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熔岩浪花的游戏

I Stellaris

我梦见了一颗星星。

当时我正躺在一叶小小的舢板上,船上扯着风帆,前面的小艇里坐着我的家人;我不知去向哪个国家或哪方彼岸,我只知道我在向西——对!向西——那里是新大陆,是新世界。风帆被西北方吹来的风吹得涨起了肚子——我看到风从北极星的脚下扫来,波浪东倒西歪,西风就像一瓶白酒,正和浪花嬉戏。我躺在小小的舢板上,裹着羊绒毯,俯瞰星空——满天繁星,星星多得如同沙粒,怕是亚伯拉罕的子孙也未及这些硅结晶体的数目;天空中没有卫星,也没有其他天体,缀满星星的帘幕悬吊在背后的银心上,直垂入海和天的边界。但这番美景却惊醒了我的恐惧症,这星星的一团集合竟然比在同步轨道观看红巨星还要骇人——我身下的舢板随着波浪轻轻晃动,看起来风的酒宴就要结束了,浪花都吹的东倒西歪——我去向何处呢!我看到西方天空,一颗橙色的星星在闪烁,不一会就又熄灭,那颗星星闪烁着炽热的橙色光芒——很快我的舢板登陆了,它像一辆失控的汽车在巴黎的街头横冲直撞——

“啊,那颗星星!是造父变星——周期是——”我在“拉普拉斯”号科学考察船的卧室里惊醒了,没错,“那颗星星的变动周期,是28天。”

II Pas de Contrôle

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实际上这个银河系里没有变动周期为28天,发光光谱是橙色,又在银河系西部星区的恒星。所以当问过医生兼生物学家野口先生后,我断定这不过是某种力比多过剩的怪异体现罢了,也许我需要在到达北落师门时候找个姑娘什么的。我从床铺上爬了起来,解锁手机,透过淡蓝色的透明面板看着我的手,削瘦而枯槁,就像某种野兽的利爪——基督徒要让人与基督合一,而大多数人也只能与野兽为伍了——扯多了,总之我从卧室出来,差点翻倒在地——“船员请注意,船员请注意,A01到B12区域进行人工重力装置检查,在最近十二小时内这些区域将处于失重状态”——哦!难怪我自己、我的眼镜以及我的一切都飘了起来,满天乱飞,我努力尝试着适应失重环境下飘飘欲仙的飞行感——然而我恨死这玩意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以我就像老电影里的太空人那样,一路漂流到了舰桥。

现在是帝国历332年,距离第一任皇帝戴克里先取代地球联合国,加冕为帝已经过去了整整330年,人类帝国就像一切新生的帝国那样,在空旷无人的宇宙里四处扩张,四处闯荡。如今以地球为中心,人类已经控制了约摸三分之二的银河,而稀奇的是,人类从来没有发现任何高级的智慧生命,即使有的,也不过是未开化的有意识的生命而已,文明、火种、社会,丝毫无存(这使得外星社会学迄今都是大学里最冷清的一门课程)。现在需要开拓的,便是从地球方面看去,被耀眼的银心所掩盖的“灯下黑”的银河系区域。科学家称这片区域为银心的视觉阴影区,而冒险家、探险者与海盗称之为黎明区。在这片等待人类去探索的黎明区内,无数的飞船正在像风激起的微小毛细浪一样聚集,最终聚成惊人的涌浪。

我在拉普拉斯号上纯属混饭吃的,准确说,我是翻译官和历史学家,但是一个帝国科考队怎么会需要一个历史学家呢!这一点我至今也不清楚,不过我也是经历了四百多项测试的人,包括超重、失重、超电磁辐射测试,等等等,但如果日后参军,我就可以避开这些可怕的体检测试了。飞船在准备最后一次超空间跳跃,这一次我们会直接抵达“火线”——离恒星还有2到3光年的区域,毕竟之前真的有飞船因为跳跃目的地坐标偏离而一头闯进恒星的火海中,与等离子体波浪共舞的。我小跑过去,坐在指挥室斜后方的资料保管员席上,用安全带绑住自己。坐在我旁边的是汉娜·阿伦特,她看起来面色有些苍白——“汉娜,怎么了?难道你‘晕船’?”看到她困惑的眼神,我意识到我似乎说了一个过时的古代词汇,“啊不对,你是不是又有药物反应了?”汉娜抬起头来,有些勉强的说:“野口医生已经给我看过了,没事,我只是不想用微纳米机械注射而已。”但我很清楚,如果不注射微型的纳米医疗机器人,汉娜的遗传病是治不好的,但是她出身于虔诚的基督教家庭,是不会接受这些改造身体的疗法的。拒绝人体改造的人,把接受这些疗法的人蔑称为“Augs”,他们的逐客令也多了一个“get auged! ”。不过对于我这个nerd and aug,她倒是没什么看法,这是很令人欣慰的。

距离空间跳跃还有十秒,飞船开始加速至起跳最低速度;我似乎能听到飞船外吹过的负真空能粒子在呼呼作响,就像风洞里的飞机和风的嬉戏——我后背紧贴在白色座位上,每次空间跳跃都像是我坐飞机的初体验——那种猛然的脱力感、猛然的脱离感——那时是脱离重力,此时是脱离光速。“三级曲速开始”——舷窗在跳跃开始前关闭,但我似乎能看到窗外的星星都变成了银色的射线。

飞船还有十个小时到达目的地。

III Κύριε ἐλέησον

后来我也必须承认,那次确实是我的运气太好了,亦或者,野口医生的运气实在是好得很。

如果说发生了什么,那么简单说来就是,在我们离开北落师门,向黎明区边缘进行超光速跳跃时,我们一不小心就进到了一片星图上的未知区域——姑且称之为X区域。这里似乎满是星尘,浓重的星云掩盖住了星光;不时有小天体袭来,好在拉普拉斯号有最先进的无工质离子推进器,就像跳舞一样,轻盈地穿梭在过度热情的主人间。突然我接到通知:去船尾的操作间!我感觉大事不妙,那里是整个飞船的机炮系统的控制中心,而我竟然要第二次坐在那烦人的手动炮台上,按下按钮射击!问题是,温德利船长是要我用机炮去击碎小行星吗?我试图询问大副,但她只是板着脸看着探测器屏幕,头也不回地直接命令我。我不敢耽搁,赶忙跑去工位待命。飞船的机炮安装在飞船最上层一个突出的结构里,有一门35mm的六轴主炮,是新型的电磁炮,这也是我要手动操纵的;此外控制室里还有其他的机炮控制器,必要时可以通过声控来指定集火目标。我坐在主炮的炮手位上,身体僵硬,特别是在完全不知道遭遇了什么的时候,人很容易慌张。我用安全带绑住自己,把辅助瞄准平台转到面前,把控制模块夹在了右眼的镜片上,这样我就有了“准星”——手放在操纵杆上,眼睛看到哪里,准星就在哪里——然后按下开火键。“全舰进入紧急状态!”警报声大作,我听到外面脚步声耸动,犹如地震。“等等——这是——”我似乎看到了一块巨大的晶体,就像是巨型的水晶,或者说是长着长长尖刺的椭球体,正高速冲向舰桥。就在我还以为这是什么奇异的天体时,空间雷达探测到有什么尖锐的物体从它“体内”射了出来——没错,因为接下来飞船的一侧就被击中了,34号区域封闭,启动223号灾难挽救措施。也就是说“它”有意识?我毫不犹豫地开了火,同时面朝怪物一侧的舰炮也全数开火——看起来它也有什么“动能武器”,只不过投射的是坚硬的晶体。对方发射的晶体被拦截,我的射击起效了——它的外壳被打碎,随即变成了一团火球。

“嘛,没想到晶体也能有意识,宇宙之大,无奇不有啊。”就在我暗暗松了口气时,野口医生过来了,“喏,你跟我去调查下对方的残骸,我们在击中船舱的晶体碎片上,发现了一些类似于记号的刻画,需要你去鉴定一下,而我要去看看有没有生命体的痕迹。”我点头答应,心想,我的二把刀的文字学水平,去了也没什么用,只不过去散散心而已。

后来想想,我可能确实是被什么东西庇佑着:银河圣灵在上!

我和野口医生穿上了绰号“赫尔岑”的宇航服,乘着两艘单体太空梭轻轻地滑向被星云光芒照的发亮的“水晶怪”。太空梭在晶体碎片间穿梭,我似乎听到无数碎片打在面罩上的仆仆声,就像雨落在汽车玻璃上。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了它的本体——一块巨大的、中空的金属体,外面包裹着绿色的晶壳,上面似乎有无数的尖刺,那些尖刺应该就是某种抛射晶体的动能武器装置。太空梭射出“船锚”固定在被炸开的大洞边缘,被机炮击中的船体正好可以让“锚”固定。我们先放出了几台侦察无人机进入船体。我看着右臂投射出的面板上,几个代表无人机的红点正在慢慢绘制出内部结构图,看起来这不是什么自然形成的“水晶”,而是一艘人造的飞船。但是有个问题——在我打开被密闭的一间舱室后,我的宇航服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这个房间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高温高压——这不是给我们制造的。那只有一种猜想——

我们遇到了某种可以在高温高压下生存的宇宙级文明,最重要的是,它们肯定不是碳基生命。

船长对我们的发现很感兴趣,但他告诉我,“生物什么的还是交给野口医生,你的任务是找到尽可能多的文字资料。”我根据地图来到了可能是图书储藏室之类的地方。一路上,我并没有遇到什么凶神恶煞的外星人——这无疑加深了我的恐惧——他们去哪里了?难道他们都在飞船被击中时候卷入了真空吗?如果不是,是谁在操纵飞船?我用激光焊炬,小心翼翼地切开了图书室的金属门,然后低头从中间的洞里钻了进去。就在进入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的窃窃私语,然而生命探测器毫无反应,我很清楚,这玩意肯定没用,这些生物完全超出了我们可以理解的范畴。我把身体靠着墙壁一点点摸索过去,直到到达标着某个逃生符号的门前。图书室里满是黑色的巨大的柜子,柜子上有“抽屉”,但是都没有把手,根本打不开。于是我再次使用焊炬,切开了其中一个柜子,这才发现这个柜子更像是某种古代的磁盘装置,一个柜子里叠放着数十张发出蓝色微光的矩形金属板,上面刻的不是文字,而是电路板一类的符号。我呼叫野口先生:“我拿到他们的一些档案了,说实话真的非常沉重。”对方答话,声音听起来有些惊恐不安:“呃,那就好,那就——可是我什么都没找到。”我压低了声音说:“也许他们都逃走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不如你过来一趟——我在43B-3区,帮我搬一下东西。”听到野口医生熟悉的应允声后,我开始看这些奇怪的金属板。要我说,这些东西更像是芯片、集成电路或者存储卡之类的东西,但上面刻着的符号又不完全是纯粹的光刻电路图,这就让我更加迷惑了——他们是什么?从吗是机械生命吗?还是某种智能机器人?

“杨!快跑!拉普拉斯号遭到袭击了!”通讯线路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就在我联系母舰的功夫,我从混乱的通信中听到了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声,惊诧之余,野口先生慌忙跑了过来,“不要回母舰——那里出事了!”

二十分钟后,当我们驾驶太空梭返回拉普拉斯号时,看到了极为血腥的一幕——船上鲜血成河,失重区的血液变成了一粒粒血珠悬浮在空气中,整个场景震撼然而极度可怖。首先目睹这一幕的我吓得瘫倒在了地上——从没有想到一个纯混饭吃的人会遭遇这样惨烈的事件,我该如何面对呢?我一定会做噩梦的,做噩梦的······怎么向母港报告呢,万一他们把我们看作杀人凶手怎么办,我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野口医生大概是经历过战争,他跨过鲜血的河流,走到广播室,开始大声宣布我们的存在,并希望所有幸存者(包括我)都到医务室去。不一会,人到全了。

沉默和轻微的哆嗦声在未被玷污的医务室里生根发芽。野口医生指示我倚在一张椅子上,他拿出扫描仪开始逐个检查幸存者的身体,显然大家只是受了皮外伤,但是精神上的创伤极为严重:有个秃头的人用硬直的身体使劲抵着自动门,蹭上蹭下,同时一只手不断地摆动,似乎是在驱赶某种不存在的物体。另一几个人已经被捆了起来——被唯一的精神与肉体都没有遭受致命创伤的汉娜·樱井制服,说实话我还不知道汉娜完美地保留了自己父亲的武士基因——曾过有极度危险的自残行径,他们全身不停地抽动,伸长脖子如鸭鹅,大喊大叫,凄婉地嚎叫着一些各自地区民俗里的可怕怪物的名字。过了一个小时,我开始呕吐,不过这之后我缓过劲来了,我头靠着椅背,问汉娜她怎么看,汉娜说:“问医生去,我又不是医生。”野口医生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手里攥着一本有关大脑植入物失灵的电子书。我请求汉娜去帮我拿过来,这份电子书似乎是各类人脑植入物导致的疾病的文献汇总,我虽然年轻时有兴趣于电子生物工程学领域,但是这里很多专业名词,比如什么硬化症之类的,我几乎是完全不懂的。但有一点——“野口先生,嗯······野口先生?”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你是在怀疑问题只出在augs身上吗?”野口先生若有所思地对着汉娜说,“也许是的。我看了飞船的监控录像,很明显那艘废弃飞船发出的某种信号干扰了大家的大脑植入物,直接导致脑部生理结构快速恶化,进而引发全船性的死亡事件。我的朋友,我们的飞船已经在一片未知星区里漂浮了将近三个小时了,能否请——汉娜——请vous去趟舰桥呢?”我点了点头,跟着汉娜去了舰长室。

“呃······汉娜,你会驾驶飞船吗?我只会开穿梭机······”汉娜擦干了血迹,略有些得意地坐在舰长席位上,看着我答道:“我只会开简单的民用飞船。”这下好了,两个菜鸟开飞船,关键是两个人实际上还没有实操过超空间飞行系统。“啊·····那你来指挥,我来捣鼓下这个曲速——曲速引擎。但愿超空间单元今天已经维护过了。”麻烦的是,拉普拉斯号是军舰改装过来,既有一般军舰都有的超空间引擎,也有可以在星系内进行小规模跃迁的“莫比乌斯”曲率引擎,只有二者配比使用才能节约燃料,而两种引擎所需的聚变反应堆燃料的最近供应地似乎都在十光年以外——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我从光学天文装置上调取了附近的恒星数据——视亮度和光谱——输入定位系统,尝试用三角座标来定位,经过长达半小时的无聊试错,我发现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闯进银河系的背面,而是在银河系一片被称作“煤袋”的暗星云里——在人类太空文明的黎明时期,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于南十字旁的银河中黑色暗流的称呼;更早之前,人类最原始的几个文明也认为它是监视人类的审判之神——这里是恒星的出生地,同时也是大量小天体聚集之处,因此人类的探险者对这里兴趣不大。“那我们可以去‘南方皇冠’太空站,听说那里的各种服务都是一流的,反正我们的有政府补贴,不用愁花钱多啦······”我幸福地盯着电脑屏幕,对汉娜说。汉娜笑了起来:“什么服务?找女人嘛?你看这里不就是——你真是想多了。”我转过头去,看着她坐在山岳的顶上,“舰长大人,我们先出去再说,还有——要不要带着那艘废弃的船。”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我和几个幸存者开着空间工程船,五艘船一同发力,把那艘古怪的船拖进了仓库密封起来。回到舰桥,汉娜发出广播:“拉普拉斯号所有幸存者注意了,请坐在安全位置,系紧安全带,飞船前方目标是‘南方皇冠’太空站·····”

我只看到眼前一道蓝光闪过,一个瘦长瘦长的、泛着红色金属光泽的“人”在我面前走过去,不停地念叨着“因为知道我们的旧人和他同钉网线,使罪身灭绝,叫我们不再作罪的奴仆——使罪身灭绝······叫我们不再作罪的奴仆······”——然后又是一道蓝光——

IV Corona Australis

“南方皇冠”太空站的原名据说是“南方十字”,得名于人类在地球上看到的同名星座。这里是人类帝国最大、最豪华的空间站之一,也是帝国海军的重要驻地,银河系β区舰队的母港。

不得不说这里不愧为“皇冠”,当我们这艘算是最新型的科学船在太空港指引下入港时,我依然感到了自己深深的穷酸和自愧不如。这座太空站,准确说是一个超大规模的轨道殖民卫星,其规模从远处看,远远超过了我的家乡——木星六号殖民卫星——也胜过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殖民卫星“新地球”号,它的中心是巨大的圆柱形结构“基柱”,其中包含了整个殖民卫星的基本架构,以及管理机构、总控制系统和能源协调系统,其上下两段伸出的“天线”具备探测器和通讯天线两重作用。附着在基柱上的是六个巨大的“枝叶”——倘若我记得没错的话,职业用语叫“扇区”,第一个建成的便是C扇区,其余按照逆时针顺次从D排到H。扇区是生活生产区,内部是人工生态系统,而外壳由透光层和保护层交叠组成,因此从外部完全可以看到内部的情况。透光层通过电流改变其光谱吸收和反射性,从而实现每24小时内循环的昼夜更替——蓝天、黑夜、夕阳和黄昏都可以模拟出来。至于为何从C开始,一种说法是,这种古怪的称呼来自人类太空时代早期,那时候的计算机存储设备就是C开始编号的,但之前是为什么,学者们也是议论纷纷。我个人认为,中心的基柱可称为A和B区,大概如此。

在我们到来时,整个空间站刚刚开始第18小时,也就是“夜晚”时段的开始。我们从飞船下来,受到海军将领的接见,对方表示,请我们休息好了再去向皇帝本人亲自禀报。虽然听说可以见到皇帝本尊让我很激动,但连续折腾几天下来,我连走路都不稳,不得已请了一位搬运伤病的机器人来把我“运”到旅馆。机器人一路疾驰在高架路上,我躺在小小的运输舱里,睁着眼看着四周的天空,尽是高楼璀璨的灯光和远处银河若隐若现的星辰,在远离城市灯火的远方,人造的西风吹动着星空的暗流,而银河一路奔流到天空的边际······

后来才发现我居然一直睡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上午,渐变透光层一点点把恒星的光芒洒落在地上,同样也洒落在房间的百叶窗上。嗅探到第一缕阳光和我的脑电波变化后,百叶窗缓缓升起,直到我被阳光折磨得无法忍受,愤而起床。AI通知我,汉娜给我留了留言,就在进门口的桌子上。我洗漱完后,打开了汉娜的留言——蓝色留言板上投射出了汉娜全身,她似乎穿着一件长裙——“Guten Tag······今天晚上帝国海军的将领要为我们归来举办晚宴,然后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去见皇帝陛下了。所以······”映像里的汉娜踌躇了好一会,接着欲言又止地说到,“我父母不允许我跟陌生男人有身体接触,所以······所以······你跟我跳舞时候务必不要碰我的手!”

好嘛,真是位圣女小姐,不过这样子——她不会在等我吧?!我冲进浴室照了照镜子,仔细地捋了捋头发,抻了抻蝴蝶结,整了整硬邦邦的衣领,然后转过身来让镜子给我检查一下,对方回答:“背后毫无破绽,先生,很适合你出席正式社交场合。”——我其实根本没有出席过什么正式社交场合,虽然能碰到各种上流人士,但是——因为太麻烦了——而且我也碰不到的!带着乱糟糟的思绪,我花了十分钟来捯饬自己,现在看起来很完美,也许我还需要一瓶男士香水,而镜子里,只是一个全身黑压压的男人,有着天生的黑压压的头发和深琥珀色的瞳孔——为什么男士的装扮非要黑压压的呢?不管了,我戴上“拉普拉斯号”船员的荣誉象征——红白玫瑰十字胸针——出门了。果然汉娜就在门口,“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汉娜看起来有些困惑:“没想到你这么快啊,现在才七点呢。我给你留言时候是二十分钟前。”听起来很合理啊,那就不管了,“哦······这样啊,我看到你的留言以为很晚了呢。”汉娜却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是‘轨道人’啊,哈哈哈哈,难怪会觉得现在很晚了呢。”看着一脸郁闷的我,汉娜解释到:“轨道空间站固定在七点打开遮光板,阳光会直接照进来,这跟星球上的不一样。”我点了点头,表示听懂了。汉娜笑了笑,示意我跟她去舞会会场。

到了会场,我才意识到,自打出门撞见汉娜,我就没仔细看她的梳妆打扮:这身打扮——用文雅的词汇叫“经典”——就像教科书上的古代人类照片那样——硬邦邦的卷发,卷曲出弧线优雅而又不失严谨;脸上施了淡妆,恰好使她的面部肤色深浅平衡了一些;身上穿的是一身黑色的女士礼服,再往下是一双黑丝腿——就在我盯着她的腿时,一位看上去像是军官的人走了过来,拿着锥形酒杯。如果说有比汉娜的打扮更有古董气息的,那就是帝国的海军礼服了,据说这身服装的总体设计,自地球联合国成立以来就没有变过:白色的大沿帽,白色的长袖上衣,一侧的金色绶带,金色的条纹和排扣,还有至少一排用于炫耀的勋章——这位军官胸口的勋章多达三排,足以替代防弹衣——借着勋章的气场加成压倒过来,并开始跟我聊起帝国海军的种种,像是帝国新建造的轨道空间站,还有传说中的帝国超能力部队的计划等。我一边嘟囔着回复,一边喝着酒。透过酒杯,从始至终我都在盯着汉娜的腿看。突然酒杯的指示器变红了。

然后汉娜的高跟鞋跟在我的脚上戳了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她很礼貌地伸出了右手,邀请我一起跳舞。

我一瘸一拐地跟着汉娜跳了一晚上舞。

不得不说汉娜虽然家教严格,却学会了很多种流行舞蹈,实在是人生伴侣的绝佳选择。


接送我们前去帝都的是一艘新型号巡洋舰,我曾在新闻上见过她:HMS奥古斯都级“哈德良”号(HMS class Augustus Hadrianus,CR-122),一艘艘轻巧、高速的飞船,覆盖H-S-N护甲,装备了新型的三级曲速引擎和四重等离子无工质推进器,可以在高速移动中用轨道炮和鱼雷准确命中敌军——最关键的是,它还装备了一件秘密武器,是帝国科学家开发出来用于击破晶体飞船的护甲的。汉娜看起来很兴奋:“汉娜,你没有坐过军舰吗?”汉娜一边兴奋地看着飞船一点点靠拢太空梭,一边回答我:“没有,虽然我是个‘轨道人’,但我只坐过普通的民用飞船,还有空天飞机、太空电梯之类的,我听说大的星球都有那个,到了帝都要不要坐一坐——”我看了看在舷窗上慢慢模糊的轨道站,又靠了一下旁边的汉娜:“也许······可以吧······不过我家是小地方,我们只有太空梭而已了。”汉娜满怀期待地说:“这可是321光年的旅程呢。”

在登舰时依然出现一点小麻烦:依照惯例,在登上帝国军舰时,每个人都需要接受植入体检验,以免有人带进来炸弹或其他会惹麻烦的植入物。但是一名温文尔雅的帝国海军士兵在给汉娜检测时,却发现她手腕上没有基因条码——那是因为她从未接受过植入物手术——从而起了疑心:这年头哪个人没有植入物呢?也许她是在故意隐瞒些什么!她紧张地看了看汉娜身边的我,悄悄按了手里的警报器,接着几名士兵过来“带走”了汉娜。虽然经过长达半小时的扫描,汉娜被证实确实没有任何植入物,但她仍然对特殊待遇颇有不满:“这下我们扯平了!真不知道这些人脑子是怎么想的!一群智——障——”汉娜很不屑地看了远处的军官一眼,说:“我们快点找房间住下吧。”我不假思索地回复:“一起睡吗?”汉娜说:“你睡地板,我睡床铺,没问题。”

“我拒绝。”我举起双手,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飞船上的几天我跟汉娜聊了很多,汉娜每天都要给我读一读《三坟》等圣典。汉娜说这些圣典在人类的黎明时代之前曾被主流长久地遗忘,好在后世的人类重新发现了真理,并重新建立了人类对这些古老信仰的信心。在我学习的人类文明史中,这一过程被称作“新世纪运动”,发生在21世纪30年代,也就是地球上的人类众国仍处在可怖的全球性大战的时代,一些智者指出,那时候的主流宗教只会带来愚昧与不宽容,而他们极力宣扬在这些宗教出现之前便已存在的信仰——诺尔斯、长生天、斯拉维克、神道以及殷宗——背诵这些古老的名词实在是任何历史专业学生心中的噩梦,这些复古的宗教先知却掀起了一场“新”的宗教运动,其影响延续至今。“但是读这样的书真的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吗?”我试着问汉娜,“我说实话,这样的书真的会让人看起来像是老古董诶······”汉娜反唇相讥,“你这个专业看起来更像是老古董!还有,为什么你今天晚上要来我的房间?你这个变态!”

——她总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实在是没办法,我又一次乖乖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突然想到,帝国虽然自称是无神论国家,实际上真正的国教就是对历代皇帝的崇拜,那么汉娜这样的宗教信仰者,想必从懂事开始,就忍受了太多的艰难吧?不过我这么亲近她,真的只是为了睡了她吗?嗯,也许就是这样吧。带着快要把她到手的信心,我再次躺下,望着舷窗外的虚无星空。

VI CPU Core 00

帝国首都——地球,或神圣泰拉——有个古怪的别称:Core-00。也许是因为这里是整个帝国这台庞大的计算机最核心的CPU,才会被叫做这个名字,但毫无疑问,整个太阳系的每一颗行星都是整个帝国里最为核心的部件。顺便说一句,在帝国的最正式的官方文件以及皇帝本人长长的头衔中,地球还有一个最古老、最古怪的名字——埃里图(Ertho),据一位学者考证,它的本意是“远方的家”。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在书本、全息影像和网络上见过这个伟大的奇迹与人类的辉煌,它的伟大与悠久是任何星球都无法比拟的——人类文明的起源,众星球的母版。不过作为一个高度城市化的星球,地球也承受了发展的代价——污浊的空气,以及看不到一丝绿色。飞船在距离太阳系数十光分外停下,改用等离子引擎以光速90%前进,所有进入太阳系的民用飞船的航道被昵称为“哈雷”。

“泰拉泰拉,呼号Ter,我方进入哈雷航道,请验证我方身份,放下防护罩。”帝国的巡逻炮艇驶入航道,对船体上下完全扫描后离开。位于哈斯卡星环的太阳系防卫部队让开了路,我们的船以特殊身份被安排了优先线路调度权。

飞船沿着椭圆型轨道“滑入”太阳系,慢慢靠近地球。被人类注入核燃料后点燃的“少曜”运行在第五行星轨道上,作为一颗褐矮星,少曜加热了火星和它周边被封冻的行星,使得欧罗巴变成了可供人类居住的海洋行星。土卫六泰坦是帝国最大的化学工业中心,而欧罗巴是太阳系内最受欢迎的度假胜地。飞船快速掠过火星,这里是帝国的机械制造与冶炼中心,数十万机器人在铺设金属板的火星地表工作。

那么我们就要到达地球了。从火星一侧就能看到被太阳光照亮的电池板,这些电池板覆盖了整个月球表面。鉴于地球周围空间的卫星之多,我们的飞船要花费三个小时才能走完从火星到地球这一段很小的距离。

一直在上层甲板的观景台看着外面的我,看到各种卫星一闪而过:微波卫星,负责将空间站的电力转化为微波输送到星球表面;超空间航标,负责指引太阳系内的超空间飞行路线;军事卫星装备了大量的武器,将任何入侵之敌迅速歼灭。汉娜站在旁边,悄悄地说:“如果我的父母在这里,看到这些,一定会很不安的。”我看着她,又转头看着外面,说:“但是为什么呢?这不是人类创造的奇迹吗?”她像是陷入了沉思,也许是局促于某种思想的束缚,复又喃喃地说:“也许,我们破坏了众神的宫殿——瓦尔哈拉。”

“瓦尔哈拉?那不是诺斯教义里天堂的代称吗?我们的世界,与众神又有什么联系呢?”面对此情此景,我想不出什么“亵渎”的名号。汉娜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实意我去她的房间。事实上我很兴奋。不过后面的事情令我大失所望:汉娜从行囊里拿出了一本书,要求我在半小时内读完。这本书用的是古旧的人类通用语,遣词造句带着相当多的“地联”时代的“自由浮夸”风格,但是内容只是讲了世界的创造与众神的功绩——众神之王奥丁,雷神托尔等等。不过我很快理解了汉娜的顾虑:我们的超空间飞行,也许只是老鼠在神的居所里四处打洞,就神的视角看来。“可是我不信宗教啊,”我略有苦涩地说道,“我是个墙头草。”我并不打算把我的疑虑诉汉娜:即使是最谦虚的宗教信徒,也认为神的教训是第一的;没有神,人类就不能逾矩而行。这会让她很恼火,更会让我很恼怒。所谓“无神论者”,大概是介乎冷漠与狂妄之间的状态。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265评论 6 490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078评论 2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6,852评论 0 34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408评论 1 28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445评论 5 38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772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21评论 3 40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688评论 0 26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130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467评论 2 32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17评论 1 34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276评论 4 32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882评论 3 31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40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67评论 1 26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15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486评论 2 348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