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种子的自说自话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看图写话专题活动。


01

作为一颗种子,我最幸福的一段回忆,莫过于躺在妈妈柔软的花壳中,与兄弟姐妹在挨挨挤挤中悠然长大的那些时光。我最初的记忆是浅绿色的,从盛夏的花壳里开始。

无论多么暴烈的日光,经过妈妈那汁液饱满的花壳过滤,都会化作一团软乎乎、暖洋洋的浅绿色的明亮。我喜欢刮大风的天气,花壳房子飘来荡去,像摇篮又似小船,我和兄弟姐妹们在有节奏的晃晃悠悠中安宁沉睡,一觉睡到星光漫天。待妈妈用夜露润过嗓子,就会和我们说一说外面的事——

天上飘过的云,突然下起的雨,草丛里窜出的野兔,背着锄头的农民……有时也会讲个故事。都是从蝴蝶、蜜蜂、小瓢虫那里听来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版本也不一样,只有两件事,妈妈从来不忘:

第一件事至关重要,种子需得将脚踩进大地,才能活下去。第二件则是她的执念,每次说起河滩边的野花野草,她都会十分艳羡,“如果能扎根在河滩,可是最幸运的事了。别看距离这儿仅隔了一里多地,可终年被河水浸润的土壤潮湿,肥沃,小动物们来喝水,还会或多或少留点排泄物,这种好土地,在北方可是十分难得的。”

为此,妈妈用一整个夏天蓄势待发,计划在某个秋阳灿烂的日子,将我和兄弟姐妹送至那个她一直心向往之的好地方。

她说,“西北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啦响的秋天,在日光最盛的正午,我喊‘一二三,跳’,就使劲推你们,这时,你们要借着风的力量向河边飞,去到河滩边安家,不只明年会开出花朵,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后代就有福啦!”

可我并不想离开妈妈,满心忧伤地盼望,能够在她脚下的山坡上生根发芽。

02

终于到了彻底分别的这天,白亮亮的太阳热烘烘地照,西北风紧一阵慢一阵,呼哧呼哧地跑过果园、草地、灌木丛,带来麦子晒干、浆果成熟的气息。兄弟姐妹们兴奋又激动,紧张得浑身颤抖,花壳里的压力越来越大,四散挣脱的力在花壳的禁锢中积蓄成某种躁动的能量。

妈妈开始报数,声音里有一丝丝抖,我猜她是不舍得自己的孩子们,包括我,正要开口和她讲一讲我的打算,便听见"砰"地一下,可怕的巨响。

花壳在刹那间遽然崩裂,一股柔软又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我和兄弟姐妹们一并弹向湛蓝的天空,我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旋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直至此刻,才发现我的设想太简单,并不是打个滚,就能掉落在妈妈身畔。

兄弟姐妹们迎着阳光欢声大喊,争先恐后地搭上向前奔跑的风,昂首挺胸向前飞。

可,我并不想像他们那样,也不愿看他们的后脑勺,我只想停下来,立马落在地上,离妈妈近一点。

但是,风的力气太大了,连转个身都好难。

我努力在旋转中扭头看了妈妈一眼,心里顿时更不是滋味,原来,我的妈妈,一直用如铜墙铁壁似的花壳包裹住我们的妈妈,茎秆那么细,仿佛一折就断,在风的推来搡去中,颠簸起伏、点头哈腰。茎秆顶端,挂着一团浅褐,干瘪的一层皮扭曲着向外翻卷,岌岌可危,好像随时会坠落。

这,就是我从小住到大的花壳吗?曾经汁水充盈,充满弹性,给予我无限温暖和安全的花壳竟是这副瘦伶伶的模样?

我喊了一声妈妈,风声太大,她没有答应,我又喊了一声妈妈,可能是她只顾看飞往河边的孩子们,依旧没听到我的话。

03

风喘了口气,裹着我的力气稍稍松懈,我立时感受到大地的吸引。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降落,能够成为兄弟姐妹中距离妈妈最近的一颗种子时,上空遽然出现一股席卷而来的力量,随着“呼啦”一声,我便被裹进一团毛茸茸的温热中,瞬息之间被带上更高空。

是一只麻雀,好巧不巧地飞过我身畔,恰好扇了一下翅膀,我便翻滚着落进她的背羽之中。

麻雀先飞到小河边的柳树梢头歇了脚。站在枝头,尖嘴巴啄来啄去,摇头又晃脑,我脑袋懵懵的,偏偏就是晃不掉。

我在高处看得清楚,有五个兄弟姐妹很争气,在河边落了脚。还有几个落进麦田中,只怕来年等不到开花,便会被农民伯伯拔走清掉。更可怕的,是飞得最高却落进河里的两个,随着河水打了个旋,连朵水花都没溅起来,就不见踪影,只有一个飞到河对岸,好巧不巧落在水边,看起来更让人提心吊胆,随时有个大一点的波浪,就会被吞噬掉……

可我顾不得他们了,因为麻雀又飞起来。仿似炫耀般,一会儿滑翔,一会儿俯冲,每次冲向大地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拥抱大地,可羽毛间的阻力太大了,我一丝丝都动不了。

终于,麻雀再次停下来,落在人家的房顶。

它慢吞吞地踱步,在屋顶上走了两圈,伸长脖子,振了振翅膀。不知道是它的哪个姿势,让先前阻挡我的羽毛忽然变换方向,我身不由己地向下滑落,毫无准备地掉落瓦檐之上。

根只有扎进大地才能活,我记得妈妈的话,可作为一颗身不由己的小种子,我还是无能为力落在瓦檐上打了两个滚,在缝隙间的尘土里停下了。

等我从七荤八素中清醒时,发现这儿恰好与山坡上的妈妈,还有河边的湿地呈三角方向。假使我愿意,站在这样高的地方,随时能看见我的亲人们。明年春天,等我破土而出,长出叶子时,他们也能看到我,可是,我能撑到来年吗?

会有迎着春风摇曳开花的那一天吗?

04

瓦檐缝隙间的土,比我想象中的厚一点,当作被子盖是足够了,对于一颗小种子来说,也许,我能熬过这个冬天?

土层上有鸟粪、落叶、还有野猫走过的脚印,我在左顾右盼间碰到一颗光滑雪白的土砾。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泥土,呈现一种透明的白,就像正午阳光的颜色。

他主动和我打了个招呼,“哈,小种子,你是花还是草?”

我低头看看自己,和他一比,我可太黑了,不由羡慕地看向他,带一点羞涩地说,“我未来,有可能是一朵花。”

妈妈说过,不是所有的种子都会开出花。有的不能发芽,有的长不大,有的打了花骨朵就没力气了……只有最坚强的种子,才会在开花后成为一个妈妈。

“呀!太好啦,”他大声说,“我就说嘛,我被带到这屋檐上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原来老天爷想让我亲眼见证,一颗种子是怎样开出花来的。”

我不由心虚气短,想了半天,还是告诉他,别对我抱太大期望,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未知的事呢。

他身子一歪,顶了我两下,立刻笃定地说,“嗯,结实,饱满,有弹性,是颗好种子,绝对能开花!”

我半信半疑,高兴又忐忑,小心翼翼地说,“可,妈妈告诉我,只有把根扎进大地才能活。”

“才不是!我看过太多开在悬崖峭壁,石头缝里的花。风大的地方,花茎就长得粗,缺水的地方,根就扎得深,为了能晒到太阳,有的花还会顶着石头向上。”

白土砾的话和妈妈说的半点不一样,我似懂非懂,可偏偏又感受到某种神奇的魔力,身体中生长出陌生的充盈和力量。

我屏住呼吸,呆呆体会这种陌生的感觉。

05

站在瓦檐上的好处是看得远。我再一次踮起脚尖眺望妈妈时,小白推了我两把,恨铁不成钢地说,“还看,还看……要沉下去,沉到土里。”

“哦!”我老实答应,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种子有种子的任务,养精蓄锐,熬过冬季。”

“哦!”我羞愧了。小白,也就是白土砾说的肯定对,他不是普通的泥土,而是一颗见过大世面的砂砾。

他曾是格拉丹东雪山中的一块大石,于千万年的时光中,龟裂成无数碎块。百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山顶传来隆隆巨响,融化的积雪夹着碎冰,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就将他冲进山涧,顺水漂流,从溪流至小河,流过森林和草甸,水流平缓时他沉潜水底,待山洪再发,水流湍急,便又被裹挟着前行。如此,他借着滔滔大河,看过大半个中国。

在大河下游,他被冲上一片大的河滩。

我听得入迷,问他,那儿的风景好吗?

“特别好!河滩上有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都被磨平了棱角。天青青,云淡淡,远山的桃花红杏花白,近处的野花开满坡。嗯,烟雨江南说的就是那儿。便是冬天,树叶也是深深浅浅的绿。”

当小白说起他是如何来到这片屋檐时,我不由惊叹造物主的安排,难怪我们这么聊得来,原来是因为命运的轨迹都与鸟类相关。

小白说,那只黑色大鸟大约眼神不好使,将它当作一颗豆子啄到腹中,但我以为,也许那只黑鸟恰好在当时想要吃一颗小石子,于是,在一个冬去春来的午后,黑鸟降落在那片河滩,将小白吃掉后,再次振翅高飞,一路向北。直到飞至这间瓦房的屋脊上歇脚时,留下一团鸟粪,小白裹在其中。

于是,来到这里的小白,此刻所能眺望的远方,是叶子掉了一半黄了一半的树,近处是只余麦茬的光秃秃的黄土地。山坡上的我妈妈和其他野花早已凋落,四野几乎不再有绿色。

可能是我遗憾的眼神太明显,小白蹭蹭我的脸,说,“搭乘一只鸟从南到北,然后,遇见一朵花的种子,明年春天,我可以亲眼瞧着你生根、发芽,哦!多神奇的相遇啊!”

06

在这年最后一场连绵秋雨中,我终于沉到更深的土下。紧接着,漫长的冬季就来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幸好,我听了小白的建议,覆于土层之下,并不甚冷。

在黑暗中,我沉沉入睡。偶尔一觉醒来,感到和我并头挨在一起的小白,常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仍旧在妈妈的花壳房子中,与兄弟姐妹挤在一处。

小白总是醒着的,但他尽量沉默,只催我继续睡。他说我的任务是睡觉养精神,而他会帮我留意外界的变化,等到冬去春来,再叫醒我,绝不会错过花期。

我安心地靠着小白,很快重新陷入梦里。朦胧中有一点未及出口的奇怪,在积雪和土层之下,要如何知道冬去春来呢?

“听,雪化的声音!”

我在温柔细碎的沙沙声中,被小白唤醒,他说是融化的雪粒在轻轻摩擦,紧接着,两声“啾啾”鸟鸣自头顶传来。

“是燕子!它们从南方飞回来了。”

土壤中的水分越来越充足,隔了两天,外面还下起滴答滴答的雨。即使没有太阳,也有一丝微妙的暖意从四面八方围绕而来,小白说,这都是春天发出讯息。

我的身体开始吸水膨胀,先向下长出根。一想到没能像妈妈说的,扎根大地,我就心里发虚。幸好有小白给我出主意,他让我努力壮大侧根,还每天帮我捋一捋新长的毛细根,让我根上的“小爪子”伸向更远一点的土和腐烂的树叶,吸收更多的养分。

虽然我俩商量好了,先使劲长根再努力出芽,可种子深处,胚芽的力量实在太大,不受控地向上蹿个,短短两三天,就顶破种皮,破土而出。

呀!蓝天白云下,我再次看见妈妈。隔着绿毯一样的麦田,有无数野花在山坡上盛开。但我一眼就认出粉色的那一朵妈妈,虽然,妈妈的眼睛始终看向河滩。

我挥舞着小芽指给小白看,看妈妈永恒的目光,看河滩那儿兄弟姐妹的花团锦簇,小白却说,我未来的花一定最鲜妍。想了想,又说,对于一个从不知屋檐上也会开出花儿的妈妈来说,想不到看过来才正常。

07

我从不知道春天有这样大的风雨。

夜里,先不知打哪儿来了股怪风,猛烈地撕裂空气,带来冰冷的雨水,大颗雨滴“噼里啪啦”从天而降,如同砸下无数小石子。小白面色冷峻地说,这是冰雹。然后,便始终挡在我芽芽的尖端,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瓦檐的缝隙,每有松懈,小白就晃晃我的脑袋, 大喊“小种子,要坚持”。

我心里想纠正他,不要叫我小种子,早已经是小芽了,很快会长大,还会开花。可风太大,我呛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出更大的力气坚持。

许久后,风雨终于停下。

小白长吁一口气,哑着嗓子说,“可算熬过去了。”

晨光再次洒向大地,到处是残枝败叶,山坡上、河滩边的花统统不见了,只余光秃秃的茎秆。零落的花瓣与淤泥掺杂一处,早已分不出先前的五颜六色。我无法在山坡上倒伏一地的绿茎中分辨出妈妈的身影,河滩旁边的野花野草更惨,他们在湿润的泥土中扎的根大都很浅,被大风连根拔起,吹到水上,顺水飘散。

原来,妈妈说的话并不总是对的,她说的好地方也未必安全。

我的芽儿在雨后的晴天里变成叶子,长出茎秆,打出花骨朵后的每一天,我都暗自期待,想要悄悄开出花,让小白有瞬间的惊艳。

于是,在暮春的第一缕晨光中,我攒足力气,“噗”地撑开花萼,清凉凉的风拂来,我的花瓣瞬间舒展盛开,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又一只的小蝴蝶,绕着我忽上忽下地蹁跹,还扇着翅膀嚷嚷,好香!好看!

我对它们的夸奖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暂时看不到别的花才对我这般殷勤,只有小白的关注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喜欢。毕竟,我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他就给了我最好的陪伴。

后来,妈妈终于发现屋顶的小花,于是,我也收到妈妈的注目,她让小蜜蜂捎来口信,夸我开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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