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欣看到陆岚浑身湿透站在她面前时，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她以为陆岚的高中生活能够继续平静下去，可是她错了，命中注定会存在的东西，不会因为她的愿望而改变。她能做的只有给陆岚一个避风港。

她曾经劝过陆岚反抗，可是陆岚却平静地对她说：“我做不到。”

确实，这个孩子变了，她能感觉得到。陆岚从出生起，姐姐就时不时把她丢给她照顾。她每一次遇到挫折，陆岚都没有哭过。陆言欣心疼她，对她说：“想哭就哭吧。没关系哦，这是孩子的特权。”

可是小小的陆岚却只是笑着看着她，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继续玩。陆言欣总是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坚强还是倔强。但无论是什么，至少陆岚是直面挺过来的，然而这次本以为会拒绝请假的陆岚，却默默接受了。陆言欣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但是至少现在，她想让陆岚休息一会儿，逃避一会儿。

眼看天色暗了起来，陆言欣停下手里的报告打开灯，医务室内亮堂了很多，她看到陆岚一直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不知道陆岚在想什么，然而陆岚给她的感觉就像身上蒙了一层灰雾一般。

这孩子从初中开始，就被人称作是公交车，正是因为这种名字，给陆岚招致了无数次的伤痕，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陆言欣曾背着陆岚去找老师谈论过她被欺负的问题，可老师也只是在讲台上发个言评个论，不再有更多的行动。而正是老师的这种默许，让欺凌行为更加猖狂。

陆岚曾试图自杀过一次，是在初中毕业那天。她自杀前，打了通电话给陆言欣。陆言欣接起电话的时候，陆岚没有说话。陆言欣对着手机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可是陆岚还是沉默着。电话里很安静，好像陆岚周围没有什么人一样。当时，陆言欣不知道陆岚打电话的用意。但是她知道，陆岚每次打电话来之后的沉默，多半是因为她想要一个依靠。陆岚不可能一直坚强或者倔强着，她也有累的时候。而这种时候，陆岚只想听听陆言欣的声音，那样就够了。

“陆岚，我家附近开了一家新的烤肉店...”陆言欣刚想说些话来安慰陆岚，可是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陆岚的声音。

“谢谢你。”

就一句话，那是陆言欣唯一听懂的一句话。然而这句话，陆岚并没有哭着说，陆言欣能感觉到，她笑了。

陆岚从来没有感谢过她，那一次感谢是第一次，也必定是最后一次。陆言欣听到以后，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对劲。她不停地嘱咐陆岚不要挂电话，她不知道陆岚之后会做什么，但不管做什么，陆言欣都认为陆岚要做的事一定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无论是杀人还是自杀。

陆岚说完那句话后，就挂了电话。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陆言欣飞奔出医务室。取了车，坐进车里，陆言欣边打电话给陆岚的班主任边发了车。班主任说陆岚没有去学校，请了病假。

陆言欣顿时恍然大悟，她挂了电话，一脚油门就往陆岚家里赶。她连闯了两个红灯，然后一个急转弯，却在这时，和一辆迎面而来的私家车相撞了。私家车车头撞到了驾驶座外侧区域，导致车头左边严重变形，而陆言欣一脚急刹，头载进了安全气囊里。

那一刻，她失去了知觉。

当她开始逐渐恢复意识时，陆言欣看到陆岚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站在陆岚面前却手足无措，因为她也根本动不了，而且浑身疼痛难忍。突然她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陆言欣想回头，可她的颈椎像被固定住一样动弹不得。一个女人走到陆言欣面前，她的脸她看不清。她一把抓起陆岚的头发，她让她看陆岚伤痕累累的脸。然后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你救不了她的。”陆言欣神经紧绷，手在不停地颤抖。

从噩梦中惊醒的陆言欣条件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这一折腾把她疼的差点哭出来。彻底疼醒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不过，这个时候，她才不会管自己身体怎么样，就算疼的哭出来，她也要拿到病床边柜子上的手机。旁边躺在病床上的男子见她醒过来以后拼命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喊了一声：“你先别动！”

闻声，陆言欣瞥了一眼男子，不听劝告继续拼命地伸手去抓床边柜上的手机。

男子见陆言欣不理会，急着从病床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抬着左脚跳到陆言欣床前把那只手机递给了她。陆言欣随口说了声谢谢，便试着把手机开机。手机的整个屏幕都出现了粉碎的裂痕，但是机芯好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当屏幕从开机画面跳到主屏页面的那一刻，陆言欣迅速划开锁屏，拨通了陆岚的电话。

电话那头开始传来“嘟嘟”声，陆言欣盯着天花板，咬着左手手指。平时听着很正常的等待铃声，现在却成了牵着心跳动的声音。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陆岚的声音，那一刻陆言欣猛地松懈下来，以至于她才注意到自己剧烈疼痛的身体。

“你在哪里？”陆言欣试着问了问陆岚。这时，陆岚从门外走了进来。两人相视后，挂了电话。陆岚走到陆言欣床边，笑着对她说：“我妈突然回来了，我没事。”

陆言欣躺着，看着陆岚，本来想笑，但是泪却流了出来，她赶紧用右手臂遮住了眼睛：“吓死我了。”

陆岚这才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子，男子五官端正，穿着和陆言欣一样的病号服，左腿缠着厚厚的石膏，石膏上被写满了各种各样祝福的话。

“你是，隔壁床的？”陆岚试着问道。听到陆岚的话，陆言欣胡乱地擦了擦泪，看向这个男子。

“恩。你好，岳峰。前阵子，腿骨折了。”男子回答道。

“老师。”医务室病床上传来陆岚的声音，打断了陆言欣的思绪。她盯着她，等待接下来的说话内容，气氛似乎变得有些紧张。

“我想回家了。”闻言，陆言欣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我送你。”

当她把车子开到校门口的路边时，却没有看到陆岚的身影。陆言欣朝四处望了望，以为陆岚会等在别的地方，可是她却没有找到。

“可能还没出来吧。”陆言欣自言自语道。她把车停在路边，看着黑夜中形形色色的人，又陷入了沉思。

陆岚初二的时候，骨折过。至于骨折的原因，也不出所料。

那天下午的社团课，几个女生发短信叫陆岚到二楼的小阳台上见面。二楼，一个看上去并不高的楼层。陆岚自然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但是，等待她的并不是恶语相向和拳打脚踢，而是赤裸裸的挑衅。

“喂，公交车，怎么不说话啊？啊？”其中一个女生推了一把陆岚正低着的头，“呵呵，还挺有骨气。”

“再怎么有骨气，也是怕死的吧。”另一个女生在旁边添油加醋，“喂，公交车，你敢从这里跳下去吗？”

“切，她怎么可能赶。这幅怂样，大概站到阳台边大概就能哭出来了吧！哈哈哈哈...”站在领头边上的女生啧了一下嘴，然后把陆岚一把推到了阳台边。

从陆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她们，似乎感觉这么玩没什么有趣的。于是，那个推她的女生开始带头喊“跳！跳！跳...”，接着，身边的人也跟着起了哄。她们围在陆岚身边，就像吃瓜群众围着一对恋人喊“嫁给他”一样，一边喊，一边又节奏地拍着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那一刻，如果再加上轻音乐，或许会被认为是一个热闹的派对。

之后的事，便一目了然。陆言欣不想再去回忆，毕竟这对于当时还处于初中的陆岚来说，太残忍了。

不过，最残忍的却不是这件事，说到陆岚自杀的原因，是她亲口告诉她的，这也是陆言欣让陆岚高中在女校读书的原因。陆言欣车祸伤势好转后，陆岚推着她去花园里散步，她坐在轮椅上，听陆岚心平气和面带微笑地讲完了那个对她来说如暴风雨般的故事。

毕业前一天，和陆岚交往刚满一个月的男友请她在放学以后去学校后面的玻璃房约会。男生说，玻璃房里有一大片茉莉都开花了，很香很美。茉莉，是陆岚最向往的花，花语为纯洁真挚的爱情。男生是陆岚交的第一个男朋友。陆岚说，那一个月，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月。男生放学以后会带她去吃甜品，上学会悄悄给她带好吃的，因为害怕周围人的眼光，他们没有公开，但是陆岚依旧很快乐，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生对她好的感觉，很温暖，很新奇。

来到玻璃房后，男生让她闭上眼睛，他吻了上来。当他顺势想要解开她的扣子的时候，陆岚却表现出了抵抗和胆怯。她害怕，虽然她爱他，但是她本能上却提出了反抗，对于从小就看着妈妈花天酒地把男人带回家的陆岚来说，这种事是她不想要沾染的。她伸出手想要把他推开，可是男生却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他开始强行拽她的衣服，边笑着边对她说：“你他妈公交车，装什么清高。”

他在那片盛开的白色茉莉边，强行侵犯了她。当她坐在地上，衣衫凌乱，眼睛里没有一点神色时，玻璃房外走进了三个他的哥们儿。

“你竟然真上了！行！你赢了，这一千是我们三个凑的。给你！”

“他边笑着数钱边和朋友调侃，一眼也没有看过我。”陆岚就这么对陆言欣平淡地说道。

想到这里，陆言欣心里疼的更厉害了，绞痛、撕裂还有破碎的感觉同时发生在她这一颗心脏上，痛到她不得已流出了泪。想想当时的陆岚，她的心会比她痛上一千一万倍吧。

校门口的保安敲了敲陆言欣的车窗，隔着窗户对她说：“陆老师，你等谁啊？停这么久就没见着人？”

陆言欣这才发觉，都十五分钟了，陆岚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吸了吸鼻子，把泪憋了回去，着急地望了望四周，摇下窗户对保安说：“我马上走，谢谢啊。”

沿着回陆岚家的路，陆言欣边开车边打陆岚的手机，可是电话却一直显示无人接听的状态。她开始有些着急，车速也随之而上了。

把车停到陆岚家门口以后，陆言欣就一个健步搭上了电梯。电梯里，看着数字缓慢上升，她皱着眉，抿了抿嘴唇，心里安慰着自己，一直默念着陆岚不会有事的。

电梯到了十二楼，门刚打开，陆言欣就从门缝窜了出来奔向陆岚家。她不停地按着门铃，然后期待着陆岚若无其事地出来开门。可是，无论怎么敲门按门铃，也不见陆岚开门。陆言欣急忙翻出包里的钥匙打开家门。她看到客厅里，电视机还播放着那部要死要活的电视剧。除了电视机的嘈杂声，陆言欣听不到任何声音。客厅灯暗着，电视机的冷光照着整个房间，让陆言欣很不舒服。

打开灯，陆言欣走到陆岚的房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房门。见没人回应，她便顺势打开了门。

房间灯暗着，陆言欣看不清房里的模样。接着客厅的灯光，她只能隐约看到陆岚被吊在丝袜上的轮廓，就像一具被吊着的人偶一般。她叫了几声陆岚的名字，但面前被吊着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陆言欣知道自己猜中了陆岚现在的状态，一下子腿软，跌倒在地上。接着，她一边抹脸上挂着的泪，一边爬到陆岚面前，将丝袜从她脖子上撤掉，然后将她平放在地上。陆言欣能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她试着给她做心肺复苏，但是光摸到她僵硬冰冷的身体就能知道，陆岚已经去了彼岸花开的世界。

等到警方和医生都处理完毕已经是凌迟两三点了。陆言欣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发呆。陆言欢走到她身边，给她倒了杯水说：“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她望着一脸平和的陆言欢，很不解。眼前这个穿着性感的女人，死了女儿，为什么还能这么从容。

“你女儿死了！你心都不痛吗！”陆言欣边哭边对她指责道。

陆言欢没有说话，把水放在茶几上又走回了厨房。她哪里会不心痛，虽然她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把孩子身下来就已经是错误了，但是她想要个孩子，因为只要一回到家，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她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有意义的。她掏出了一直存在钱包里的老照片，照片里她抱着豆丁般大的陆岚，那时的她笑的有多好看。收起照片，她不敢再看下去。她把头抬了起来，看着厨房简陋的白灯，盯着灯罩上透出的黑点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流出来，可惜晚了，她的泪已经从眼角溢了出来。她愧疚她给陆岚带来的世界，这个冷漠的世界没有带着丝毫的爱意，握着陆岚的手，让她亲自把自己的生命终结。

“您好，我们从您女儿的口袋里翻出了这个，请您节哀。”一边的警察走进厨房，把一张随意折成四方形的纸递到陆言欢面前。

陆言欢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吸了吸鼻子，然后接过纸，礼貌性地笑着回了一句“谢谢”。

“不用勉强自己微笑，您现在的笑比哭还难看。”那位警察鞠了个躬便从厨房走了出去。

陆言欢打开纸，她竟然连陆岚的字迹都认不出，这陌生的字迹在她看来就像把利剑直刺她的心脏。

“希望能一个人安静地死很久。”

陆岚是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