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之间的谈话很少。
爸爸很疼爱我,我也很敬仰爸爸,但是我们之间的谈话很少。
除了日常聊天——“崽,你吃这个吗?”“崽,今天降温,多穿件衣服。”“崽,要不要带你去买衣服?”,真正意味上的谈话很少。
爸爸是位政治老师,我是一个工科生。从初中开始,我的政治成绩永远徘徊在70分左右,历史地理徘徊在80分左右,与其它科目相比,实在是惨不忍睹。连我的政治老师都说我的政治成绩,真是对不起我爸爸。
爸爸经常看的电视节目,是中央七套军事农业;经常看的书,是历史军事;经常看的新闻,是时事政治;经常玩的娱乐,是围棋象棋看篮球。而我喜欢的一切,都是一般女生喜欢的,在大学毕业以前,我从不看新闻节目,只沉浸于言情电视剧、言情小说,还有各种玛丽苏之中。
这样看来,我和爸爸之间毫无交集,除了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在我的印象中,有一幕很深刻,至今不忘。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学校的家属房中,是一弄两间的套房。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我和爸爸分坐在桌子两侧,爸爸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书,我不知道是什么书。他低着头,一只手插进头发里,另一只手偶尔翻翻书。我忘了我当时候在干什么,也许在看小学生杂志,也许在写作业。总之,那个下午,我们俩就这么静静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毫无声息。
我是在大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爸爸实在是没有话题可以聊。大学以前,爸爸是我的依靠,我只是爸爸羽翼下的一只小崽子。大学以后,我意识到,这个家也有我的一份,我需要出一份力,撑起这个家。心态的转变,让我从仰视爸爸开始转变成平视爸爸。但是,我们没有共同喜欢的电视节目,也没有共同喜欢的书,甚至没有可以聊起来的日常八卦。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往家里打电话时,总是说不到几句,爸爸就会把电话转给妈妈。
这以后,我经常思考,是不是培养和爸爸相同的兴趣爱好,就可以有畅聊的话题。但是,人们常说,子随母、女随父。爸爸的性格甚是内敛,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宅男。除了必要的业务应酬,从不出门。即使是出门,也会带上妈妈,然后早早回家。爸爸不甚言谈,只有在邻居造访,特意上门找他聊天时,两人才会聊到深夜,话题也总是军国大事、国家政策、工作业务等。我想这方面,我也随了爸爸。我愿意和别人聊天,我可以很热情地回应,却无法欢畅地倾诉。我可以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却无法做一个诉说者。所以,如果妈妈不在家,只有我和爸爸在家里,更多的是我们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一整天聊不上几句。
但是前几天,我和爸爸却畅聊了一个小时,准确地说,是爸爸讲述了一个小时。我开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回应,感受着爸爸语气中的热情、开心还有怀念。
那天早上,爸爸照例打开某自媒体,看着当天的文章。我瞄了一眼,其中一篇是在说我们当地的一种虫子,名为“土狗子”。爸爸在这篇文章上停留了许久,仔细阅读着。下午回家时,我正好看到汪曾祺先生书中的一篇文章,写的是“蛐蛐”。对于蛐蛐,我只在电视里看过,听过。一般是斗蛐蛐,两个人,一人一只,让蛐蛐斗,谁的赢,谁就开心。其实,我从没看清楚过这种小虫子长什么样,即使是高清电视,也只能看到是黑乎乎的一只。
于是,我问爸爸,蛐蛐是不是就是我们土话里说的土狗子?然后将那篇文章展示给他看。
他看完之后说,是啊,蛐蛐就是我们这里的土狗子。
我又问,那斗蛐蛐就是这种蛐蛐吗?
他说,其实蛐蛐应该分两种,一种是小的,一种是大的。斗蛐蛐的蛐蛐就是大的那种。
这时,我想到了我小时候玩过的一种虫子。和瓢虫很像,但是比瓢虫要大许多,有两只拇指并起来那么大。浑身金光闪闪,看起来就像是穿了一身金色的铠甲。我们抓住它以后,会在它身上系一根绳子,然后将它扔出去。虫子便会飞起来,发出一声“呜~”的响声,所以我们叫它呜哇。
我说到这里,爸爸点头应和,他小时候也玩过。他小时候还抓过蝉、鸟、螃蟹、泥鳅、鱼,各种各样。他说他最怕的就是蛇。浑身滑溜溜、冷冰冰,冷不丁就会咬你一口。以前最喜欢去小溪里的石缝里摸螃蟹,因为螃蟹傻,以为躲在石头底下,人就抓不到了,所以总是一摸一个准。但是有时候,石头底下并不一定是螃蟹。那时候真是胆大啊,也不看看,直接就伸手去摸。一摸,怎么滑溜溜的,赶紧缩回手,低头看去,原来是条蛇。吓得心砰砰跳,赶紧跑,生怕蛇来咬了。
爸爸怕蛇,我是知道的。有一次我和爸爸两个人下山,我走在前面,爸爸在后面。那时候,我的眼睛可能长在头顶上,只顾着走,也不怎么看路。走着走着,爸爸突然蹿到我的前面,捡起一块大石头,对准一个东西就砸。我吓得楞在原地,直到爸爸起身,我才敢走到爸爸身边。原来是条蛇。下山之后,爸爸才开口说话,蛇啊,我最怕的就是蛇了。
说到胆大,还有一件事。以前,爷爷包了一个鱼塘。到了冬天,水位渐渐下降,大个头的鲤鱼就开始冒头了。那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爸爸就想着抓几条鱼回家改善伙食。于是赤着脚下水,虽然看着鱼很多,水很浅,但是怎么都抓不到。这个鱼塘有一个窟窿,是连着底下的岩洞的。因为常年流水侵蚀,所以洞也越来越大。水被搅浑之后,鱼就吓得直往洞里钻。爸爸看到鱼都跑了,也急了,追着鱼往洞那边去。但是还是抓不到,最后是拿了一个簸箕,堵在洞口,才勉强抓了一条鱼。事后想起来,那时候也是没脑子,如果一不小心掉下洞去,那可就没命了。谁知道那洞有多深啊,那可是个岩洞啊。
说到抓鱼,爸爸说他们以前抓鱼是很有技巧的。夏秋刚收割完水稻的时候,他们会在放学之后,跑到田里踩上几个大脚印,然后等到第二天去抓鱼。因为这时候,田里有很多的鲫鱼,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禾花鱼。这些禾花鱼就会待在大大的脚印里,等着人去抓。
我问田里怎么会有鱼呢?
爸爸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有鱼,而且这样能抓到鱼。他们冬春的时候,田里水少,去搅浑水,然后踩上几个脚印,等到第二天还能摸到泥鳅。因为泥鳅在水动感觉危险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往低处钻,这些大脚印就成了抓它们的牢笼了。
爸爸还说,山上有好多果子,有些甜有些酸,有些还很涩。那些涩的果子,摘下来之后,就扔上屋顶,等到降一次霜之后,就会好吃了。吃起来还会有些像风干的柿子。
他们小时候玩的东西也很天然,喜欢转陀螺,喜欢踩高跷,都是自己动手做的。陀螺是自己选一根质地好的大木头,然后随身带把小刀,每天削,每天削,削个十几天就可以玩了。
这时候,旁边听了一路的司机师傅出声了,哪用削十几天啊,一天就能削好了。
爸爸先是楞了一下,后又放声大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可能你们削的小一些,我们削的都是大陀螺。
司机师傅接着说道,我们那时候陀螺是小些,不像现在这些人玩的那么大。而且那时候难得削,总会在陀螺屁股下面钉个钉子,这样就不会磨坏了。
爸爸连声说道,是的是的。而且做好之后,就把粽叶撕成一条一条的,直接就可以用来甩陀螺,比现在甩陀螺的绳子方便多了,而且还经用。
司机师傅说,是的啦。我们那时候还自己做高跷,两根木头削好,钉好,就能玩。
爸爸说,那还是你们厉害些,我们不会自己做高跷,都是大人做好再玩的。
司机师傅愤愤地说,你看现在这些孩子,每天就是坐在家里玩手机玩电脑,哪像我们那时候,动手动脑,玩的还开心些。现在孩子,哪还有童年啊。
爸爸也附和道,是啊,现在的孩子,尤其是城里的孩子,都没什么好玩的咯。
这时,车到站,我提醒爸爸该下车了。
走在路上,爸爸不再继续怀念旧时光的话题,我们一路默默走着。我想到汪先生曾说,他专门写一辑花鸟虫鱼,就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看,因为他们不再接触大自然,不再走进大自然,更多的是待在家里玩那些电子产品。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是这样,虽然现在的我不至于五谷不分,但是至少不是每一样常出现在我身边的虫子野草我都认识。
我想,要是爸爸能够将他的小时候写下来就好了,至少可以给我看,给我的孩子看,给我孩子的孩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