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个雨夜读完《活着》这本书的,余华冰冷而又残忍的将富贵凄惨的一生向我娓娓道来,雨停,我用一夜时间过完了福贵的一生。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把人世间最深的苦痛活得这么淋漓尽致?于是,我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福贵为何活着,问过很多人,有人说福贵活得毫无意义,有人说讨厌福贵一家子从不反抗的性格,当然也有人他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我依旧不懂福贵为何选择孤独终老,直到那天经过一片稻田,白发老农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几位农民站在土地上认真而又投入的耕作着,偶尔会抬起头眺望一下远处依稀可见的小平屋,转而继续屈腰弓背拨弄着田间的麦草,看着零星几点农民的背影,于是肆无忌惮的大笑,豁然开朗。
原来福贵这人生几十年不是毫无意义,他的忍耐、宽容、土气、木讷而恰恰正好是中国农民高尚情怀的体现,生于土地,长于土地,归于土地,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人牛力俱尽,东方舒未明。福贵坐在老树下祥和安稳的说起了他的一生。早年忘怀于纸醉金迷,放浪形骸,倾家荡产之后开始耕作,不幸被抓去充军,死里逃生回到家乡,母亲亡故,朝露汌汌,自冬徂春,艰苦的生活却迎来了儿子有庆的死亡,多年后女儿凤霞难产而亡,妻子家珍随即而去,只剩祖辈三代相依为命,不久后女婿二喜意外身亡,直到外孙苦根年幼而亡,最后是孑然一身,只剩老牛与之相伴了,他坐在老树下看着远处的老牛,看尽生死,无泪无述,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可以说福贵的一生都是在死亡的伴随下进行的,他和命运相互扶持相互仇恨又相互感激,余华说活着不是来自于呐喊,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福贵就是这样一直忍受着,在往后孤寂的十几年里,他选择了活着,和死亡并行的活着,恍然间想起了那天在田野见耕作的农民,他们也是这样的活着,忍受着,以及整个中国的农民,活了五千年,忍受了五千年。
当有人说福贵安于现状甚至是苟且偷生的时候,我是为他抱不平的,于我而言,福贵是可以视为中国农民的缩影,竭尽一生,披星戴月,朴实无华,生生不息,这是中国农民自身独特的个性,而福贵恰好将这些特性近乎完美的集于一身。
中国的农民不少,富贵可是把中国农民活成了样,对于中国农民,我姑且称之为“中国俗农”,中国农民固守而居,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千秋万古,周而复始。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得不来,官兵当道,税制分亩,一声鸡鸣就得采桑种植,一束暮阳就可扑尘归家了,日复一日,等到他们要离开这个世界,又不得不走。年复一年,他们在这种生死无常中学会了忍受,渐渐活成了生命的挚友。鲁迅曾说过,中国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而余华笔下就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福贵继承了阿Q的乐天精神,乐天的忍受着各种磨难,而中国俗农是忍受了五千年磨难的乐天派。
乐天派之福贵,乐天派之中国农民,中国农民之所以会形成其自身憨态可掬而又充满乐天精神的特性又与中国几千年以来的独特国情密不可分。
《诗经·周颂·载芟》里描绘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中国农民又是如此勤劳,好一番繁荣耕作景象,中国农民,注定是与土地密不可分的。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世世代代生于土地,长于土地,死后又与土地相伴而终。就像福贵父亲只去田间方便,就像繁华落尽后福贵用尽一生去耕作,福贵、家珍、凤霞,他们用血与汗灌溉土地,多了一亩土地就是多了一丝希望,土地对他们来说,是希望,是人生。中国农民便是如此,祖祖辈辈融入了土地,在田间耕作的农民们眼神里往往会自然流露出一些谦卑,这是中国人独有的眼神,而这种眼神正是他们脚下那一片土地所给予的,他们在这一片土地中忍受着压迫,继而顺应天命,继而知足常乐,继而谦卑。赛珍珠也在其小说《大地》里写到“他们乃是实实在在的人,他们紧贴着泥土,紧贴着生与死,紧贴着乐与悲”,她写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写农民与土地的联系,她笔下的农民,离不开土地,一旦离开,就会失去和谐与生命。福贵在一无所有之后还是平和地选择了留在土地上,和他的老牛一同耕作着,就像中国农民五千年以来也未脱离过土地一样,土地衍生出了他们,他们亦用生命反哺着土地。
中国总体来说是传统中国,传统中国即乡土中国,乡土中国又当然离不了土和农,中国的农民世世代代兢兢业业耕作着,中国的土地汇精集华源远流长的供养着,农民成全了土地,土地亦成全了农民,农民就是在这土地的陪伴下,坚忍的活着。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里写到:农民固守土地,终其一生,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
纵横捭阖,古今几千年,上下几万年,旁征博引,历史地理,神话传说,民风民俗,无一没有中国农民的存在,从诗经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不欢快的农人到战国时期遭受赋税徭役的奴隶或是弃官从农的文人,亦或是近代历经大跃进文革风潮的农民们,都是在世世代代的磨难以及祖祖辈辈的受压迫中而形成的,揭竿而起的农民不胜少数却屡屡铩羽而归,反抗的意识越来越淡薄,他们只会顺从,只会宽容,只会忍受,远而久之,中国农民破土而出。
亲人一个个相继离去,福贵获得了活着的权利,或许有人会会觉得他是苟且偷生或是太愚笨不懂生命的意义,然而却从未想到我们如今的社会往往不乏轻生之人。因为失恋以生命威胁恋人愚者,因为承受不住生活压力跳楼自杀的窘迫者,以生命做赌注玩弄于生死之际的险者,还有更多让人惋惜的生命转瞬即逝,而这些轻声者大抵都是生活在喧闹都市中的人们,因为一点挫折就被命运打败,放弃后半生的生活,不顾及生命的眷顾,也辜负了生命。
像福贵这般不被命运之神眷顾的人是少之又少,然而无论是“以死拒生”还是“以死求生”我们都看到他一个人坚忍的活了下来,在他身上,看到了生命自身强大的力量,看到了中国农民对生命的渴望与尊重,他们忍受苦难,同时又在苦难中寻找幸福,他们热爱土地,扎根于土地,成就着土地。在往后孤寂的十几年里,福贵为了活着而活着,静静的活着,而这或者,又正是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万物皆有他的归处,亦如农民归于土地。
也就是中国几千年以来的独特思想和受尽磨难的独特农民才造就了这样活着的一个福贵,以笑的方式哭着,以死亡的伴随活着,中国农民还将以福贵的身份继续在活着,就如那天看到的田间几点身影。
当有人斥责福贵的苟且偷生或是迷惑其生命意义之时,不妨正常的将其视为一个中国农民去看待,他只是一名中国“俗农”,繁衍生命尊重生命的中国“俗农”。
相对于福贵的为了活着的本身而活着,我更愿意把他看作是为了土地而活着,而农民的土地,亦是他们生命的本身。不可否认,福贵是近代中国农民的缩影,他活着没有辜负生命,且尊重了生命,所以在这里,得向中国农民致敬,他们的忍耐、宽容、土气、木讷正是高尚情怀的体现,致敬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对生命的尊重,致敬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