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前一天，我和父亲早早吃过早餐，准备去姑姑家把奶奶接过来过新年。奶奶今年已经93岁，有着老年人典型的特性：身体消瘦，精力锐减，面部布满皱纹和深褐色的斑点。好在身体还算过得去，生活上基本可以自理，甚至有时候还帮着家里做点事。不过耳朵听力下降的厉害，讲话有时候听不清，视力也衰弱了不少，看东西要凑的很近，而且看了一会儿就头晕目眩，需要躺到床上去休息。奶奶还特别怕冷，身上衣服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照她的话说，人老了，油尽灯枯，身体没火了。

旁人都说奶奶的气色不错，奶奶总是回一句，“哪里不错了，一身的病，心里头难受呢。”父亲和姑姑都带奶奶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有脑梗，胃上也有毛病。这个岁数，都是没办法治疗的，只能吃吃药维持维持。家里人瞒着她，没有告诉她实情，怕她胡思乱想。

有一天，她悄悄走到我房间，问我检查的结果，是不是得了什么坏病。我勉强挤出笑容告诉她，没什么大毛病，吃吃药就能好了。

也许是我的笑太假，还是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知肚明。她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突然开口，“乖啊，奶奶要是死了，你别哭，上了岁数了，该死了。”

我听着她说的话，心一阵绞痛却又无能为力。

到了姑姑家，奶奶正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太阳斜照下来，她瘦小的身子缩在阳光底下，眼睛朝着马路上不停地张望。看见我们来了，连忙起身，左手扶墙，右手撑着拐仗，迟钝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乖乖，你们来啦。”

“外面有风，怎么不坐进去。”我说。

姑姑说，“知道你们来，早早就起来把东西收拾好了，坐在这边等你们来呢。看来在我们这边住腻了，还是想着儿子好。”

我们笑了，奶奶也跟着笑了。

奶奶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大大小小的东西足足装了七八个包裹。有自己的衣服，瓶瓶罐罐的药，还有一些蛋糕面食之类。

我跟父亲把东西往车里放，奶奶也帮着我们把东西往车里拿，大大小小的包裹，把车塞的满满当当。

父亲把奶奶扶上车，奶奶隔着车窗和姑姑道别，“闺女啊，我走啦。”

姑姑说，“走吧，在那边住腻了，再过来。”

奶奶坐在车上，车开到哪，她嘴里就嘀咕着说到哪儿了，父亲在一旁应和着。

“前面再转个弯是不是就到啦。”

“嗯呐嗯呐，马上就到了。年纪大了，记性还不错嘛。”父亲在旁边逗她。

奶奶除了过年几天住在我们家外，其它时间都由姑姑照顾。姑姑家在小学对面开了一个小超市，卖点杂货，奶奶就住在超市隔壁。除此之外，姑姑还在超市后面经营了一家棋牌室，供人消遣娱乐。

棋牌室人来人往，超市也相当热闹。姑姑说奶奶住在那边，能被大家热闹的氛围感染着，不太会觉的孤独。她自己也可以在超市和棋牌室之间来回窜窜，锻炼锻炼腿上的力量。奶奶常说，只要两天不走路，腿就站不稳了。

有时候，奶奶还能发挥老人家的作用。姑姑不在店里，超市有人来，奶奶就会站在巷子口朝后喊，告诉姑姑超市有人买东西。

我们家住在四楼，没有电梯，奶奶每天只能在100多平米的有限空间里活动，有时候站在窗口朝楼下球场张望，看上面大人小孩游戏奔跑。有时候.，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下，晒晒太阳，发会呆。她不能呆太久，一会儿就会头晕目眩，就得躺到床上去。

奶奶大多时候都是躺在床上。如果家里人有事要出去，出门的时候，奶奶都会习惯性地问，“出去多久啊，”“去干嘛呀，”“早点回来啊。”

家里人如果走光了，奶奶就会让我们把电热毯都关掉。她曾听人家说电热毯开的时间长会出现安全事故，现在心里有点担心。

我房间要是有点动静，奶奶房间就会传出，“洋啊，你也出去啊。”

我就会开玩笑对她说。“嗯呐，出去溜达溜达。带你一起去啊。”

她也会一乐，“不了不了，奶奶腿不能跑，你自己去玩吧。”

奶奶没事也会在自己房间捯饬，把衣服拿出来叠叠，也会把别人买给她的营养品拿出来吃。我要是在房间，她就会拎着东西过来。

“孙啊，吃点饼干，你大爷买的，我还没吃过。”

我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过了一会，她又去房间拿牛奶过来，

“乖乖啊，喝牛奶啊，一箱几十块钱呢，你喝点。”

“奶奶，我不饿，饿了我会自己拿吃的。”

“那我放这边，你要吃自己拿啊。”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我只要在房间没出去，她一准就会给我拿各种各样的吃的，尽管我说了好多遍我不吃，她还是会给我送吃的过来。

奶奶怕麻烦人，哪怕给她倒个水，找个药也会觉得不还意思。

有天我在家，她看着我半天才开口，“孙啊，帮奶奶把指甲剪一下吧，太长了。你姑姑最近忙，我没让她帮我剪。”

我拿起指甲刀，要帮她修剪。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看着我，“乖乖，不嫌奶奶吧。”

“怎么会呢，手给我。”

她这才把手伸出来。

她手短小，粗糙，指甲有点弯曲，有一段时间没剪了。

奶奶牙齿落光，能吃的东西太少。前些年，让她去补个假牙，她始终不同意。总是说自己病歪歪的，哪能活多久，别糟践了那钱。况且，也禁不起那么折腾的。所以到今天，也一直没去补。

奶奶最喜欢吃稀饭，好入口，也方便嚼咽。煮米饭，也要煮的很烂，不然就很难吃下去。

家里为了照顾她，每次饭都煮的特别烂。

奶奶总是觉得很抱歉。“让你们跟我一起吃这么烂的饭，不习惯吧。人老了，一点用没有。”

我们吃完饭，要是没急着收拾碗筷，奶奶就会起身要去洗碗。

父亲看到，就会把她叫到一边，让她还好休息。

“妈啊，您多大岁数了，这事还用您做啊，赶紧歇着吧。”

奶奶就说，“就两个碗，我还能洗哎。”

直到父亲把奶奶扶到沙发上，让她看电视，她才罢手。

父亲怕奶奶吃不饱，每次都会帮奶奶多盛点饭。奶奶那天胃口不是很好，看碗里吃不掉，就匀了一点给我，没想到被正在厨房做菜的父亲看到了。

“你吃不掉就放碗里，顶多倒了，现在谁还吃你碗里的啊，就是我，都不好意思让他吃。”

奶奶委屈的说，“我还没吃呢，太多了，吃不掉浪费。”

父亲也很固执，“吃不掉就放碗里，下次不要往别人碗里匀。”

母亲在一旁瞪着父亲，父亲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过激，赶紧又向奶奶解释，让她不要生气。

午饭后，我在房间休息，奶奶走过来。我让她也过来晒晒太阳。奶奶从客厅抱了一个小板凳过来，在我床边坐了下来，面朝太阳。

“奶奶，你怎么不坐床上，还特地搬了一个凳子来。”

“我就坐凳子上挺好的，晒一会。”奶奶没说什么其它的话。在那一刻，我真真切切的触碰到了她的内心，我鼻子一酸。

“您现在怎么这么讲究啦，中午我爸说的话，你别跟他生气啊，他就那臭脾气。”

“我不跟他生气，奶奶都这么大岁数了。不亏你爸爸跟你姑姑，奶奶哪能活这么大岁数哦。”

人年纪大了，一身的毛病，还不如死的好。给下人添麻烦。”

“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啊，你把我们养这么大，多不容易啊。”

奶奶坐在凳子上晒了一会，就觉得头晕乎乎的，又去自己房间躺着了。

奶奶每天的生活都困在这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过完了年，家里人都要去工作。姑姑怕她在这边闷，还是想把她接过去。

奶奶说也好，你姑姑姑父对我好，要是换个别人家，谁肯把一个老奶奶接到家里住。平时吃喝还能照顾的妥妥当当，我福好哦。

初八那天，奶奶还是早早的收拾好了东西，换了一件新的棉衣。还是好几包包裹，有几包带过来压根也没打开过，原封不动又带了回去。

把奶奶送到姑姑家，奶奶就头晕上床躺了起来。和姑姑说了一会话，我们就准备回去了。奶奶听到我们要回去，又连忙起身，手扶着墙，从里屋踱了出来。

“乖啊，你们走啦。”

“嗯呐，我们回去了，你赶紧上床躺好，别冻着了。”

“跟你姑姑都打过招呼了吧。奶奶真是个累赘哦，在这边想着你们，在你家又想着这边。”

奶奶嘴唇蠕动着，眼泪就快从眼眶里落下来。

我有点惊慌失措，转过头就往车里走。

“你快上床躺着吧，有时间我们就来看你。”

“乖乖，开车慢点啊。”奶奶在后面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