴,腮帮子,兜了一圈儿。胡子不甚猖狂,自然全无霸气,只点缀了几成男性的干脆和利索。掌柜的话不多,也并没有刻意讨好的嘴脸。提醒完了“看脚底下!”就不再言语,但微笑点头,不失礼数。
柜台上最显眼的,要数那尊酒坛子。陶制的酒坛子,口儿阔肚圆,水桶般大小。坛子口儿上有盖子,盖子软塌塌的,像个絮了棉的小圆枕头,外罩红布,红布再外,套了一只不透酒气的猪尿泡。那时候没有塑料薄膜,胶皮又有味儿,所以,卖酒的都寻了个猪尿泡,拉抻得薄薄的,套了棉垫子盖酒坛子,免得坛子里的酒挥发飘散,降了度数。可是,那时候的酒醇烈,卖酒总是要揭开坛子盖儿往外打酒,那样就多少会有点散装白酒汽化飞出来。于是,小铺儿不大的空间常就浸着一股子一股子的酒香。酒坛子边儿上,搁了一个长方形的白搪瓷托盘,托盘里有两个提搂。提搂是用来打酒的家什,小的盛一两,大的盛半斤。托盘里还有镊子等夹取杂货的小工具,托盘的旁边是那台秤。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艰辛,收入菲薄。平日里的花销就非常节俭,小铺儿里卖的东西,也都是零敲碎打,计量最低。白酒是一两一两算,香烟甚至都可以一支一支买。进了小铺儿一斤两斤地买货,那都是顶天儿的大宗生意了。像酱油、醋这些见天儿做饭都用的调味品,也就半斤半斤地打,计价几分钱。没见谁家,三斤酱油、五斤醋的那么过日子,那还不得让人笑话死了?
寒冬腊月,天儿黑得早。这还不到四点,外面已经看不清人了。打一早起就刮了风雪,整天都没停,到现在还贴着窗根儿底下扑打啸叫,没完没了的。
老王家小铺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立马,大团的冷气强挤着翻滚进来,一下子就让原来还暖和的屋里,拔凉了三分。薄门被来人随手关严,一条大汉当门而立。
这样的情景,天天都有。
来人大都穿了光板儿的羊皮大袄,腰系宽带或粗麻绳,下面也常常打了绑腿,脚下一双翻毛儿大头棉皮鞋。头上是带护耳的棉帽子,帽子上,常系着那块叠起的蓝色粗布方巾。这块方巾是个标识,来人不是赶马车的老板子,就是跟汽车的装卸工人。他们都是那时候的重体力劳动者,靠一身力气吃饭。我经常见着,他们把那一米见方的粗蓝布,从头到肩披下来,用牙咬着其中的一个布角,扛起两百来斤的货,走上颤颤巍巍的跳板装卸卡车。
冬天里的穿戴又厚又重,来人看着,就像古代披甲戴盔的将士,高壮宽厚,遮住了那扇薄门。“看脚底下!”来人站稳了,轻轻地跺了跺脚,抬手捂到脸上,再往下抹着胡茬儿上冻结的冰霜,最后搓了搓沾满了灰尘的酱紫色的脸膛,随口抱怨:“这天儿冷得,嘎嘎儿的。”说着,又往前迈了两步,贴近了柜台。
大汉看上去又冷又乏,他一只胳膊拄着柜台,另一只手,从解开的领口伸到羊皮袄里摸索,最终摸出了一枚硬币,然后,两个手指头捏着那枚硬币,端详了一下,再慢悠悠地递向前,眼瞅着用手指头扣在柜台的玻璃面儿上。等他再一抬头,和王掌柜打了个照面儿。大汉寻思着,咂巴了一下嘴,重复刚才的动作,又从怀里摸出了个小钱,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朝玻璃上原来第一个钱的位置丢了过去。第二个五分钱滚动着,再打了几个旋儿,挨上了它的同胞哥哥,凑成了一角钱。
王掌柜收起了两枚尚有余温的钱,脸上有笑,似也有几分抱歉,不知是为了这严寒的天头,还是为了来人的破费。王掌柜手脚麻利地取了白瓷缸,再用小提搂,从打开的阔口坛子里打了两下子烧酒,都直接倒进缸儿里,最后,把盛了酒的白瓷缸,在玻璃面儿上推到了大汉的面前。大汉一把抓起酒缸儿,端到鼻子下面,深深地嗅闻。深呼吸使得他的宽肩耸起了许多,让人觉着他的个头儿更高了。闻完了酒气儿,大汉满足地微微一笑,然后把酒缸儿移到嘴边,闭眼闷住气,一饮而尽,能看到他那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咽下烈酒的大汉,仍闭着眼,身子一动不动,只是使劲儿咧开上下嘴唇子压住酒气,这样就露出了四颗结实的黄色大板儿牙。能想象他肠胃里的浓烟烈火,天崩地裂,也能看出来,进了身子的酒精,就像进了汽车发动机里的汽油,很快就燃烧,热乎起来,使得他整个人跟着活泛了。那时候有一种散装的烧酒,名字叫“炮打灯”。这名儿起得绝了。这炮,是酒,那灯呢?我看不光是脑袋,是整个的人。一气儿这么掫它二两,一炮下去,是燃烧也是爆炸,就把人打热,打活过来了!还有当年的“烧刀子”,听听这名儿,不是冷乏得尽了,谁敢吞了这 “刀”?天寒地冻依烈酒。
暖和点了的大汉,终于噘起嘴唇子,呼出了一口气儿。喘气间,他又把手里的酒缸儿抬起来侧着,眯起一只眼睛朝缸儿里瞧,最后,再把缸儿凑到唇边,吧唧有声,吮了那三两滴残酒。
“给!”王掌柜随手拈了后墙匣子里的一颗纸包糖,扔给大汉。大汉抬手接住,用粗大的手指头剥去糖纸丢进了嘴,却又不肯老实含着,只是“咔嚓咔嚓”几下子,那糖就嚼豆子般的碎了。然后,大汉嘴里吸溜着甜水儿,点头向王掌柜免费相送糖球表示谢意,转身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那扇薄门,又钻进了风雪之夜。
这一类人是老王家小铺儿的常客,来来往往的,和王掌柜相识相熟。若是来人提了马鞭子,那就是收工的车老板子。偶尔,两个大汉相遇,间或有几声笑骂,表示快乐。事实上,这些人也是掫了解乏的烈酒,再回家吃饭,然后,倒头一觉睡到天亮。
等早晨起去,就又接着循环那艰苦的劳作了。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