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张狱警人很好,长得也很俊美,这份工作着实和他有点不相符。这里的人们都狂野高傲,表面上服服帖帖,暗地里早就想了一万种整死那些看着不顺眼的人,包括那些例行公事的警察。

我叫刘曾野目,出身于从没听父亲讲起过祖上出过富商的穷人世家。我因为抢劫被抓入狱,和我一起的,还有个孪生弟弟,他叫刘曾火目。

之所以说张狱警人很好,是因为我前两天跟他提起我想读书,便告知他能不能帮我买几本我想看的书。没想到,他答应的很快。

那天下午,他把我叫到审讯室。

“你的人生还没完,不要对自己失去希望。”张狱警提起一塑料袋的书放在桌上。

“谢谢您,我看书是觉得劳动完之后很无聊。”

“我知道,这里每天机械化的工作让人很容易感到枯燥,我们也希望除了劳动改造之外能够让你们的思想从根本上改观,弃恶从善。”张狱警开始滔滔不绝,他每天都要跟很多人讲一些这种教育式的心灵鸡汤,“不要觉得人生会因为一件事的好坏就定性,你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对不起,我现在就是个囚犯,而您是监管我的警察。我知道您的好心,但我,犯过两次罪的人,我已经冥顽不化,我只是想在接下来那段知道结局的人生里,我想满足自己的愿望,我想做过一回学生的瘾。如果可以,最好是三好学生。”我打断了张狱警的讲话。

我第一次抢劫是在邻村的一条土道上,入秋后并没有让暑气退场,大片大片的玉米地,马上就该收了。我和弟弟躲在玉米地里喝着从奶奶那里偷来的钱买来的汽水,听到自行车与土道极不悦耳的声音,我示意弟弟静下来,我微微探着头从玉米杆的缝隙中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不慌不忙的骑着。我看了一眼弟弟,只有五秒钟,仿佛是因为双胞胎的缘故,他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

犯罪过程很荒诞,犯罪语言很牵强,犯罪行为很认真。这一切,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吧。

我们奔跑在烈日炎炎之下,想逃跑到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总觉得太阳目睹了这一切,身上的皮肤越来越被那代表正义的阳光所灼烧。我们终于跑到自己村子里,粗糙的撇了撇脸上的汗。紧接着去小卖部买了几包烟和吃的,老板有点异样的眼光瞅着我俩,因为在这个村子里,人们都知道双胞胎的爹是个强奸犯,人们都知道双胞胎没上过学也不好好工作,哪里来的钱。

果然,从前人们对我们兄弟俩的众口铄金,像是个证据,那天被抢劫的妇女很快报了警。周围的村子,快速扫描着一对双胞胎小伙子。才第二天,警察就找上门来,七十多岁的奶奶当时吓哭了,一面瘫软在地上,一面还扯着警察的腿求情。说实话,那一刻,我很冷静。因为,五年前父亲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奶奶也是这样。奶奶哭了一个多月,导致现在眼睛不太好,但对于那身警服,怕是这辈子奶奶都记得,都触人心目。

“叫什么?”这是第一次和张狱警见面。

“刘曾野目。”我和弟弟被分开审讯。

“哪里的?多大了”

“鸽子窝村,二十了。”

“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张狱警的头抬都不抬。

“知道,抢劫。”

“年纪不大,不好好上学,还敢犯罪了。”

“没上过学。”我第一次听到从警察嘴里说出犯罪这两个字。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刚好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在我心里爆炸,这是一种历久弥新的感觉,当然它是要我命的,让我吓破了胆。

那次抢劫的五十块钱“成果”让我尝到了一年半牢刑的“成果”。

监狱的日子很累很枯燥,从来没有干过如此大的工作量,我吃的很多,每天晚上也想的很多。这里的人大都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他们又像一个个看破俗世的大师,说什么在这待着挺好的,其实两面三刀的背后,一个又一个比谁都渴望自由。劳作的地方被围墙上的高压线圈的很死,世界很明显,我待在这里就是个井底之蛙,墙外的天空白云会流动,而墙里的,我看了很久,都死气沉沉。

刑满释放后,我和弟弟趁着夜色进的家,奶奶步履蹒跚搬着一张小圆桌支在院中,招呼我俩吃饭。没有责怪,没有谩骂,又是一年的秋天,深夜真的深的可怕,把我所有的欲言又止都吞噬了。星辰寂寥,宇宙孤渺,我很想很想逃离到宇宙外,逃到那一片没有孰是孰非的孤寂里,挥一挥手,向这个循规蹈矩又杂乱无章的地球,拜拜。

村子里的人还是那副嘴脸,很多认识的人也冷漠旁观。奶奶其实是知道这一切闲言碎语,但是从来没有跟我俩说过。她一直在重复着,“我很失败,我很失败。”

父亲已经被判刑了,是死刑,是在我们十八岁那年。我们和奶奶见过父亲的最后一面,四个人泪流不止,有点像哭丧。奶奶更是大喊着“我的老天爷,我的儿啊。”那一刻,我并没有觉得父亲是个犯人,我只是看到了一位母亲对儿子的自责和不舍。从那之后,这句“我很失败”就一直被奶奶杂念着。

自从父亲的事情发生了,邻家都已经搬走了,奶奶连个邻居都没有,我们连个朋友也没有。以前一起玩耍的伙伴纷纷躲的很远,我们成了众矢之的,那些时常坐在一起的村人每个都成了哲学家和政治家。所有关于我们家的事情都是一个令人咋舌的大爆料。我们的话题永远浸泡在他们的唾液之中,好像这是一块难以消化的食物,他们口中的酶并没有分解这块食物的功能,然而还在一直拼命努力。

奶奶说,要感谢人家。我很不解,难道这个污点就要这样生生世世的被谈吗?

奶奶说,人家还好没有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就这样背地说三道四,算好的了。

我很气愤又很无奈,道德的高尚终究是那些人的生化武器,对于他们而言,这有一嘴没一嘴的言语微不足道,却永远也想不到,这生化武器的威力,是渗透在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的身上。有时,我觉得,人言可畏是一把烧不尽且很容易起势的野火,不光烧死那些坏人,还连带着家族。

“你怎么回事?”张狱警拿着笔使劲敲着桌子。

“我没劳改好,辜负您了。”

“这一次又是抢劫,这才离你刑满释放几天,今天是第三天吧?”张狱警第一次露出凶神恶煞的形象,仿佛正义已经不需要伸张,这可能是次要的,此时此刻,惩罚罪恶才是必要。

“我看见那个人一个人,又好欺负,所以又犯罪了,没控制住。”

“你这种人活该,死不足惜!”张狱警可能觉察到话有点严重,不自在的身体向后靠了一下。

“我想读点书,不知道您能帮我吗?”

“读书?你出去怎么不读,现在被抓进来要当好人啊?”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本来想说外面的世界不适合有污点的人做事,更别说读书,但憋回去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要判多久,对于你这种有前科的人来说,是很严重的!”

“多久?”我有点风轻云淡。

“最少八年!八年知道吗,这是什么概念,你有多少个八年啊!”张狱警此刻比那些村民真实多了,可爱多了。

躺在床上,并没有为要服多少年刑期而不悦和恐慌,反而这里是躲避人们指指点点最好的地方。我也曾幻想上学是怎样一件欢悦的事,我也曾幻想有个朋友是怎样一件感动的事,自由于我而言,已经不再让我额手称庆,我向往的生活不过是一片没有杀伤力的相处地方。哦,对了,还是该有所担忧,奶奶的身躯还能撑多久,奶奶的盼望还能撑多久,我八年后的自由又该如何停留。

时间滴答,过了今夜,明天不过是后天的陈旧,能记住的是一团关于人性挣扎与道德拯救的野火蔓延,烧毁所有,在一条宁愿放弃自由的道路上,我舍弃辩词,只求一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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