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愿意这样活！如果我忘了你，忘了和你的点点滴滴。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记住。如果记忆里没了你，这一生也是白过了。”董天放说。
许子峰接连几天的心猿意马，还是没采取行动，却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者是董笑嫣的母亲刘月娥。虽然刘月娥年纪不小了，但她的声音并未完全随之苍老，经过手机话筒的过滤，音色几乎与董笑嫣一模一样。
“子峰，你好！”这个他日日听到却依然魂牵梦绕的声音，竟亲切地喊出他的名字。是“子峰”，而不是“师父”。他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幻听了，遂“喂”了一声。
“子峰。”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迟疑。许子峰握话筒的手微微颤抖着，手机又往脸边靠了靠，几乎把耳垂压扁。
“我是董笑嫣的母亲，刘月娥。”
许子峰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了，他皱了下眉头，似在自我解嘲。也是，虽然音色很像，但讲话的语气完全是不同的。刘月娥客气而温婉，完全不似董笑嫣的咋咋呼呼。
“子峰，听得到吗？”
“哦，在。”许子峰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急促的心跳渐渐恢复如常，声音也变得庄重客气起来，“阿姨，您有什么需要吗？”
“我想约你见一面。我家附近有家咖啡厅，请你过来一趟。”她似乎感觉不妥，抱歉道，“本来，我想过去找你，坐车对我有些折腾……”
许子峰当然不介意自己跑一趟，作为晚辈，这理所应当。他只是诧异刘月娥对于坐车表现出来的为难，不过半小时车程而已。联想到上次见面时她憔悴疲倦的模样，许子峰心底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好，我马上过去。”他不敢耽搁，提起手包就走。
许子峰到达咖啡厅时，刘月娥已在那等他。她侧脸望着窗外，看不到神色，但整个人都笼着一种莫名的寂寥。
“阿姨，你好。”许子峰过去招呼。
刘月娥朝他微笑颔首：“你想喝点什么？”
“咖啡。”许子峰并不客套，自己招徕服务生，点了一杯黑咖啡，“阿姨，您喝什么？”
“我不能喝。”刘月娥简单地回答。
“子峰，我找你来，你一定感到唐突。”
“不，我想，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只要我可以做到，您只管开口。”大概是亲历过母亲的死亡，许子峰对于死亡有种特殊的敏感。刘月娥面容慈祥，却有种不久于人世的仓皇。
“子峰，我想把笑嫣和他爸托付给你。”
虽然已经猜到七七八八，骤然听她说出这句话，许子峰仍大为震动：“阿姨，你？”
“是啊，我快不行了。”刘月娥如话家常，“有些事情得安排一下。”
“阿姨，可是我……”许子峰并不想推辞，可是，他和董笑嫣关系并不明朗，还有很多问题没处理，他担心董笑嫣最终拒绝他，而他再也没有合适的身份一直照顾她父女，届时有负所托。
似乎看透了许子峰的心思，刘月娥轻笑一声：“自己养的女儿自己知道。这孩子嘴里不说，她心里可满满都是你。别人再好，也挤不进来。这性子，真是像我。认准谁，就是谁。”仿佛没有看到许子峰因震惊和兴奋微微泛红的脸，她继续说，“我和她爸那会儿，任凭谁说他是个地痞流氓，我也只认他。如今，女儿都这么大了……我也没看错人……”
说着说着，刘月娥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她突然抓住许子峰的手，恳切地说：“子峰，笑嫣有你，我很放心。你们一定会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可是，你董叔叔，他这人一根筋，我怕我走了，他就缓不过来。阿姨拜托你。你是心理学家，一定可以帮到你叔叔的。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目光灼灼，里面有依恋，心疼，更有深深的担忧。许子峰感到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无比沉重，但又不忍拒绝。
刘月娥曾经问过董天放：“如果我走了，你会怎么样？”
董天放说：“会特别痛苦，开始肯定天天喝酒。一年或两年后，这种感觉会慢慢减淡，不会那么难熬了。再过个三五年，还是会想起你，年年给你上坟，说说心事。再过个几年，或许遇到合适的人，会再找个伴。”
刘月娥听了，感觉无限悲哀。死去元知万事空。人生在世，浮华梦一场。人死了，便也被遗忘了。就如她父亲刚去世时，她多么痛彻心扉，而如今，只记得痛过，早已不记得是何种痛了。在时光的冲刷下，父亲也只模糊成一个淡淡的影子。而她最终也不过只变成一个幻影罢了。这是时光的残忍。然而，这不也正是时光的慈悲吗？不冲散悲哀，泯灭伤痕，活着人如何能好好活下去呢？
他终究会忘了她。这，很好。
“可我不愿意这样活！如果我忘了你，忘了和你的点点滴滴。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记住。如果记忆里没了你，这一生也是白过了。”董天放说。
向来粗枝大叶的丈夫竟有这样深刻的剖白，刘月娥彻底震惊了。她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年少时的轰轰烈烈已随时光散去。原来，爱从没消失，只是沉淀了。感动之余，她又有深深地恐惧。丈夫的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随她而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所求的不过是琐碎平凡，一家子健康平安，从没奢求过这样的浪漫，而他的丈夫竟将情用得这么深。
“傻话，嫣儿还要你陪着。”刘月娥嗔怪，“你要跟了来，我也不理你。”
“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也没理我。后来，不也跟我了……”董天放促狭地笑着，眼里水波流转。那泪水已经溢满眼眶，眼见着要决堤而出，也生生地忍了回去。
这样的神色，最让刘月娥心酸。肉身真的是人类的耻辱。你的灵魂正芬芳四溢，充满爱和怜悯，而身体却已在腐朽，无能为力。
都说情深不及久伴。有些人偏深情相守的命运。世上最美好的事，就是一生一代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刘月娥与董天放，相依相伴三十多年，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福分。然而，有多幸福，就有多痛苦。
许子峰无法拒绝刘月娥，哪怕是个谎言，他也要骗她安心：“阿姨，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开导叔叔。”
眼前的女人忍受病痛折磨，固然是不幸的。然而，终有一人，不离不弃，永伴身侧。这不像他的母亲，被至爱之人背叛抛弃，抑郁而终。临死之前，百般屈辱痛苦，死后，给亲人留下永远的伤痛。
在对待李多福的事情上，他看到一个敢作敢当的铮铮铁汉。而在对待妻子刘月娥上，他却看到了一个情深义重的热血男儿。铁汉柔情，最让人动容。董笑嫣有个这样的父亲，却最终看上他，他何德何能呢？许子峰不由自惭形秽。
“子峰，阿姨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笑嫣的眼光，一切拜托你了。”刘月娥再一次握住许子峰的手，“如果可以，真想听你也喊我一声妈妈。”
许子峰受宠若惊，他不知道刘月娥何以这样看重他，心里忐忑，神色赧然，实觉受之有愧：“阿姨，我……我其实配不上笑嫣……我曾有段很不堪的过往。我怕笑嫣接受不了我。”
“哦？倒是和我说说看。”刘月娥看着他，面容温柔慈爱，他真有种和盘托出的冲动，嗫嚅半天，最终还是羞于启齿。
“不想说也没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事，你要相信，只要她心里有你，就能包容。你要对笑嫣，对自己有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