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日最闪亮的星辰
16年7月份的时候,我去了New Jersey的小城Princeton见好友Rebecca和她的爷爷奶奶,托尼和希拉里。他们是一对学霸夫妻:托尼是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希拉里是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心理学家。他们听说我是社会学专业的,对我十分好奇,不断地问这问那;我从来没见过对人如此充满好奇的长辈。我很喜欢和他们聊天,总觉得世界上有聊不完的话题和分析不完的社科问题。这次去Princeton,自然而然地,我也想和他们延续这段友谊。
来到Princeton后, Rebecca告诉我,托尼正在医院里治疗他的肺部,全家人都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他们为托尼找到一个在宾西维尼亚州的医生,正有打算把他转移到那里治疗。我想,没关系,只要见到他就好了。
没想到,我仅仅在医院里和托尼呆了五分钟就不得不被护士赶出来了。我送给他一辑岭南艺术剪纸,希望他看到之后能够开心一点,身体可以好起来。我们谈论了社会学带来的启发,谈论了以后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谈论了想做的艺术教育。离开的时候,Rebecca跟我说,托尼最喜欢聊教育和社会学了,今天你的到来肯定让他很开心。在离开New Jersey的火车上,我回味着过去的几天,嘴角挂着微笑,也感激Rebecca带来美式家庭的温暖的体验。
7月4日是美国国庆日,我在纽约前往旧金山的飞机上刚扣上安全带,就收到Rebecca给我发来的信息:“Echo, 我有一个坏消息。托尼今早去世了。(I have some bad news. Tony pass away this morning. )”我无法克制地在座位上哭了起来。旁人纷纷侧目,猜想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看到手机后就开始大哭。我找不到纸巾,狼狈地用袖子擦去鼻涕眼泪,呜咽着想起了和托尼相处的一幕幕……明明几天前还活生生地在眼前,明明我们还聊得很开心,明明还身处同一个时区空间,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
我接着看Rebecca的信息。她说,他活的充盈而满足,他自己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今天早上,他向我们家人和希拉里道别,拔掉了氧气面罩。(He had agreat life. He was too painful and he decided to leave. This morning, he said goodbye to the family, to Hilary and he unplugged the oxygen mask. )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游弋在“He had a greatlife”上。每一个字母都仿佛印刻了他的一生:作为一名学者,他说的一句话也许改变了一名学生的命运,他写的每一本书也许启发了一个人,他的和蔼善良也许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温柔了一点。而我,如此幸运地认识了他,见过他最诙谐的一面,也见过他在病榻上虚弱着开玩笑的模样。在美国举国欢庆的一天,他决定拔掉氧气管,在最爱的人陪伴下安然地离去。那一刻的他,对一切都释然了,时间过得特别慢,世间再也没有痛苦和挣扎。我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烟花,恍惚中,看到了一颗最亮的流星。仿佛听见托尼在说,一路平安。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世事无常
17年9月,另一位好友艾迪离开了人世。他是社区大学里的红人,每天穿着红艳艳擦得锃亮的球鞋来上学,在走廊里笑嘻嘻地和每一位路过的新生打招呼,主动帮学生会到处张贴活动海报,整个社区里没有不喜欢他的同学。天有不测之事,艾迪的死亡是莫名而突然的:凌晨时分,刚下班回家的他在家门口被枪击,抢救无效,凶手动机不明。Facebook上被吊唁刷屏了,都是不可置信和对他的怀念。我看到了25岁的他留下的珍宝,不是多少钱,多少球鞋,而是那些他和我们相处过的时间,那些他在大家心中留下的温暖。We had a good time together.
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我还善良地爱着这个世界
17年底,我频繁地进出医院的重症病房,眼睁睁地看着隔壁病床男人痛苦的撕扯挣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不要”的求饶,同时接受着护士一针扎下的镇定剂……医院里彻夜的白炽灯在宣告着重复的痛苦,在走廊浅睡的家属一刻不得安宁。面对着至亲被病魔折磨,是心底最柔软的肉被利器一刀一刀割下去的痛苦。多么宁愿受苦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至爱的人。在阿兹海默症、脑溢血、中风、骨折面前,他不记得我是谁,把我当成了他以前的学生,告诉我说:“一个班里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他想看这个电影,你想看别的电影,都没有问题。到最后都是一样的。”
“到最后都是一样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在死亡面前,众生平等。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话:「如果将我出生的那一刻定义为拥有全部时间的话,时光确实从我手中流逝了;但如果将我死去的那一刻定义为我拥有了自己全部时间的话,那么,我一直都未曾失去过时间,而是一直在获取时间。」那这样说来,托尼是一位极其富有的人,拥有着70多年的时间和爱;而我,是一个正在赚取“值得回忆时间单位”的人,希望在临终之时向托尼一样无畏地说,I have lived fully;那这样说来,艾迪是一位极其富有的人,他给所有认识他的人留下了温暖的印象,并且我们会带着他灵魂中的一部分活下去;那这样说来,不记得至亲的长者,也是一位极其富有的人,他对世界持有“不记得”的态度,但是他的一字一句,传递的都是淡泊平等的哲思。也许,平行世界是一直存在的,我们在酣声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暂时地在今天死去,第二天从平行世界抽身,回到了躯壳里再一次地活着。我们在不断地今天死亡、明天重生的循环中度过茫茫一生。
They Live Through Us
一行禅师在纪录片Walk With Me中与小女孩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小女孩说:“从小到大养过的狗死了,我很难过。”
一行禅师答:“极目楚天,见云。云成雨,新雨初坠。紫砂茶盏,微云一杯。(You look into the sky and you see a beautiful cloud. The cloud has become the rain. And when you drink your tea, you can see your cloud in your tea.)”
小女孩微笑,释然。我在大银幕另一端的黑暗中,泣不成声。我相信,那些离开了我们的人,未曾离开。他们留下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首歌,印成铅字的一本书,都布满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印记。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带着祖先印记的躯体。他们在我们的体内,认真地活着。他们是无边苍穹,微笑地看着我们在地球上采摘星辰。
你害怕死亡吗?
有人害怕死亡,害怕没来得及完成梦想,害怕无人照料至亲,害怕错失看到世界的改变。在与死神擦肩而过后,我害怕过自己的早逝而碌碌无为,也曾经在厕所颤抖着抱头痛哭两个多小时,拒绝过所有人的关心,不愿意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后来,我想:
为什么害怕死亡?
如果能够活多20年,我可以做什么?
我在这一生想留下什么?
我希望在临死前,放电影式一幕幕的回忆是什么?
我希望谁来我的追悼会?
他们会说些什么?
我希望墓志铭上写的是什么?
我的害怕好像少一点了。你呢?你为什么害怕死亡?
明天,我们来谈论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