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真好。白云满天,也遮不住天上的蓝。二月了吧,明天就是二月初二,老家应该是满天的风尘,夜里就要来了。
那逼人的风,那满天的土,今天晚上就会来,不会等过半夜。自从记事开始,每到二月初一,老人和孩子,都三遍五遍地叮嘱了,不要下坡里去,风里找不见你们。忘了那年,连臣的娘,拄着拐棍去外面,被风刮倒了,再也爬不起来,风吹得她站不住。要不是二叔从坡里回来遇上,就要一夜冻死在路边的壕子里,家里人哪能找得到她呢。
呜呜的风声,风里门框被门扇打得哐哐的响声,屋子里满是黄土黄沙的土味。除非是小孩,人是睡不着的。白天大人们就把前几天挑拣干净、泡得发胀的黄豆,拿笊篱捞到簸篮里,晾干了水,晚上要把它们炒了去。
这几乎是一年里最有仪式感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冒着烟,低矮的厨屋上,烟囱里偶尔冒出红红的火星,一出来就急急地灭了,烟被挤的没地方去,溜出来了烟囱,就拉成了一条条的细丝,朝南飞了似的没了。每家每户也都飘着香味,自家里是咸香的回数居多,对门大奶奶家,多半是糖炒出来的甜,而再往南边胡同里走走,大娘家必然是花椒茴香豆子的香气。
小孩们也不想睡,要等着吃。热的并不好吃,我试过一次就知道了,不再苦等那出锅的时刻,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一睁眼就会看到枕头边上,放了一个青色粗布的小口袋,鼓鼓囊囊的墩在那里,一粒粒的豆子顶着,挤着,鼓溜溜的,你用手去拿,必定还微微地暖手。
拿到手里,仿佛就是那么多,谁也不舍得满把地抓了往嘴里去送。这豆子,要一粒一粒地吃,细细地咀嚼,在嘴里化成膏,那香味,在齿龈外的腮边,放慢了心去品咋。先是浓烈的香料的气味上来,再消了下去,再嚼细一些,就有豆粒的浓香上来,最后生出一丝丝甘甜。那各种的滋味,绝不是一把抓了放到嘴里,满口胡乱嚼烂,囫囵地吞咽下去,能得到的。
于是认定了这是真正的二月的节。比过年好。过年是大人的节,是大人们等小孩磕头,给压岁钱的时候。二月的节,才是专门给小孩过的。奶奶说不清楚我问的话,为什么要炒料豆,可不叫炒料豆,换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蝎子爪儿。却说春天来了,蝎子要爬出来,怕它们爬到炕上,蜇了你们孩子那粉嫩的小肉胳膊儿,就给你们吃黄豆啊。吃了黄豆就会放屁,蝎子看着吓人,可是最怕的就是小孩们的屁,一放它就不来了。这大概是最让人疑惑的生物学知识了。
这别无仅有的风俗,没听说别的地方有。二月二,炒蝎子爪,大娘婶子给一把,孩子们唱着歌,和西方的万圣节要糖一样,在黄色的大风中,一粒粒地嚼着,品着,蹦蹦跳跳着,到街上去了,无论到了哪一家,也别怕你和她的儿子打过架,总是会有一把别样的香味的豆子抓给你。
大娘家每年都是五香的,还会加上几粒长果的仁儿,味道盖了远近几家邻居的婶子们。就连我妈也不得不认,自己泡了盐水炒的就是不如她,但也是嘴上说着,没有一年见她学着去改变哪怕一样。等我们大了以后,她索性不再做了。大娘不是这样,她每年都做,不管我那几个堂哥已经长大成了小伙子。她说,好吃,咱们大人也想啊,想就做吧。于是很大了,到她家,还能吃到这人间难有的美味。
什么舌尖上的,都不如幼年上过舌尖的。到现在没地方再去找到这些味道了。人,可以留照片,味道,没法留下。
前年回家,匆匆忙忙地归来,匆匆忙忙地离去。远远地看到她坐在谁家大门口外的椅子上,还是小时候的模样,黑,脸上似乎多了些皱纹,依然是尖尖的鼻子,带着有些异国的风情的面容。远远地大声叫了她几声大娘,远远地她挥了挥手,终是没有前去拉她的手说话,匆匆忙忙的一瞥。
也不敢去近了看。一定是满面的苍老,眼睛失去了年轻时的亮光,头发也会没了那么的长、那么的黑,手,也应是没了那么的温暖,多是枯黄和冰冷了。还是让儿时那舌尖上的,陪伴着她那温暖的手摸在脸上的感觉吧。
2018年3月17日
纪念儿时的大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