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的创伤——柴静《看见》
“一周之内,同一班级五个小学生连续用服毒的方式自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获救的孩子都保持沉默。媒体认为可能是邪教造成的。”
不靠谱的媒体暂且不管,柴静来到双城,深入事件内部。于是我看到了,一个经济落后的小镇残存的悲哀。
十二三岁的孩子涉世未深,却想努力的接近成人的世界,他们看爱情小说,接触所谓的“色情”,比如事件的导火索——袭胸什么的。
被袭胸的女孩苗苗是服毒的五个孩子中唯一未抢救成功的,她的家人都是农民或者个体商贩,生活不容易。苗苗爸爸说,“给她吃好的,穿好的,还要啥?”家长们都认为小孩子应该无忧无虑,所以他们往往只重物质而忽视了心理。
孩子和大人的观念不同,大人们总喜欢用自己的观念来判断孩子,常常失误。大人就把这当成过家家。时间久了,孩子与大人之间的信任与尊重便消失殆尽。
柴静采访苗苗的表弟,她问,现在你心里痛苦的时候呢?
“忍气吞声。”
“有疑问的时候呢?”
“问自己。”
“你回答得了自己么?”
“。。。。。。”
“为什么不跟成年人谈呢?”
他的话像针落在地上:“我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零三年我读二年级,他们念六年级,比我大几岁。但他的话,我感同身受。我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那种痛苦,不知道他心底沉郁的悲怆,但是这小心翼翼的将大人们拒之门外的心情却是一样的。“九零后”曾被视为最幸福的一代,做出这评价的肯定是比我们年长几十岁的人,他们“羡慕”我们的物质生活,却忽略了因这些物质而不断涌出的孤独感。大人不在我的世界,其他孩子也不在我的世界,我只有自己。
其他几个服毒的孩子都是苗苗的好朋友,为了陪苗苗,他们打算放弃生命。
“朋友比生命还重要么?”
她的声音很轻:“也许是吧。”
他们把苗苗当作最好的朋友,因为苗苗是一个理解他们的人,而这“理解”的具体表现,就是“听别人说话”。
小孩子荒芜而孤独的内心无人在意,亦无人倾听,就像一个人守在一座巨大的城堡,走到哪儿都是空旷,孤单得可以数清墙壁上的裂缝,满心或欣喜或酸楚的心事无处诉说,若有人可以倾听,那边是依赖,是信任了。
苗苗的好朋友小蔡,小小的手腕上,刀痕刻着小小的“忍”字,用蓝墨水染了。失去了苗苗的她,只好再次将内心封闭起来,她不愿再与大人,与其他同龄人叙说任何,因为没有用。没人听,所有悲欢,就只有一个人默默忍下。
同样的,当那个六年级班主任被问到“你碰到难受的事时怎么办呢?”他的回答跟小孩一样,“忍着”。
大人和孩子,隐忍在各自的世界,看上去两相安好。无所谓尊重,无所谓信任,无所谓依赖——这正是现状。
孩子是大人的附属品,大人们总是想,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就像我手里的一块橡皮泥就好了,不需要有思想——当然你的思想也没什么用,不需要对错,因为你不会明辨是非,不需要感情,因为根本不懂所谓爱与不爱。但无可否认的,我爱你,所以我要将我几十年的“经验”全部赋予你,不要你去体会对错美丑,你只乖乖的被我捏着,就够了。
这些话大人们不会说,但是孩子都能听见。甚至当孩子跟大人认真的说一件事的时候,孩子可以捕捉到大人不屑的眼光和敷衍的语气。在大人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自己的事才算是“正经事”。没关系,孩子都懂。为了不再收获嘲笑与讽刺,孩子在几次碰壁之后终于缄默了,别无他法,只好一直“忍”下去。
当小蔡和苗苗同时服下老鼠药后,她们背对背,手拉手坐在凳子上,笑了。
“为什么会笑呢?”
“想笑着离开这世界。”
“死亡不可怕么?”
“不可怕,那是另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
”没有烦恼的世界。“
现实世界赤裸裸的痛苦让孩子几乎生无可恋,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是唯一让他们笑起来的动力。
太平间的医生说,从没见过小孩这么痛苦。他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过,只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从不在意。
大人们或许会唏嘘这些小孩才十二三岁怎么就这样呢,却忘了其实大家十二三岁时候与他们没什么两样。
孩童时期巨大的困扰,苦痛,经过世事磨砺变得不足挂齿,与此同时,就会有新的烦恼涌上来,循环往复。
看着孩子在采访中离开,我们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出来,也许那些话才是服毒的真正原因,双城事件调查到最后,我们发现,最大的谜,其实是孩子的内心世界,能不能打开它,可能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