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冬已过,三月里,春回大地。
一道高墙将沁园与外界隔离,沁园之中,是王府豢养的伎人。
赵陵爱歌舞,于府中造沁园,其中伎人乃天下一绝,个个风华绝代,美艳无双。
清荷是赵陵从街上捡回来的,从进入王府那一日起,便被安置在园中,断了与外界的往来。
入园之后,她才得知,这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仅仅是一个歌舞班子。
园中名师云集,众伎人在各位师父的教导下,识文断字,善歌舞,习媚术。其中佼佼者,日后将顶替丞相死去的小女儿,在一众朝堂势力的支持下入宫为后。
“为后?”每每思及此处,清荷便不由苦笑。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在她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做那个狗屁昏君的皇后,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爽快。”
奈何她天资聪颖,父亲虽是武将,母亲却出身书香世家,她从小受到熏染,本就文武兼通,人又善于机变,学起来毫不费力。反倒碍于农家女的身份,时不时地装些愚笨出来。
日子久了,师父们便当她是天赋过人,对她少有拘束。她得了闲,日日跃上那方院墙,倚在高墙之上,抱着本兵书翻看。
一个春日融融的午后,清荷照例翻上了院墙,隐蔽在大树的浓荫下。一边,是沁园的笙歌乐舞,一边,是王府清静的日常,她抱着那本兵书看得津津有味。
蓝天白云,树影婆娑,莲池水轻轻摇曳。偶一抬头,美景入眼,她顿感舒爽宜人,和风中,竟不知不觉呼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起,书页翻飞,从她手中滑落。她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身体却失了平衡,几下扑腾,终是轰然坠落,却在半空中堪堪停住,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一抬头,竟是被路过的赵陵接住了……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赵陵终于在她灼灼的目光下率先移开了眼眸。
一阵衣袍翻飞的清响后,她跪倒在地,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狂跳不止的心。
“见……见过王爷。”
赵陵上前一步,拾起地上书本,翻开一看,竟是……《孙子兵法》。
沁园每月的考核结果均会上报,他虽鲜少出入园中,却对其中情况了如指掌。
他知她才华出众,姿色更是胜于常人,本是进献的绝佳人选。此时却偷溜出来,翻看一本于女子无益的兵书,只当她是骄傲自满。
他心中一怒,当下便出言训斥了几句。
“身负重任,自当力求上进,有了点成绩,便骄傲至此了么?”
“王爷,清荷并非骄傲,清荷只是不愿做今上的皇后。”
赵陵眉心一皱。
“这是为何?”
清荷抬起头,字字铿锵。
“当今天子不辨忠奸,滥杀贤良,视人命如草芥,至民怨四起,百姓苦不堪言。”她定定地看着他,“清荷不愿做这昏君之后,即便要做,也要做……”
明君之后。
这话她尚未说出,便被赵陵一声呵斥打断。
“放肆!”
她低下头,没再言语。
“如此大逆不道,本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不待人反应,他已拉过她的手,穿过回廊,匆匆行至书房,他怒气未消,一脚踢开房门,将人往地上一扔。
清荷嘴一瘪,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赵陵已背过身去,几番动作,于桌上摆开一副沙盘,沙盘之上,两军对峙,战况激烈一目了然。
“你过来。”
清荷揉搓膝盖的手一顿,起身走到沙盘前。
赵陵移动兵棋,沙盘上战局陡变。他连连发问,她却不慌不忙,对答如流。
最后一个问题圆满解答之时,他眸中怒意已去了大半。
赵陵见清荷对行军打仗之事颇有见地,不禁来了兴致,与她论起前线战事来。
两年前,齐王赵陵受皇帝猜忌,被夺走兵权。
就在他交出兵权的一月之后,南方边境叛军四起,本是星星之火,朝廷几度派兵镇压,却收效甚微。后来北方一守将也跟着叛变了。
天下二十三州,叛军北取三州,南取五州。只待进一步攻进,形成合围之势,这天下,便唾手可得。
世人皆知赵陵交出兵权后便性情大变,只沉迷于钱财酒色,日日溺在温柔富贵乡里,再无大志,却不知,他在暗中敛尽钱财,为叛军提供源源不断的资助。
就在这般资源充足的情况下,一向高歌猛进的叛军却在青州那块小小的地界生生卡住了。那是攻入中原的一处要塞,城中将领死死坚守,叛军攻也不是,退也不是,两方僵持了足足有十天。
作为这场战争的幕后策划者,赵陵更是头疼不已。那守城的将领是他曾经的部下,忠心有余,而机变不足。这样一个糜烂的朝廷,他竟如护金玉般拼命死守。
如此良将,虽有些愚忠,赵陵却不忍下死手强攻,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进退两难之际,将这个难题抛给了清荷。
清荷目光微凝,略一沉思,随即道:“王爷,得民心者,得天下。让你的兵每日到城外喊话,也不说别的,就数一数皇帝的罪状,再唱点儿当地的民歌,联络联络感情,百姓一听,想起过往的美好生活,跟当下一对比,心里自然就慌了。而朝廷的援军效率那般低下,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自己打开城门了……”
赵陵听后神色大变,顿时喜上眉梢。青州守城的兵不多,若是城里百姓一闹,倒是有几分胜算。
他霍然起身,宽袖一拂,铺开信纸,洋洋洒洒一封密函写就时,清荷正眯着眼不住地摇头晃脑,接着她摊开双手,直直向后一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如释重负。
“王爷,我不行了,实在太困了。”
说完,她扭头便睡了过去。
赵陵抬头一看,一抹破晓之光已悄然划破夜空。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一时兴奋,忘了时间。
他看向椅中人,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将她打横抱起,穿过浓浓晨雾,送回了沁园。
二
三天之后,赵陵便收到消息,青州破了,城门是从内打开的。
此后,清荷便摇身一变,成了齐王的贴身婢女。
名为婢女,实为谋士。
整整一个月,二人形影不离。
他带着她逛青楼,进赌场,在最豪华的酒楼里享受山珍海味,与各地的富商和前线的使者相会。谈论的,全是谋反之事。
清荷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见得多了,便心不在焉起来,常常看着他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发呆。
赵陵一有察觉,便逮着她发问,她每次都能说出些新奇的点子,时间久了,他也不再管她,甚至由着她靠在他肩头睡觉。
于是,在一片诧异的目光下,他一边听着她的呼噜声,一边与人交谈。
因着各地富商的暗中相助,叛军兵、粮、器皆充足,再加上清荷眼光独到,所献计策往往出其不意。短短一个月,叛军便又攻破了四州,天下山河,几乎占领了一半。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叛军攻势太猛,大权在握的宦官朱严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他疑心朝中有人与叛贼里应外合,一番查探后,将目光锁定到了齐王这里。
朱公公是皇上眼前的红人,皇上对他极尽恩宠与信任,甚至将一国兵权悉数交予他手中,让这样一个阉人统领大军,平定叛乱。
这一日,皇帝更是在朱严的怂恿下,径直闯入齐王府,演了好大的一场戏。
夜色漆黑,齐王府的府门被蛮横地撞开。
赵陵赶来时,皇上身后的禁军已大摇大摆地闯入府中各个角落。
赵陵见这阵仗,心下了然,他知道他们若不将这府里翻个底朝天是断然不肯罢休的。
正思索间,皇上已阔步上前,凑近他耳边,言语间亲密至极:“朕听闻皇弟府中美女如云,且能歌善舞,个个是人间绝色。宫里的那些人朕都看腻了,想着来你这儿瞧瞧新鲜,想必皇弟不会介意吧?”
如此明目张胆的搜查,却编出个观舞听曲的由头,赵陵不由心中苦笑。只当下却也只得强忍住愠怒,退开半步,伸手指引。
“皇兄这边请。”
酒宴之上,三人献舞,正中的一位佳人姿容艳丽,顾盼生辉。她一袭红衣。妖冶如火,眼眸流转间,魅惑勾人,一出场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皇帝斜倚座上,一双眼色眯眯地将美人盯着,满脸横肉挤作一团,嘴角溢出痴笑。早被勾得没了魂儿。
赵陵坐于皇帝下首,怀里拥着一美貌女子,两人举止亲昵,调笑不休。花天酒地的名声在外,此时皇帝眼下,戏更是要做足。
当那袭红衣闪过面前时,他身子一僵,手中酒杯几不可察地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似见那红袖之中有一抹寒光闪过……
红衣美人舞姿翩然,冲怔望的皇帝回眸一笑,座中人立时心神摇荡。
美人欺身靠近,转眼间眸光蓦厉,她长袖一挥,眼看便要携刀刺去。
便在此时,赵陵忽然起身,执酒上前,顺势将红衣女子推开,一记眼刀狠狠剜去。
回头时,他一脸醉笑:“臣弟敬皇上一杯……”
皇帝心思全在红衣女子身上,哪里顾得上其他,只敷衍了几句,便躬身要将摔倒在地的美人扶起。
这时,朱严带着带着禁军急匆匆赶来,打断了皇帝手中动作。
他自然是什么都没搜到,万分不甘地瞪了赵陵一眼后,在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接着便后退几步。
“德妃娘娘在宫中设下酒宴,已等候皇上多时了,皇上请回吧。”
萧管停,歌舞歇,一场无果的“突袭”就在皇帝的来去匆匆中过去了。
三
夜风呜咽,书房中,烛火晃动。
清荷跪倒在地,她双手平举,递出皮鞭,露出雪白双臂。月色下,一副纤细身躯纹丝不动,如坚硬不碎的玉石。
“砰”的一声,门被粗暴地踢开,她只觉一阵风卷过,接着手中一空,长鞭落下,鞭鞭痛彻心扉。
她耳边嗡鸣不断,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时,后背已是一片鲜血淋漓,一张脸惨白无血色。
赵陵将染了血的长鞭一扔,双眸血红,声音中带了十足的怒气。
“今日之事,你做何解释!”
清荷咬唇不言,苍白的脸坚毅如松。
他一步步走进,黑靴停在她面前。
“清荷,”见她委屈至极而又硬撑到底的模样,他眸光一动,声音沉了沉,“给我一个理由。”
她向来沉着,智谋机变不输男儿。可今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冒然行刺,实在鲁莽。他想知道,这其中不为人知的缘由是什么。
清荷沉默片刻,终是眼眶一热。
“王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赵陵蹙眉:“你父亲是……”
“虎威将军,王衡。”
是大名鼎鼎,驻守北境,威名传遍天下的虎威将军。
赵陵怔然,他忽忆起先帝在时,他与王衡一南一北,金戈铁马,守护万里山河,也曾风光无限。
彼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正当时,难免年少轻狂,偶然几次朝中相遇,王衡还提点过他一番。
可就在一年前,因新皇宠朱严,王衡不满,多次直言进谏,引得那小人怀恨在心。
恰逢北方少数民族进犯,皇帝派王衡与朱严共同出兵征讨,其间朱严谎报军情,将王衡引入歧路,中了敌人埋伏。王衡带兵拼死抵抗,援军却久久不至,那一战,死伤惨重。
待王衡惊险逃出时,朱严却诬告他通敌叛国。皇帝不辨忠奸,竟将王衡处以死刑。王衡不堪受辱,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自刎而死。
想起这段往事,赵陵心中亦是痛楚。
“你是王昭?”
“是。”清荷直直望向他,将后来的经历一一告知。
父亲已死,却被冠以畏罪自杀之名,整个家族皆被株连。当时她尚在军中,靠着父亲几位部下的掩护才逃了出来。
残暴的追杀不止,她带着一身的伤流落乡间,被一个农妇收留,此后便隐姓埋名,与那农妇相依为命。后来遭遇水患,农民颗粒无收。走投无路之下,大批流民涌向京城,谁知皇帝非但不赈济灾民,反以武力镇压,许多流民被残忍地打死。
清荷随农妇一路乞讨来到京城,那日街上遇到赵陵时,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她一个习武之人,尚能忍受,可怜那农妇早被饿得奄奄一息。等到清荷偷来包子,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农妇在自己怀里断了气。
那日,当清荷看清赵陵马车上的一个“齐”字,她瞬间反应过来。
车中人……是齐王,是那个年少时便名震天下的齐王。
他就像她绝处逢生时的一道光,她一旦见着了,便发誓要死死抓住。
她就赌这一次,赌他日日的颓靡都是假的,赌一个身经百战之人绝不会轻易沉沦,赌他……必反,赌她能与他风雨同舟,终有一日必能手刃仇人。
所幸,他没给她失望的机会。
一月前,书房中两人彻夜长谈。
当他将自己的野心、抱负,与阴谋尽数铺展在她面前时,她没有丝毫的惊讶,她就知道,齐王赵陵应当是这样的。
他自有万丈光芒,哪怕黑夜再长,一旦刺破黑暗,必定光华耀世。
而她,甘愿倾心辅佐,守望相助。
也或许,早就生出了点别的心思。只是,她再也无力顾及,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足以让她万念俱灰。
就在皇帝突袭府中的前一晚,她在赵陵书桌上的一堆书信中翻到了一封密报,是朱严身边的暗线送来的,消息确凿无误。
她逃匿在外的弟弟王聪,三日前被抓回天牢,处以腰斩之刑!
只因,他在严酷的审问中未能交代出姐姐王昭的下落。
她只知当年家破人亡之际,弟弟被母亲的故人救下,与她一样过着逃亡的日子,却不料,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惨死狱中。
那一刻,她捂着信纸,悲痛欲绝。整整一夜,她躺在床上,任泪水漫过眼角,湿了枕巾,模糊的双眼中,整个世界颠倒错乱。
在这个世界上,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悲伤与绝望将她紧紧笼罩,当看见皇帝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府时,仅存的一点理智终于随风散去。
她眼中只剩下血红的两个字:复仇。
于是,有了那一袭红衣翩然,有了那一场赴死之舞。
“王爷,他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啊!”
她声音嘶哑,已是哀痛至极,却双手撑地,隐忍不发,将喉中血腥全部咽了回去。
月光倾洒在她颤抖的身体上,赵陵忽觉心中一阵痛楚。
这般情况下,女人的眼泪最是能软化男人心,更何况是如此貌美的女子。而她,偏偏选择了最粗暴的一种方式,主动递上皮鞭,任他的怒火灼烧,在身上尽数成伤。
他叹了口气,温柔的话语中多了些心疼。
“如此,你便不要命了吗?”
“若是拼了这条命,能杀了那狗皇帝,清荷不悔。”
俨然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你……当真是莽撞。”
他抬手一指,又无奈放下,心中怜惜化为无奈,横竖她现在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索性摆了摆手,“下去吧。”
清荷踉跄着起身,走到门边,忽然停下。她把住门框,声音却软了下来,不复方才的决然之态。
“王爷,今日之事,若是清荷想杀,便是王爷也拦不了的。清荷活着,本就是为了复仇,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要怪只怪清荷无用,最后关头,我却只想到了那万千后果之一……”她顿了顿,声音轻渺,如夜风,轻柔地吹进了他耳朵里,“是你的命。”
他静静注视着她绝美的侧脸,一时无言。
“我想要你活着。”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踏入夜色中。
月挂中天,赵陵辗转难眠,他脑中划过的,全是清荷的身影。
书房中她与他畅谈时的飞扬之姿,她在他肩头呼呼大睡的憨态,酒宴上那一袭妖冶的红衣,她跪倒在地时含而未落的眼泪……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轮番滚动,他再也无法安睡,索性翻身而起,披上外衣,往沁园的方向去了。
赵陵踏入园中,清荷的窗户仍旧亮着,她坐在桌前,一手撑头,仰望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遣人送来的饭食还原模原样地放在桌上,不曾动过。
赵陵轻轻推开了门。
清荷转头,见他静立门边,身姿俊挺,夜风中衣袍飞扬。他手中端着一碗药,热气在空中缓缓升腾着。
竟是……亲自给她送药来了。
她动了动嘴角,没有半分神色波动,语气淡淡道:“王爷,请恕清荷有伤在身,不能行礼了。”
他走到桌旁,放下手中药碗,面露关切。
“还在生我的气?”
“不敢。”
见她这副别扭样,他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将药喝了。”
“不喝。”
她小脸一鼓,别过头去。
赵陵一声叹。
“清荷,你便以为我无情吗?”他缓缓开口,“我所谋之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按理说,于我越是重要之人,越当远离,如此才可避免做了敌人的靶子。可我千方百计将你留在身边,日日见着你,看你笑,听你说话,心中便欢喜。你倒好,做出这等白白送死的傻事。清荷,你可知……我已许久没有这样害怕过了。”
她冰凉的指尖微颤。
“王爷……害怕我死?”
他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怕得紧。”
清荷看着他,只觉有股暖意自手心蔓延而上,传遍全身,眼中泪倏然落下。
他拭去她脸上泪痕,递来药碗:“再不喝就凉了。”
清荷抽噎着咽下又苦又涩的一碗药,望着他,破涕为笑。
然后,他将她轻轻抱起,放到床上,拿出手中药瓶在她眼前晃了晃。
清荷乖乖扒在枕头上,任他清理伤口,抖落药粉。
他的动作极轻极慢,待揭开破碎的衣衫,望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他手一僵,恨不得那一鞭鞭都抽在了自己身上。
清荷转过头,见他眸中掩不住的痛苦之色,忽开口道:“王爷可是觉得愧疚了?”
赵陵怔愣了下,还没从懊悔的情绪中缓过来,便听她轻快的声音响起。
“给我道个歉,本姑娘心情舒畅了,自然就原谅你了。”
他又是一怔,接着长眉挑了挑,素来沉毅的脸上难得的有了几分孩子气。
“那么,便请清荷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勿再气恼,饶了本王这一回可好?”
两人相视一笑,有什么在心间悄然化开。
紧接着,烛火一个扑闪,清荷忽然起身,不顾身上疼痛,猛地扑进眼前人怀里。
她勾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双唇,牙关轻启,舌尖相触,吐息间流转着药的苦味。
许久,她才将他放开。
“好了,本姑娘很满意,你可以走了。”
赵陵眸色仍是迷离,闻听此言,眉心微微一皱,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宋清荷,注意你的身份。”
她捧起他的脸,指尖抚过他发烫的耳廓,露出小人得志的一笑。
“我没事了,王爷快回去吧。”
烛光再一闪,她已钻进了被窝,头在枕头上磨蹭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四
刺杀事件之后,两人如影随形的日子里,便多了一分心领神会的默契。
而朱公公却不是那善罢甘休之人,突袭王府不曾找到想要的东西,他自会想出更多更为刁钻的法子。
比如——罗绮,迎春阁的头牌,一个风情万种的佳人。
她的出现,既为试探,亦为监督。
玉连被当作“大礼”送进齐王府的时候,清荷正在王府里练剑,她来去自如惯了,不曾想,赵陵竟为了这个新来之人将她赶回沁园,还不准她再踏出那园子一步。
清荷回了沁园,心有不甘,便日日爬上那方墙头张望,等来的却是他与罗绮浓情蜜意之际相拥而过的背影。
她只觉心中有万千情绪翻涌,当晚便翻过那方院墙,潜入书房,对着赵陵又捶又打,得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一句:“你走吧,我已不再需要你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横流:“你这个喜新厌旧的衣冠禽兽!”
随后,她就被赶来的家仆粗暴地推了出去,跪在院中,夜里雷电交加,她像根木头似的。纹丝不动。
第二天回去清荷便发了高烧,在屋里躺了三天三夜。
他曾在她门外望月徘徊,多少次想不顾一切推门而入,颤巍巍的手伸到门边又收了回去。
罗绮远远地瞧着这一幕,眼光闪过一丝凌厉的光。
她本是风尘女子,一生阅过的男人无数,可从来没有一个如赵陵这般风采卓然,她从见他的第一眼便动了心。此时见他这般深情的模样,不禁妒火中烧。
因此,清荷的病刚好了没几天,罗绮便软磨硬泡地带着赵陵来了沁园,说要在众伎人中挑选一人做她的丫鬟。
她一双眉目流转,千挑万选,在一园子的少女中独独挑出了清荷。
清荷到了她身边,一刻不停地从早忙到晚,自是受尽折磨。
而她不是嫌茶水烫了,就是嫌桌上灰尘没擦干净。洗脚的时候更是故意将水踢翻,全洒在清荷身上。清荷一身湿淋淋地瞪着她,几次忍不住要动手打人,却被一旁的赵陵强行拦住了。
清荷看着他,强忍住泪水,心中一片寒凉。
罗绮作威作福的时候,他不闻不问,却对着她大呼小叫,当真是往日情份半点也无。
仗着赵陵的宠溺,罗绮越发骄纵起来,将偌大的王府闹得鸡飞狗跳。
唯有到了夜里,才发出一声声哀叹。
赵陵虽时常来她房里,这么多天,却连她一根汗毛也没碰过。
她是风流惯了的人,哪里耐得住这等寂寞,久而久之,竟与一个戏子勾搭上了。两人府中私会,好巧不巧,被前来送水的清荷发现了。
清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扔了茶壶便要往外跑,却被两人死死拖住。一片慌乱中,烛台滚落,烛火点燃了帘幔,火焰熊熊燃起。
两人匆忙中竟将清荷捆绑了塞入床下。
他们将屋中烛台尽数打翻,裹了些金银首饰,随后桃之夭夭。
赵陵赶来时,屋中已是浓烟滚滚,他不顾仆人的阻拦,冒死闯进烈火中,救出了被压在床榻下已奄奄一息的清荷。
他抱着她,声泪俱下,本以为等时机一到,待罗绮露出破绽,他便可堂而皇之地将其除之而后快。
却不料,他最心爱的女人,差一点就葬身火海,差一点……他就真的要失去她了。
赵陵在她床边守了三天三夜,眼下熬出两团乌青,一脸的颓然之色。
清荷醒来时已是第四天早上。
“你醒了?”他关切地问。
清荷抽被回他握住的手,淡淡道:“清荷命硬,没死,真是有劳王爷了。”
赵陵被她这话一刺,也不恼,眉心微微一皱,接着便是一声叹。
“她已经死了。”
清荷转过头,“罗绮死了?”
他点点头。
“怎么死的?”
“扔湖里喂鱼了。”
“活该,”清荷一声轻笑,“王爷可是不舍?”
赵陵见她一身的伤,心疼不已,“清荷,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清荷哼了声,“那你还那样对我,跟着她一起欺负我?”
“你的身份不可暴露,唯有如此,方可掩人耳目。我本欲放你走,为何不走?”
清荷看着他,支支吾吾。
“我……我舍不得你。”
话一出,她只觉鼻头一酸,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所以……她一开始就知道的,却甘心陪他演完这场戏。
赵陵心中一阵抽疼,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抹了一把泪,佯作镇定:“那个戏子是你的人?”
“嗯。”
清荷哼哼一声。
“真敢捆我,将他也拉去喂鱼!”
赵陵应了声“好”,接着便道:“清荷,你立了这么大一功,你说说,想要什么?”
她呵呵一笑。
“只怕王爷舍不得给。”
赵陵眸中闪过一抹惊疑之色,有些好奇道。
“尽管说。”
清荷看着他,一脸坦然。
“等王爷称帝了,我要当皇后。”
他忽然怔了怔,皱眉看着她,没再说话。
屋内静了下来,衬得窗外的风声呼呼作响。
过了一会儿,清荷忽作哭脸,“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天,你居然连后位都不肯给我,真是太没良心了!呜呜呜……”
赵陵伸手拉她,却被她一把拍开,“痛,好痛……”
他这才见她手肘上白布已溢出鲜血,心里又是一紧。
“本王答应你,立你为后。”
语气温柔,像一阵柔和的风吹进了她耳朵里,清荷双眸一亮。
“此话当真?”
“有我赵陵在位一日,便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他郑重其事地说完,紧接着一挑眉,“满意了?”
清荷疯狂点头。
“有了王爷这一诺,我会好得更快的。”
五
转眼三月已过,叛军攻城掠地,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倒戈,声势越发浩大。
南北两军会合之际,赵陵立于马上,他一身银甲黑靴,衣袍飞扬,手中马鞭遥指皇城。
黄沙漫卷,大军横扫而过。
大军攻进皇城时,皇帝还在酒池肉林里寻欢作乐。
漫漫长夜,笙箫不断,美貌宫娥鱼贯而入,肥头大耳的皇帝在衣袂飘香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浑身一抖,醒转过来,待眼前迷蒙褪去,他衣袖一挥,将桌上空杯打倒在地。
“上酒!”
话音刚落,只见殿外白光一闪,接着“轰”的一声,大门倾颓,火光混杂着厮杀之声汹涌而来。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混乱,宫女太监抱头鼠窜。
皇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中布满血丝,“站住!都给朕站住!”
他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被朱公公派来的小太监一把扶住。
“皇上,叛军攻进来了,赶紧跟奴才去逃命吧!”
皇帝将他一推,口中唾沫横飞,“逃?逃什么逃?这是朕的天下!”
他四下张望着,神色混乱,“朱严,朱严何在?传朕的命令,杀!一个都不准留!”
皇宫的另一面,两军对阵,朱严一身红袍甲衣,站在宫楼之上。
他本是武人出身,拿起刀剑来竟也毫不违和,周身充溢着一股不亚于寻常男子的硬朗气概。
朱严手中兵死了大半,他却丝毫不显慌张,仍旧指挥若定。
他一声令下,最后一支精兵直冲叛军而来。领头的一个黑脸士兵似携了十足的气势,一路拼杀,突出重围,转眼便掠至清荷身侧,他一掌将她击退数步,下一瞬,手中长刀便架在了她脖子上。
擒贼先擒王,他擒不了赵陵,对付清荷却是绰绰有余。
“都给咱家住手!”
尖细的声音一出,四下愕然。赵陵更是煞白了一张脸,他转头望向城楼之上,一身红袍之下,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副年轻面孔。
那黑脸的士兵,不是朱严是谁?
“撤兵!否则,咱家要了她的命!”
朱严握紧手中刀,他遥遥看向赵陵,眸光狠厉。
赵陵本已杀至宫楼之下,此时丢了剑,双拳紧握,咬牙挤出一声:“你敢!”
朱严唇边浮起一丝阴笑,将清荷的喉咙扼得更紧了,清荷脸色由青变紫,只不住喘气挣扎。
大军后退一丈,赵陵立于阵前,双眸赤红,神色不明。
清荷被带上了宫楼。
正僵持之际,皇帝不知何时爬了上来,在一众惊疑的目光下,径直扑向一个手持弓箭的士兵,拼了命地喊:“给朕射,射死他们!”
清荷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回头远远看向赵陵。
“王爷,清荷来生再做你的皇后!”她眼中泪珠滚落,眸带深情,“别忘了我……”
说罢,她眸光一凛,拉过耳边长刀往颈上一送,白皙的脖颈登时划出一条血线。
朱严恐她自刎,慌乱收手。
清荷趁机挣脱挟制,虚晃几招后,跃至皇帝身边,一手提起他的衣领。
还不待人反应,她便拎着他纵身一跃,跳下了宫楼。
她于空中拔出佩剑,剑尖直抵皇帝心脏。
“狗皇帝,去死吧!”这一声,带着滔天恨意,如雷贯耳。
“清荷!”
赵陵痛声嘶喊,冲上前去。
两道身影终是砸落地面,一地血泊中,他将她揽进怀里,泪流满面。
耳畔的杀伐之声再度响起,身后将领领兵而上。
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隐约回荡着那句,“等王爷称帝了,我要当皇后。”
他在她耳畔低声呢喃,“清荷,你醒醒,醒醒啊……没了你,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用呢……”
旧朝覆灭,皇帝的脑袋在城楼上挂了三天三夜。
那颗脑袋挂得不高,被过往的百姓吐了一脑子的口水,淋淋漓漓的悬在空中,最后不知被那条饿狗叼了去。
六
三年后。
即位后的赵陵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盛世山河,百姓爱戴,皆道一句“明君”。
可这一切,清荷都不曾看到。
那日跳下宫楼,因拉了皇帝垫背,她没死成,却一直昏迷不醒。赵陵守对她的承诺,后位便也一直空着。
他日日来看她,在她耳边述说,讲述两人的过往,讲述这盛世山河,亦讲述他的辛苦忙碌。而她,从未睁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一个盛夏来到。
午后,荷花送香,蝉鸣聒噪。
赵陵又在她床前絮叨了许久,她看着她安静恬然的睡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转头对身侧的陶然吩咐道:“去将那套凤服拿来。”
不一会儿,几个宫女捧着凤服凤冠进来了。
赵陵接过金光闪闪的凤服,放到她手边。
“清荷,凤服我已命人做好了,用的都是上等的丝线。你瞧瞧,喜欢吗?”
“若有不喜欢的地方,我命人拆了重做……”
他正说着,忽见凤服上细白的指尖一动,赵陵一激动,赶紧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
“你醒了?”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庞,“清荷,你醒了是不是?”
她睫毛微颤,倏然睁开眼,却拧紧了眉。
“王爷,叫醒我做什么?做梦呢!”
赵陵将她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做什么梦?竟不愿醒了。”
清荷想了想,便认真道:“我梦见你登基称帝,我当皇后了。这算不算美梦?”
他看着她,但笑不语。
“清荷姑娘,”陶然笑着上前,他须发尽白,眼角皱纹堆叠如花,“您仔细瞧瞧,跟前这位,可不就是当今天子吗?”
清荷一怔,目光在身穿龙袍的人身上来回流转。
“试试?”
赵陵捧来凤服,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她忽然起身,整个撞进他怀里,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赵陵……我好想你。”她抬头望着他,眼泪簌簌,似喜似悲,“我……我不是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