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维也纳笼罩在薄雾中,弥漫着淡淡的伤感味道。王志文有首经典的爱情歌曲《想说爱你不容易》,诉断衷肠,唱尽想念。"无数个夜里,悄悄地思念你,迟到的风里系着你"。每个怀揣联合国梦的人,何尝不是百转千回地默念着这份执着,只是蓦然回首,却发现"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想说忘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
随着国际形势的跌宕和孤立主义的抬头,联合国各项预算不断缩减,诸多改革举步维艰。高层在担心"祸不单行",中层在忧心"无米之炊",低层在焦心"自身难保",工作岗位一减再减,"合同"成为每个人的头等大事。
1、 早晨开会回来,看到办公桌上摆着一枚用白色手帕巾包着的葡式蛋挞,精致圆润,色泽鲜艳,只是不再热气腾腾。
“谁来过啦?什么好事?” 我一面放下手中的文件,一面兴冲冲地问L小姐。我俩在一个办公室办公,虽然中间隔着一堵小墙,各有各的空间,却总喜欢凑在一起闲聊两句。“你的朋友A刚来过,她说明天就要离职了,想和你告别,可惜你去开会了。” L转过身来,看着我,遗憾地说道。“不过,她说会给你写邮件的。”
我的心突然一沉,脑海里浮现出A的样子。她来自波兰,有一次联合国主管政治事务的副秘书长来维也纳作关于预防性外交的报告,我和她正好坐在一起,于是就这样认识了。A曾经在中国做过一年访问学者,对中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认识你太高兴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真怀念那些在北京度过的岁月。以后,就有人陪我练练生疏已久的中文了。”我欣然答应。
虽然后来一次也没真练,但我们时常相约一起吃午饭。渐渐地,我了解到A曾是一名研究人员,因为得到联合国一份短期合同,决定来维也纳“闯一闯”。对于从小在德国、波兰、法国、瑞士大家庭中浸润的她来说,出国工作完全是小菜一碟。A与她的巴西丈夫在葡萄牙相识,因为工作原因,她的丈夫只能在巴西、奥地利两头跑,A经常感慨丈夫的不容易。
其实,我知道她更不容易。联合国的短期合同(Temporary Contract),时间只有几天到几个月不等,往往只是临时空缺,或因为现有职位的工作人员需要短期离职,或因为某项目暂时只能提供短期资助。拿着这种合同的人,颇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因为合同结束后没有任何保障,说让走人就得走人,和我们俗话说的“临时工”一个样,且待遇和正式职员相比,差了一大截。
我的许多同事都曾经历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煎熬。来自北非某国的M,因为曾在本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工作,对相关业务极其熟悉,又精通英语、法语和阿拉伯语,顺理成章地获得一份P3级别的短期合同,可惜只有三个月。于是,M加班加点,拼命工作,短短时间就飞出了“白金卡”。于是,老板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延期,但因为每次最多只能续三个月合同的缘故,他连正儿八经的公寓都租不了,只能找些临时歇脚的地方中转过渡。来维也纳后,M已经前前后后搬了四五次家。有次我和他聊起中国春节需要全家团圆的习俗,M突然红了眼睛,“干完这三个月,我就回国了。因为居无恒所,家人无法随任,和年仅三岁的女儿分别这么久,我心里充满愧疚,老婆最近又怀了二胎,是个男孩,我得回去搭把手了。” 那一刻,除了安慰和理解,我无言以对。
无独有偶。来自中东某国的I,和M有着类似的经历,也拿到了P2级别的短期合同,时限更加短暂,只有两周。我和他私交一向不错,有一天一起喝咖啡,I的情绪极为低落,“这次合同马上就期满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老板的正式答复,她一直说资金上有点问题,还在想办法。Y,你知道吗,我和别的‘临时工’并不完全一样。对他们来说,合同结束只是失业的问题,可是对我来说,却可能是生死的问题。我的祖国正在打仗,兵荒马乱,人民疾苦,我与当权者政见不同,回去我倒无所谓,就是担心妻子的安危……“我拍了拍他,安慰道,”中国有句古话,吉人自有天相。你是个好人,要相信自己的福气。”前两天,听说I所在的部门正好空出一个需要懂阿语的位子,我想他的福气终于来了。
2、然而,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个被迫离去的身影。
S姑娘是我最早认识的同事,她来自瑞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留着一头金色的"大波浪"。虽然只有二十多岁,S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沉稳。她话虽不多,却很乐于助人,只要我张口,总是有求必应。不熟悉电话会议,不知道复印机密码,不清楚工作计划,S都耐心地一一解答,我逐渐对这个内敛的姑娘心生好感。
S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暂时坐在休产假的D的座位上。有天在走廊闲聊,无意听说D即将归队,我赶快找到S问她去哪里坐。S静静地说,"你不知道我的事情吗?"我摇摇头。"你来的时间短,可能好多事还不清楚,我之前是瑞士的JPO (青年专业人员),合同结束时正好这个办公室有个P3级别的临时岗位空缺,我就这么来了,可惜合同只有半年时间。前段时间我和老板谈了,她说没有额外的经费,无法给我延期,我只好重新申请岗位。简历投了一个又一个,可却很少听到回音。上周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笔试机会,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面试。生活有时候好难。" S低下了头。
"你的合同什么时候到期?是不是还有时间?"我关切地问到。"三周吧,只能听天由命了,实在不行就先回瑞士吧,好歹还能先投奔父母。" S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再等等。中国人常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希望你能等来曙光。Good Luck!"那一刻,我只能搜肠刮肚地尽量安慰她。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虽然很想知道S是否得到新的消息,却也不敢贸然多问,生怕影响了这个内向而善良的姑娘的心情。直到最后一周,我鼓起勇气敲了敲S的门。"S,最近没顾上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我试探着问她。"唉,最近没有什么斩获,我打算回瑞士继续深造了,反正和男朋友长期异地也不好。"S耸耸肩,无奈地摊开手。"不过谢谢你一直关心,以后可以到瑞士找我玩。"
S工作的最后一天适逢司里的定期Party,她落寞地走上前和我们一一告别。“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上班了。”S感慨地说道。“这几个月真是备受熬煎,投了无数个联合国系统的职位,有的杳无音信,有的只给了笔试机会,每天都在等待被人挑选,这样的日子真是受够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情绪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祝愿你未来一切顺遂。“ “Y,不用安慰我。天大地大,总能找到容身之处,我打算重返校园读个博士,等毕业后再看机会吧。” 目送着S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里充满酸涩。
来自东欧的A,是个身体壮实的中年男子,他是部门里负责帮助我打理一切入职琐事的行政人员。因为事无巨细都得和A请教,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我得知A的妻子也在联合国工作,他们有一双六岁的双胞胎女儿,虽然听说A和妻子因为家务分担常常吵嘴,但生活整体还算美满。有一天,A突然问我在日内瓦是否有熟人,因为想起我提过入职联合国前从事人权业务,经常往来日内瓦,他想请人帮忙找个住处。“你干嘛要去日内瓦?”我错愕地问。“Y,我拿的是短期合同,前段时间咱们部门空编一个行政职位,我赶紧交了申请,可惜没通过笔试。我本以为稳操胜券的,都怪自己掉以轻心。唉,合同期满,我找了一大圈工作,最后只有日内瓦给了Offer,为了生存硬着头皮也得去啊。”
“那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我惋惜地问道。“没办法,她只有自己先带着两个孩子吧,日内瓦物价奇高,又没有合适她的职位。为了省钱,我估计得和别人合租才成。好在我们离着自己的国家不远,实在不行就把孩子先送回去让老人帮忙看着吧。”说话间,A这个大汉满脸失意。走的那天,他和我拥抱告别,“欢迎你到日内瓦来玩,以我朋友的身份,而不是中国代表。”他仍开着玩笑说。我挥了挥手,强忍着自己的泪水。再后来,我惋惜地听说A和妻子因为异地产生了更多矛盾,最终协议离婚了。
还有来自南亚的华裔C,她会讲一点点中文,于是自然而然地和我走得近些。不巧的是,C拿到的也是短期合同。合同期即将届满时,老板已然得知资金已尽,虽然群发邮件给各个部门请大家有合适职位积极考虑C,可是最终也没留住她。我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C一直内心愤愤不平,走得时候悄无声息,和谁都没打一个招呼。直到有天我和L意识到好久都没见到C了,打听后才知道她圣诞节前已经离任。“一定是伤心了。在联合国干了这么长时间,最后也没留下来……” L叹了口气说。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经历过太多的迎来送往,也逐渐适应了这种“铁打营盘流水兵”式的生活模式。于我来说,离别并不艰难,因为总是期待下一次相聚。可是入职联合国后,亲历身边同事因为工作和生活所迫不得不离开的种种情形,我真的不敢再轻言离别。因为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一别也许便是一生……那一个个远去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
3、近年来,由于预算缩减、捐款难筹,联合国已停止发放永久合同(Permanent Contract),转而广泛使用持续合同(Continued Contract)和定期合同(Fixed Term)。这两类合同相对稳定,前者期限往往能达到联合国员工的退休年龄,只要不犯大错,组织就得“养”你,这种合同顺理成章地成了永久合同的最佳替代品;后者顾名思义具有固定期限,往往从一年到三年不等,某些机构甚至发放更长时间的定期合同。这种合同虽然比短期合同长久,但一旦到期,也涉及续签终止的问题,着实让很多人头疼。部分国际组织还规定合同总长不得超过一定期限(比如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服务期限为七年),人为设置了双重任职障碍。
除此之外,很多项目资金来源于自愿捐款(Voluntary Contribution),而非常规预算(Regular Budget)。捐款有限,项目缺人,短期合同应运而生。在财政吃紧的艰难时日里,这类合同由于招聘门槛稍低、经理权限较大、招聘周期较短而格外受到青睐,然而其临时工的属性却让很多拿着短期合同的同事倍感焦虑。即使每个短期合同的招聘启事中都三令五申竞聘人不应带有任何未来转为正式员工的期许,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个工作努力认真的“临时工”往往会获得上上下下的肯定,未来如有机会,“转正”的可能性很大。实践证明,很多拿到定期合同的人都曾有过临时工的经历,也因为人脉和经验最终收获成功。
短期合同已然让人备受折磨,然而更有甚者,某些机构还为了节省经费大量使用人力成本较低的顾问(Consultant)和近乎免费的实习生(Intern)。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年轻人情愿拿着微薄的薪水,承担着没有任何保障的风险前赴后继地涌向联合国。
“能不能拿到合同?拿到什么样的合同?合同的时限有多久?”一系列问题仿佛 “三座大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每个岗位空缺都有几十到几百不等的竞聘者。前段时间,无意间听说某个办公室一个P3一年定期合同的岗位,竟然有六百多人递交简历。要知道,这个岗位并不招聘应届毕业生,而是要求至少五年的相关工作经验。可以说,联合国系统内的竞争惨烈程度真的不亚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于我而言,游走体制十年,虽非安逸,却念稳定。年少时那份无所畏惧的锐气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早已随着温水煮青蛙似的生活慢慢消逝。然而,在联合国的大家庭里,“稳定”似乎变成了奢侈品。除了一小部分幸运的人,大多数同事仍然挣扎在竞争的洪流中……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这种身处动荡中的心理状态,那“焦虑”再合适不过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许对于刚毕业入职的大学毕业生不算什么,但对于习惯了体制内工作拖家带口的人着实有点困难。脱离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选择的羁绊陡然增加,伴随的压力成倍上升,负重前行的滋味真不好受。我也曾有过这种焦虑——第一年合同成功延期后,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想到两年合同结束后将无所适从,整个人都处在惶惶不可终日之中,我想那时的自己应该满脸都是大写的焦灼吧。后来实在绷不住了,我开始和身边的朋友交流心得。惊异地是,这份焦虑居然不治自愈,原因很简单,那些真实的经历深深地震撼了我:
入职三年多的A说,自己曾经也是带领十几个人团队的经理,结果到了联合国却要辛辛苦苦从头开始,即使这样前途依然未卜……后来她想,这趟经历总归难得,即使最后留不下来也不枉走了一遭,至于焦虑,我清晰地记得她耸耸肩的表情,“这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过程,我爱莫能助,你只能自己学着消化”。
已经升到P5的S私底下告诉我,“动荡是注定的,别看我现在还算风光,其实这个P5也不过是临时岗位,我真正的职位不在总部,还不知道哪天就被调离了呢?即使这样,你能怎么办呢?未来几十年都得面对同样的事情,只能学着接受生活的常态。"说话间他满脸全是淡然。
如何适应动荡这种新常态,大概是联合国人应当面对的第一课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