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1991年,即秀儿出生的第二个年头,一日,田金发匆匆忙忙闯进半山腰的儿子屋里。
自分家之后,这位老实的农民便极少到儿子屋里来了。丢弃秀儿那件事,成了两辈人心头抹不去的烙印。
进门后,田金气喘吁吁地将烟袋锅往裤腰上一别,左瞧瞧,右瞄瞄,正好儿媳郝春燕不在。田金发又警惕地往屋外扫视了一圈,一把将儿子田卫国拽进里屋,关了门。
“叔,干啥啊,搞得这样神神叨叨的?”田卫国被天津发这一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嘞!”田金发激动得咧着一口黄牙,双眼放光,呼吸急促,下巴上的胡子颤抖着,他极力压住嗓音说:“我听说,大梁子那边,有人能把女人的环取下来,还能再生娃嘞。”抓着儿子胳膊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信吗?”田卫国的眼里也倏地闪过一道光。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似乎陡然消弭了父子之间一年多来的隔阂。
“可信可信,当然可信,我听说你三叔的媳妇儿云芝都怀上了,对哪个都没说,躲在屋里不出门。要不是被那曹家媳妇儿串门子撞见了大肚子,鬼晓得这事。她还想蒙人,说长胖了,女人哪里瞒得过女人?到底长胖了还是有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当真有这事儿?”田卫国脸上浮现出与田金发相似的狂喜。
“我悄悄到老三家串了一回门子,还专门悄悄问了你三叔,他亲口承认的,千真万确,云芝有四五个月了哪!他们瞒得可真紧!”
“可是……叔,这么搞会不会犯法呀?不是说只能生一个吗……”田卫国脸上忽而又爬满了愁云。
“怕啥!”田金发猛地站直了身子,一把拍在田卫国胳膊上,双眉蹙起,“要是犯了法,大不了抓我去蹲大牢,只要能保住我孙儿,我啥也不怕。”田金发脸上显出一股视死如归的肃然。
“这咋能行!要是真犯法,那可要不得!搞不好要枪毙嘞!叔,你莫犯糊涂哇!”田卫国一听天津发甘愿去蹲大牢,撒开田金发的手,又犹豫起来。
田金发又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两条眉毛拧得更紧了。“你怕啥子!凭啥人家生得我们生不得?要是啥也不做,咱屋里可真要绝后了哇!我们先想办法生下来,只要娃生下来了就好办了。他们总不能把个奶娃娃拉去枪毙了吧!莫怕,天塌下来有你老子顶着,我都活了几十岁的人了,我怕啥!大不了我这条老命给他们就是!”。
父亲的话让田卫国受了触动,实际上,他心里又何尝不渴望一个儿子?女儿再好,也终将成为别人家的人,只有儿子可以陪着自己到老。这是无心谷人民一贯以来的观念。
田卫国再三犹豫之下,终于还是跟父亲一起敲定下来,又与春燕说了此事。当天夜里田卫国便带着郝春燕,跟着田金发偷偷去了大梁子那边。
第二年六月,又是那槐花盛开满谷飘香的季节,这一家当真多了个男娃,唤作二狗子。
因了这个男娃,老少两代人的关系从僵死的气氛中苏醒过来,一川冰雪终于融化成了汩汩的春水,流淌在两代人的心田。为了这个他们共同渴盼的男娃,他们一同喜极而泣。
在无心谷的传统观念里,娃取贱名儿好养活。因而,在无心谷,你处处皆可听到诸如李家大狗子,王家二狗子,张家狗熊,马娃牛娃羊娃之类的名字,其中“狗”字怕是被用得最滥的了,为了加以区分,村人称呼他们时特地在名字前面加上他们的姓氏。而将取贱名这事做到极致的,莫过于半坡的刘家,管娃叫“畜生娃子”。此名在无心谷独一无二,便无人称他“刘家畜生娃子”,而是同他爹娘一样,直接唤他“畜生娃子”,此名一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未与他人混同过。或许是因了名字的独特性,这“畜生娃子”自小也便成了村中的名人,还是丁点儿大的小娃娃时,他常常牵了牛从各家门前路过,常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叫进屋,或留他吃饭,或往他怀里塞些吃食,一个番茄,一条黄瓜,一把花生,几颗栗子……
在村人眼中,这畜生娃子的爹娘刘家夫妇都是“没用的人”,也是可怜的人,他老爹是个寡子(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啊啊哇哇的声音,且肢体不灵活),老娘是个半瞎(独眼),加之他的名字过于独特,容易被人记住,这畜生娃子从小便受了村人许多疼爱。也因各家长辈们都可怜他,小孩子们便不爱与他一处玩。他便常常独自放牛,独自砍柴挑水, 独自坐在各家的门槛上听长辈们絮叨家长里短。刘老爹由于身体原因,干起活儿来不灵便,畜生娃子从小便同娘学会了做许多事,长至十岁时,便已会独自照料地里的庄稼了。他看起来傻乎乎的,人老实,又勤快,常常在路上碰到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需要搭把手,他必定义不容辞。
当无心谷的人们都和田卫国一家一样,正沉醉于新生命降临的欢喜时,他们还不知道,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田家二狗子出生三个月后,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上面突然来了纠察队,挨家挨户搜查超生娃,在村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无心谷瞬间炸开了锅。
抱怨的抱怨,咒骂的咒骂,哭的哭,逃的逃……
慌乱中,田家老太爷首先镇定下来,他往打谷场一站,将那根老木疙瘩拐杖往地上一杵,“一群没用的东西!慌什么慌!男人去拦住纠察队的人,一定要想办法尽量拖延时间。女人们赶快带着娃子往山里跑,进了大山就好办了!媳妇大了肚子的男人留下,护送媳妇进山,其他男人赶快去村头。你们媳妇娃子的安危,可都系在你们腿上了!”田老太爷抬头看了看天,又环望了无心谷四面的山,也有人追随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随后,打谷场的田家男人们迅速四散而去,挨家挨户通知。沸腾的无心谷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第一次,整个无心谷的男人们以前所未有的团结,满怀着慷慨赴义的悲壮之心,一同走向了那些他们一直以来望而生畏的人。
纠察队在村头的付老六家里被赶去的男人们缠住了,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会种地,啥也不会。此刻,他们的智慧像沉睡千年的火山,瞬间觉醒,史无前例地爆发出来。从未对媳妇儿说过什么甜言蜜语的男人,突然学会了嘘寒问暖;总是一回屋便板着一张臭脸的男人,突然学会了对人笑脸相迎;平日里被女人伺候惯了的男人,突然学会了端茶倒水;从未阿谀奉承过任何人的他们,突然能将马屁拍得溜圆;好不容易得来的藏了许久的烟,也终于有了燃烧的机会……
他们一生自耕自种自食其力,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将所有的生存依托种进土地,又从土地里收获,从不需要使用什么智慧,更不需要去拍谁的马屁以获取安全,而此刻,他们陡然变了一副样子,有些可笑,有些可怜,又有些令人感动。
他们甘愿笨拙地去做这些他们并不擅长的事,只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有他们无论如何必须拼尽全力去保护的妻儿。
一番殷勤无果,纠察队见这些农民并不老实,便拿出一份名单,一个个念起来。
这些农民的心瞬间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无论念到谁的名字,那人皆猛然一抖,脸瞬间由黑红变成灰白,然后默默垂下头去。
农民们个个听得胆战心惊。竟然一个不差!
这份名单在人群里引发了一场恐慌,难不成纠察队的人长了三头六臂千里眼顺风耳?不然谁家生了娃,他们咋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们不要再想着欺骗国家欺骗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是躲不掉的。那个给你们媳妇儿取环的恶徒,已经被绳之以法,判了死刑。他把你们一个个都交代出来了。”纠察队中一个年轻的后生,浓眉高耸,怒目圆睁,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男人们一个个垂丧着头,面红耳赤。如果说先前他们还想着可以浑水摸鱼打几个马哈蒙混过关,那此刻,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一个个仿佛被拔光了毛的鸡,光溜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长官,我们冤枉啊!这是哪个该天杀的,到死了还要拉我们当垫背呀!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只懂种地,其他啥也不懂,哪儿敢做那犯法的事儿啊?”魏老汉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口一个“长官”。
“大爷,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只要你们好好配合,我们查完就走,不会难为你们。”一个中年小胡子站起来,走到魏老汉跟前,扶了一把魏老汉。
魏老汉见此人面目和善,顿然感到几分亲切,回头看了一眼那后生,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小胡子,明白了这一位才是真的长官,便作哀求状:“长官,我们真的没有犯法呀。”
“好好,我知道你们没有犯法,但是,上面交代的事,我们也不能不办。既然你们是冤枉的,我们去查一查,不正好还你们清白吗?”
小胡子向先前说话的年轻后生使了个眼色,后生便召集队员,要去挨家挨户搜人。
男人们瞬间都缄了口,屋里屋外挤了几十号人,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沉凝得如同墓地一般。
“你为啥踩我脚!”
人群里一个声音传来,立马打破了这平静。
这声音有如投进静水的石头,陡然掀起一圈圈水波来。人群变得聒噪起来。
“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看见了,就是你踩的!”
“你推我干啥!”其他的声音也陆陆续续加入,场面变得更加热闹。
“哎,你他妈还打人!”
“你他妈又放屁,臭死人了!”
“打你怎么了?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不了!有种来呀!”
……
挤在门口的男人们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将纠察队严严实实堵在屋子里。
“安静!吵啥呀吵!”年轻后生扯着嗓子喊,试图控制局面。但他的声音像落进滚滚浪涛的一滴水,瞬间变湮没无声了。
“你们是要造反吗!再吵把你们都拉去蹲大牢!”后生扯着嗓子嘶吼道。
人群中的骚乱稍稍缓和了一些,不一会儿又开始骚动起来,反而比先前愈甚,甚至已有人大打出手。
被围在中间的纠察队员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骚动的人群,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魏老汉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一头扑倒小胡子身上,把他吓了一大跳。
“哎呀,长官,他们疯了,疯了疯了,都疯了!这儿危险,我保护您,您快走,拳脚可不长眼,可别伤着了您哪……”魏老汉瞅着人群松动的缝隙,拽着小胡子便钻出了门外。男人们也一齐吵吵嚷嚷地涌出门,其他纠察队员也被人群推着挤着一起出了门。小胡子的帽子不知何时被挤掉了,已被踩得沾满了泥土,远远落在门口。小胡子惊魂未定,一脸灰白,“简直是一群疯子,不可理喻!”话音未落,小胡子便快着步子往远处去,其他纠察队员也灰头土脸地跟上去,一同出村去了。
大获全胜的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鼻青脸肿,陡然哈哈哈地笑起来。
魏老汉捡起落在门口的帽子,拍了拍帽子上的泥土,望了一眼纠察队远去的方向,将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带着那顶帽子。
《无心谷》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