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番儿叔的茯苓糕味道真香,浓浓的一股气味引得街边朱红的三角梅都弯了腰。 坡上红砖楼二楼的阿暖姨探出头一边晾衣服,一边叫着:"番儿叔,茯苓糕给我称半斤!"
她手上刚洗好的花裤衩一颤,掉到了骑着自行车下坡的邮差福顺爷爷头上。
"啊娘喂!" 福顺爷爷眼前一黑,手中的自行车却越来越猛地往坡下冲。
"哐嚓嚓!!!!!!" 在阿暖姨和番儿叔的惊叫声中,福顺爷爷的车最终撞上了坡尾鲜红的消防栓。
"福顺啊,对不起啊!" 阿暖姨边叫边冲下楼。
"没事,没事,不能怪你……不过我,我扭到脚了。"还好番儿叔冲上来用扁担扶了一把,人没飞出去,但福顺爷爷疼得满头大汗。
用两斤茯苓糕敷着腿,岛上唯一的邮差福顺爷爷被搀回了家。
福顺爷爷的孙子天恩是个大学生,最近刚从外地毕业回家,成天在家里闷头睡觉。
"天恩啊。"福顺爷爷愁眉苦脸地把天恩叫到客厅,"咱们岛上就我一个邮差,医生说我的脚要休养三个月,你看是不是接下来帮爷爷去送信?"
"我是没意见啦,反正也没多少信要送。" 天恩其实挺喜欢邮差这个活儿的,这里是个步行岛,只有邮递员有唯一的特权,可以骑着自行车在岛上到处走。
天恩在岛上走了这么多年了,在岛上骑车还是头一次。眼前的风景,刮来的风,跟走路的时候完全不同,清晨沙滩那里吹来的海风,坡上直冲而下时掉在肩头的三角梅,还有在深巷里穿行时追着自己跑的狗,都和平日里不同。他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岛屿,很享受。
只是今天连续打开了十八个邮箱都是空的,有点失望。
直到傍晚,夕阳粘稠地铺展在绿色邮筒上的时候,他才拿到了第一封信,邮筒上的蓝眼猫咪幽幽地叫了一声。
是住在岛屿西面长官爷爷的信,要寄给东面的木棉坡45号。
2
"好嘞!" 游荡了一天的天恩眼前一亮,加快速度向木棉坡冲去。
这座岛屿小得很,可天恩自己竟也有不熟悉的角落,比如木棉坡。有记忆以来,似乎只经过那里一两次,却从来没有上去过。
"木棉坡45号,就是这里!"天恩找到了门牌号,这里整条街的住客似乎大都搬走了,许多的庭院都发出废弃的植物气味,只有45号这里,纹路繁复的铁门开了半扇。
天恩往里探了探头:"呃,那个,有人没?我是福顺的孙子,来送信!"
没有动静,只有院子里的莲雾树掉了颗果子砸在他脑袋上。
天恩继续往庭院里走,提高声音说道:"有人啊没?有信来送!"
红得透亮的红砖楼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歌仔戏的唱词:"望穿秋水遂愿望……别时匆匆……再重逢"。看来是有人的,兴许是个老人家,耳朵听不清。
天恩就径直往屋里走,都是本岛人进门不用生分。
只是这楼有些不稳了,走一步似乎就晃一步,脚下的红砖有几块也碎了,咯吱咯吱地叫。天恩走了两步,觉得脖子有些发凉,两只耳朵自动警觉地竖了起来。
突然他的肩被拍了一下,他吓得大叫起来。
"叫什么碗糕(玩意儿),你进来干什么?" 天恩转过脸才发现是个穿着旗袍的老太太,面色严厉,白发盘成了一个干净的髻,一丝碎发都没有,脖子上一串珍珠在过道里映着微弱的光。
呆了一会儿,天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福顺的孙子,我爷爷他脚扭了,我来帮他送信。" 说完就把信递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把过道的灯摁亮,戴上眼镜,只看了一眼就把信甩回给了天恩,瘪瘪嘴说道:"我不收。"
3
"这个木棉坡45号呀……"福顺爷爷欲言又止的样子。
天恩莫名其妙被老太太用扫帚赶了出来,厚木门猛地关上,差点拍碎了天恩的鼻子,他回来立马找爷爷诉苦。
"这老阿嬷到底是啥么人?根本就是个大怪咖嘛!"天恩气呼呼地揉了揉鼻子。
"唉,不行这么讲,天恩!"福顺爷爷难得板起脸来,"她怎么说也是我以前长官的太太!"
福顺过去在天恩口中的长官爷爷手下当兵。天恩从小就认识长官爷爷,人长得威风八面的样子,过去在沙场驰骋所向披靡,眉宇间透出英气,左手只有四指。
而福顺爷爷告诉天恩,阿参婆就是长官爷爷的前妻。
"呃……前妻?你们那时候不是不流行离婚吗?" 天恩竟然从没听说过这一段,而他家与长官爷爷来往多年,竟然大家也充满默契似的从来不敢提阿参婆的名字。
阿参婆年轻的时候,可是手执双枪,身骑快马,百发百中的厉害角色。长官爷爷追了她好久,才终于跟她结了婚。可生了两个孩子后,长官爷爷就想娶个妾。
"娶个妾!哇,你接着说接着说。" 天恩的嘴巴都合不起来,他胡乱拿起手边的馅饼嚼起来。
"说什么啦说,啊就是后来阿参就跟长官离婚了嘛,一刀两断。" 福顺摇摇头。
阿参也是个硬脾气的人,后来这几十年见也不见长官一眼,路上不小心遇到,远远就啐口唾沫,昂头离开。两个儿子想劝他们,结果阿参婆连儿子也赶出来,反正两个人都成家立业了。
现在长官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些年总想跟阿参和好,可总是得不到任何机会。最近,福顺去探望长官的时候,发现他走路也没力气走了,老跟他感叹自己恐怕时日无多。
福顺爷爷想到这里,就眼睛湿湿的:"哎呦天恩啊,你长官爷爷这个信你是一定要送到,不然我也没脸见他了!"
"好啦好啦爷爷,别担心。" 天恩耳根子软,最怕爷爷这样央求他。他拍拍爷爷的肩膀,说:“我已经有办法了!”
4
"咳咳,阿……阿参,久未见面,你还好吗?你还能允许我这个罪人来跟你忏悔吗?"大声公的声音充斥着木棉坡的清晨。
天恩第二天一大早,就冲到了木棉坡。阿参婆不肯看信,那就用念的呗!于是他找了一个老式大声公,能把一声轻咳放大得震天响的那种,在阿参婆楼下院子里,开始念了起来。
"三十年前……" 天恩以前拿过他们岛上小学组诗朗诵第三名的好成绩,所以对自己声情并茂的能力比较自信。
"哗啦啦啦啦啦!" 突然一桶冷水从头上浇下来,吓得天恩哇哇大叫,从头到脚湿透透,晨风一吹冷吱吱。
一抬头,是阿参婆在二楼举着个木桶,面无表情。
"死孩子,要敢再来闹,下次泼的就是你老祖的洗脚水!" 阿参婆摔下一句话,转头回房间了。
这个老阿嬷真的是……天恩好想生气,但是冷死了,他只好跑回家换衣服。
"哎哟哟,天恩怎么穿成这样去游泳啦?现在的少年人哦,啧啧啧……"天恩在街头撞上了阿暖姨,她看着天恩落汤鸡的样子,忍不住唠叨起来。
天恩只好憨笑着跟她说了经过,阿暖姨想了想,说道:"福顺摔伤腿我也有责任,这个忙我得帮。我跟你讲吼,事情的关键在于,土笋冻。"
"哈?土笋冻?"天恩鼻涕都快流下来了。
土笋冻是岛上的特产,也就是去海边泥沙里抓出来软软的蠕动的土笋虫子,然后切成段制作成的一块块凝结的灰色胶质,很鲜甜。
阿暖姨告诉天恩,阿参婆非常迷恋土笋冻,年轻家里有钱的时候让厨师天天都要做的。现在她只能靠买,岛上只有一个人在做土笋冻,就是阿土伯。可是阿土伯的女儿三个月前在马尼拉生孩子了,所以他和老婆就去菲律宾照顾女儿了,恐怕是不打算再做这小生意了。
三个月没有吃到,现在阿参婆肯定馋死了,现在土笋冻就是她的弱点。
"土笋冻不难做的,你跟我去菜市场买几斤土笋,我叫卖茯苓糕的番儿叔教你,他也会做。" 阿暖姨二话不说,拽着天恩行动起来。
5
天恩学得很快,三两下就会做土笋冻了。他很乐意学。一直以来,他就想当个厨子,只是怕家里人不高兴就一直憋着没敢说。
他仔细想了一下,要让阿参婆看信,土笋冻是个关键。但是要把阿参婆从楼里引出来,还要别的东西。他借来了便携的小瓦斯炉,拌好了一斤蚵仔,打算用蚵仔煎和土笋冻双管齐下。
第二天下午,正是让人肚子空空的傍晚,煎锅发出滋滋的声音,蚵仔拌着地瓜粉,蛋液和大葱段,发出鲜甜的气味,钻进楼里面。
果然,不一会儿,老太太就把门推开了。
"邮差,改行了?" 阿参婆别着手,气势十足地走了过来。
天恩正好煎完一盘蚵仔煎,把厦门辣椒挤了上去,递给阿参婆:"阿参阿嬷,你吃。"
阿参婆接过来吃了一口,煎的火候刚好,调的味道也咸甜适中,确实好吃。她忍不住吃了两口,却也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把吃的吞下去后,说道:"你又来做什么?"
"你看这是什么?" 天恩见阿参婆看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还带点笑意,连忙抓住机会,把冰袋拿出来,里面是赶制出来的十枚玲珑剔透的土笋冻。
阿参婆的眼睛突然发出光芒,忍不住伸手就要抓。
高个子的天恩却把盘子举过头顶:"你要答应我,去见长官爷爷一面!”
阿参婆僵在那里,天恩着急地接着说:“真的,阿参阿嬷,长官爷爷一直努力想跟你说对不起,他最近身体很不好,怕是不能等了。他给你写信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阿参婆转过脸去,叉着腰一言不发。
"哎呦,求你了嘛阿参阿嬷,看在土笋冻的面子上,好不好?" 天恩也不管了,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拉着阿参婆的衣角央求着。
他这两天推着轮椅跟福顺爷爷一起去看长官爷爷,两个老人家唉声叹气的。怎么说也是老兵了,结果福顺爷爷在长官和天恩面前痛哭,还当场拍胸脯说三天之内一定要让长官爷爷见到阿参婆。
天恩也是真的压力很大。
"你敢跟我去后院挖个东西,我就去。" 阿参婆转过身盯着天恩,顺势把盘子夺了过来。年纪这么大了,力气还真不小。
"好呀。"天恩安静地候着,看阿参婆把十枚土笋冻三下两下都吃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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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参婆的后院铺满了落叶,种着各种蔬果,一棵芒果树也长得很高了,果子熟透了就径直掉落在地上,引来一只只细小的蚂蚁。
"挖这里,挖到了帮我打开。" 阿参婆用手一指,让天恩开始挖。
天恩也搞不清楚到底做什么,就埋头挖起来,大概奋力挖了半个小时,才挖到一只小瓶子。
"挖到了挖到了!这是什么呀?"天恩兴奋地把深棕色的瓶子拿出来,不过也就是女孩子的拳头那么大而已。他拍了拍土,把瓶子上的软木塞拔了出来,往里头看了一眼,好像是根小枝子,就递给了阿参婆。
"这是那个衰人的小指头呀。拿去给他,死了也好有个全尸。" 阿参婆挑了挑眉毛。
"什……什么?"天恩一阵眩晕,抓着铁锹也站不稳,随后干脆昏了过去。
小指头什么的,实在太吓人了,天恩昏过去前一刻想。
"现在的少年人,都是软蛋,真是没见过世面。" 阿参婆踢了踢天恩。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长官过来找她,说要娶她,然后手起刀落把他的小指头砍了下来当作表示决心的定情信物。这在她的年代,算是勇敢,但不算绝无仅有的事儿。
结果,砍了也是白砍,后来还不是想娶小的。阿参婆摇摇头把屋里面的毯子拿过来,盖在倒得四仰八叉的天恩身上。
天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躺在自己家里,福顺爷爷坐在一边。
"醒了啊?长官的两个儿子把你抬回来的。" 福顺爷爷看着自己的孙子,露出"你真逊"的遗憾表情。
"呃,我,那个,唉。阿参婆呢?"天恩也是没话好说,随口问道。
"她去找长官了,说是把指头还他,给他留个全尸。虽然也还是没好脸色,但至少见上面了。听她两个儿子说,长官一个劲地哭着道歉呢,哈哈哈。"上次福顺哭得鼻涕流出来还被长官呵斥,现在也轮到他,福顺爷爷莫名地心情很好。当然,长官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那就好。" 天恩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7
"咚咚咚!"第二天一大早,天恩就被急促有力的敲门声给吓醒了。
一开门,竟是阿参婆。
"早啊,长官爷爷病有好一点吗?" 天恩睡眼惺忪抓着头。
"病?根本没病,一看就知道是装的!" 阿参婆用鼻子哼了一声,"也就你们这些憨人会被他骗!你过来!"
天恩一大早被吓了个魂飞魄散,结果阿参婆不是来找他算账的,而是她吃了天恩的东西以后,打算跟他开个餐馆,就用她家的房子和院子,这样就不怕吃不到土笋冻了。
"可是,很难的吧……"天恩也不是不想做,当厨子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就这么开始,也不知道家里面会不会同意。
"人生在世,就是要战斗!快点安排起来!"阿参婆抬脚用皮鞋踹了天恩一脚,顺势走进屋里开始讲述她的宏图大计。
"谁敢挡路,叫他好看!" 阿参婆看了眼候在门边的福顺爷爷,福顺爷爷连忙点头哈腰的。
天恩饭馆第一天开张,就挤满了人。天恩负责主厨,阿参婆来接待,也算是岛上有史以来最气势汹汹的服务员了。
而长官爷爷也还是厚着脸皮来吃了。阿参婆头抬得高高的,把菜单往长官爷爷脸上一丢:"吃什么?快说!"
长官爷爷稳稳接住,讨好地笑着:"一盘白灼章鱼,一盘胡林豆,一盘煎带鱼加一碗地瓜粥。道谢道谢。"
"那么老还吃那么多,就说是装病。" 阿参婆记好了扭头就走。
天恩上去正要跟长官爷爷窃窃私语,突然"砰"地一声,飞过来一颗硬邦邦的蚵仔干,打中天恩的头。
阿参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还在外面五四三?进来做饭!"
"哦,好。"天恩揉了揉头,走进了厨房。
蚵仔干打得天恩额头好疼,等下休息的时候要找番儿叔买点热乎乎的茯苓糕,一边敷一边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