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西游记系列第一部《来去之间》第三十三章 抛尸案
大圣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看这时光流逝多年,人心早已不古,一些人盘算至深,我们做神仙的有时候也摸不透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如今我们瞒着师父和佛祖,在杨美城厮混过日子,一切来日方长,做事多要从长远打算,切勿轻举妄动,不得总是大大咧咧,能够带眼识人才是最好。”
这么说,修人心养人性可是真的不自在了,也许会很累很累。八戒忽然就像蔫了的茄子,一脸颓然若有所失,大圣看在眼里叹在心上,默默地又说了一句:
“乐沉翛自觉当初受了祈掌柜的大恩大德,终究不会为自己做太多打算。”
祈美满心欢喜地在门口送客。客人散尽,祈美命人去叫乐沉翛。乐沉翛匆匆出门来到轿子前。祈美说道:
“乐老弟,你这样手脚不麻利,三天两头受人家训斥,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满?”
乐沉翛慌忙解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在这里求三餐一宿,不满什么的,不该有!不能有!我这是因为手上有点伤,才不小心摔了碟子。”
祈美无意验看伤势,眼睁睁的,盯着乐沉翛说道:
“你要知道行市!!现在厨房的大事小情全都由那帮人一抓到底。我这个做老板的也得指望他们好好地给我卖力赚钱。在他们面前,不合适的话我也不好多说。从今以后你可要牢牢记住——他们本来不要你,是我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留你下来的。让你帮着洗洗碗筷收拾杂物什么的说着轻贱,不过总算是一份差使,你要是嫌弃,不好好做,一旦给他们找出驱赶的由头,我就再也没办法帮你说话了。我劝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出门,一屁股坐上轿子打道回府。
门外道路空旷清冷,最后一顶轿子隐隐没入夜色。忽地,乐沉翛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举起红肿绽裂的伤手看了看,哀伤涌上心头……一声哀叹后,转身回到酒楼,默默地把一筐又一筐碗碟搬进厨房。
厨艺这一行历来讲究派系,门禁十分森严,名师为了生存立世,不会随意对外人传授技艺,对取巧偷师之流,深恶而痛绝,轻则痛打鞭抽,重则挑断手筋,让犯忌的人一生一世不能再掌火勺。私刑一来难捏轻重。各地官家念在这行营生艰难,尽管争斗无序于法无依,也默许他们这一套世代相传的不成文的规矩,故而一旦有人在酒楼食肆里的伙房被抓着了,又被指证犯了偷师之罪而遭行规惩治的,十之八九无处申冤,最后只能自认倒霉,干咽哑巴亏。
八珍齐改做他味之后,“御厨传人”乐沉翛身价一落千丈,他本想离去另谋生路,可惜缺少盘缠,盘缠不足就到不了远方寻找活计,不得已留了下来,新来的师傅又对他左右制肘——他这样的前任大厨自然而然被视为眼中钉目中刺——新人对他警惕万分,素无好脸相看,时常无端生事指桑骂槐。这帮人从进入八珍齐第一天开始,便拿他当牛做马使用,半个月接连不断明里暗里羞辱,比之奴仆尤是不如。乐沉翛自此变为人下之人,心里凄苦无处述说。
两日前,八珍齐上上下下忙着预备开张宴席,椒菜师傅自己也是一样忙得团团转,有些琐事抽不出人手了,便支使乐沉翛去搓挪辣料。辣料用十几个瓦瓮分别装着,是这帮人从自己老家带来的秘制佐料,隔日便要打开来搓挪混搅一次。这天,他们既要用到乐沉翛干活,又担心乐沉翛因为在厨房做过大厨,见识广博,会把他们瓮中的不传之秘偷学了去,于是几个人心生一计,拿了厚厚的毛巾紧紧地绑在乐沉翛头上,让他蒙住了双眼来干活,乐沉翛在黑暗之中摸索来摸索去,不慎被瓦瓮豁了的裂口划伤双手。
新班本就是碍于祈美的情面才答应让乐沉翛继续留在八珍齐,心里别提有多少个不情不愿了,见到他意外受伤,都认为这是逼迫其人自愿离开的绝好机会,于是将计就计,借故不许他停手。乐沉翛一双伤手浸在极辣的佐料中搓挪混搅将近一个时辰,疼得刀割也似,最后提起手来的时候,白的变红红的变黑,腌肉也似,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连日来,乐沉翛双手通红肿胀,疼痛难忍,做事根本不能麻溜,屡屡出现状况,更被新班人马抓住机会斥骂……
夜半三更,杨美城灯火尽熄,乐沉翛终于做完所有活计,得以在院落的门槛上坐下,长长喘息……
祈美眼光独到,赶上了举国大吃椒菜的潮流。他开始日进斗金。每一天,生意好得从早到晚,没谁有机会停得下手,原先开张时的大笔花销早早就赚了回来。杨美城的生意人,不管是同行还是其他行当,无不眼红羡慕。
厨房自然也忙得轮轴转,乐沉翛更被使唤得如同鼓足了的风车一般。他在店内四处打杂,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应付各种差使,有一天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
他在后院昏睡数日,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病情一拖再拖,前后花了大半月的时间才渐渐好转。
一天晚上,八珍齐打烊之后,跑堂的庆福突然来到后院。他左手里拿了一个信封,一边走一边无奈地摇头,看见在院落里散步的乐沉翛,迟疑片刻,皱皱眉头说道:
“乐兄弟,你这回一病,可真是让人惦记啊!”
乐沉翛苦笑,说道:
“酒楼现在忙得天都要跟着转了,这个节骨眼上我没能出力帮忙,还成天躲在院后偷懒,也真是让人惦记着一顿骂呀!”
庆福撇撇嘴,伸出手在嘴唇上轻轻蹭蹭,究竟怎么开口才好?在院落里转悠一圈,问道:
“听兄弟们说,你的伤寒病已经好些了?”
乐沉翛伸展了一下筋骨,满是精神地笑道:
“托大伙的福,好了七七八八了,今晚上要是再没有不适,明天我就到前面帮忙干活。”
如今八珍齐的所有杂役之中,跑堂的庆福和乐沉翛算是比较熟络了。庆福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怎么还想着给人家卖命呢?”
庆福寻思半晌,仍旧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拍了拍乐沉翛的臂膀,叹口气,转身说道:
“乐兄弟,这活总是要干的。只是前面的活计,祈掌柜已经安排了人手。”
很正常啊,当老板的必须这么做,乐沉翛微笑,问道:
“既如此,不知祈掌柜会让我去做些什么?”
乐沉翛犹自不明,庆福只好硬着头皮直截了当说道:
“先前帐房先生离开酒楼的时候,教我拿这个月的月钱给你,说祈掌柜已经说了,这两天你病好了就到别处另谋高就吧,只要不在杨美城附近即可。至于为什么,祈掌柜说你会懂。”
庆福把信封放在柴堆上,轻轻敲了一下,叹口气,转身离去。
“另谋高就?!”
乐沉翛听得清清楚楚……实在难以相信!他像根木桩似的,痴痴杵在院落,两眼通红。
世态炎凉啊!他搀着柴垛,把装着月钱的信封紧紧拽在手里,仰天发出一阵长啸,泪如雨下。
信封里只有不到一两银子。
乐沉翛病倒之后,八珍齐人手紧张不得不补充新丁救急,一个人一张口,新人来了多张口,如此一来,时刻抱紧钱袋子精打细算的祈美便肉疼了。他暗暗观察,发现新招的精壮杂工干起活来并不逊于乐沉翛,而且既然乐沉翛已经不再是值得长久拿捏的棋子,再花钱显然就是浪费。
亏本生意不能做,祈美即刻有了赶走乐沉翛的念头。有一日竟然就想到了几年前乐沉翛因为偷师学艺让人捆绑起来,差点就要被砍断一双手的往事——被偷师的厨房班主暴跳如雷大吵大闹,酒楼老板在一旁气急败坏的情形历历在目。经营酒楼,成也厨房败也厨房,万一自己也步之后尘……祈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乐沉翛一日为贼,终身难免再犯,如果不能当机立断,将来只怕夜长梦多反受其害。
世上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祈美不是大善人,旋即招来账房,吩咐打发乐沉翛,要求次日即刻走人。
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乐沉翛拭净泪水,强打精神走出八珍齐,此时他了无牵挂,游荡一路,不知不觉来到夜市上。
这夜月淡无光,流云静止,几片浅黄色的云彩在月亮前面遮挡许久,羁绊月亮的脚步,让黑夜越发漫长。
夜市只剩下一个摊子。这个摊子除了风雨急事,要不必然开张。十几个人或坐或站,静悄悄地,一言不发,无不是全神贯注。人群中间,刘擘英声情并茂慨然激扬。
乐沉翛站在圈子的最后探望。刘擘英正在说道:
“黑压压的乌云滚滚而来,一片又一片,一片紧紧挨挤着一片,漫天里没有去的只有来的,于是乎越积越厚,那个簇挤呀,即便是老天爷现身也休想移动分毫。乌云下面,大风骤然而起,看官且听那声音,呼——哗,呜——嚯——哗啦啦……一阵又接着一阵,不绝于耳,四面八方都在传来凄厉的萧作之声。往远处看了,那是遍野的芦苇横飞,满天的秋雁悲啼;往近处看了,人人俱着白衣,众人不分你我,眼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这些人个个是垂首低眉,掩面不敢相看。”
“啪!”刘擘英拍响醒木。
“只有荆轲傲然迎风,他手扶宝剑,抬头挺胸,身子站得笔直,任由狂风鼓足了衣裳,芦苇打在脸上亦不躲不闪,太子丹跪在地上,把温酒高高举过头顶,用盖过了狂风的响亮声音说道,请英雄饮了此杯!我代燕国百姓祈祝英雄马到功成!荆轲双手离剑,接过温酒向着喉中倾倒,一饮而尽,霎时间满腔豪情。他壮怀激烈地看着众人,忽然间哈哈大笑,把喝空的酒杯高高举起,猛地在岩石上重重一摔,只听啪的一声,酒杯遁去无影,只有呼呼狂风啸声不止,高渐离把手轻扬,在筑上蹬蹬蹬地敲出一个直扣人心的声响,但听得咣——的一声,这声响颤颤悠悠,久久不曾停歇,荆轲面朝滔滔江水,高声做歌而和,歌声凄厉悲怆,令人感伤,听者无不动容流泪。”
“荆轲突然把双手一抬,众人跟随他的手势站了起来,听他朗声说道,我生在燕国,自当为大燕百姓不遗余力,此番渡江,必定要成就大丈夫天下美名!他招呼了高渐离一声,高渐离心领神会,平息静气片刻,猛然手影翻飞,把筑弹得慷慨激昂,高音如箭离弦,连绵不断,刹那间,荆轲果然雄心万丈,虎目圆睁,众人则扼腕长啸,怒发冲冠。荆轲飞跨上马,回身向众人一抱拳,大声喝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只听骏马连声嘶叫,荆轲的随从也在众人面前呼吼鼓气,叱咤连连,齐齐越上坐骑,一似离弦的响箭,迅速消失在深沉的雾霭之中。”
刘擘英说罢,伫立片刻,须臾对着已经痴迷的听客抬手抱拳。众人回过神来,交口称赞,刘擘英谢了,说道:
“今夜已晚,大家请回。”
人们逐渐散却,露出在当中正坐的孙大圣。大圣笑嘻嘻的走上前说道:
“先生,刚刚你说的这一段令人回味无穷,大伙可以半个月不吃肉了!”
刘擘英连称过奖,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刺客列传,可是真有荆轲刺秦的故事?”
刘擘英笑道:
“有!不过刺客列传全是杜撰的上古故事,不是真的。”
大圣又问:
“故事里面荆轲刺死秦王了么?”
刘擘英笑道:
“这哪能啊?人家总是千古一帝么!再说咸阳宫戒备森严,秦王身边高手如云,那些人有谁是吃素的不是?就算荆轲一早决定了以死明志,也不能伤人家半分半毫嘛。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啊!秦王手下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死士。”
大圣道:
“那些刺客为何看不惯人家?总想夺走人家性命,就算自己侥幸不死,于己又有何益?好端端的做什么刺客?”
刘擘英睁眼看了看远方,说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权谋相斗,谁的身边没有一群同仇敌忾的朋友啊?这些所谓的大事,总会有人不惜性命,有人义无反顾。有益还是无益,却难说得清楚。”
大圣摸摸后脑,茫茫然说道:
“刺客列传真是一部奇书!”
刘擘英看了看大圣的样子,笑道:
“杜撰出那么多人,那么多诸侯国,那么多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故事,刺客列传当然是奇书,关键是谁也没见过它的原本,全赖大众口耳相传。大家这样深深地喜欢一部书,几个著书的人做得到?”
“嗯啊!”
大圣一半清醒一半糊涂:
“这个地方既然是与东胜神州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时空,但是为什么又会有东胜神州的历史和传奇在此流传?”
须臾又想:
“莫非曾经有谁和现在的我一样,也是从东胜神州那个时空过了来,所以带来了刺客列传里的故事,因为并不在这个时空真实发生,故而推说为上古故事,并且流传开来?”
这个念头并没有停留在大圣心里太久,原因是他要在这里修人心养人性,要做到余事莫问。
一切要活在当下——在这个越见深沉的夜晚。
刘擘英看见了乐沉翛,遂把收拾好的包袱搭在肩上,快步迎上前,拱手问道:
“多日不见,乐老弟近来可好?”
乐沉翛满腹凄凉,无奈地摇摇手,苦笑道:
“唉!我这是一言难尽!明日我便要离开杨美城,眼下闲来无事,想和刘先生告个别。”
事前祈美见过刘擘英,刘擘英多少猜得出一二,默然点点头,悠悠说道:
“世事变迁无处不在!乐老弟,”他问,“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呢?”
乐沉翛黯然道:
“我只是一个炒菜的伙头,当下只能先离开杨美城。出了杨美城再盘算在哪落脚的事情吧!我是苦命之人,以后都只能随遇而安了。”
大圣上前问道:
“乐兄真的只能一走了之了么?”
乐沉翛苦笑道:
“乐某除了炒得几个小菜,生平再无长处。如今八珍齐有能人支撑,我要是再不远走他乡,留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杨美城的笑话。”
刘擘英道:
“乐老弟干的厨师这一行,要寻生路不是难事。离开杨美城,说不定更能得心应手,以后大展宏图也未可知。”
大圣也道:
“刘先生说的是。换个地方,活得更加滋润。我就是外地来的,各地都游历游历,不是坏事情。”
乐沉翛惨然一笑,对刘擘英说道:
“我在杨美城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是时候离开了。我在杨美城也没什么经历。因为一个御厨传人的噱头,或许这里会有几个人认得我,相比之下,我认得的人就太少了。不过没关系,其实都是过眼烟云罢了。只有……只有您刘先生……刘先生说书日臻化境,听刘先生说书,可以让人忘记一整天的辛苦愁怨,全情地投入到故事之中。想到刘先生,我就不舍,就感觉难以离去……以后的每一个晚上都只能在心上牵挂了……唉!”
刘擘英鼻子发酸,拱手谢道:
“惭愧,惭愧!说起来我们三个都不是杨美城本地人,但是浪子心声不一而同,都是离别情伤。萧老弟这次远去,再次相见遥遥无期,这何尝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萍聚萍散缘随风!”
三个早就相互认得的人,只因这夜乐沉翛辞别,第一次蓦地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三人在街边你一句我一句诉说起离家在外的感受。夜愈深沉,路上偶有一两个人匆匆走过。
刘擘英问乐沉翛道:
“乐老弟,你在杨美城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没见过你家乡的人来探亲访友呢?”
大圣看看乐沉翛,又看看刘擘英,心里说道:
“咦!这个刘先生,你在杨美城的日子更长久吧?怎么不先说说你自己家人的事情?”
情势所迫的事怎么启齿?乐沉翛默然半晌,低头说道:
“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年事大了,不便随同远行,我在八珍齐又每日忙着厨房里的琐事,来了也无暇照顾,所以……”
大圣道:
“其实你该把老母亲一块带来杨美城。上了年纪的人,你就没想过,她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乐沉翛眼圈泛红,无言以对。
刘擘英道:
“乐老弟,我看你不如先回老家看看。而且说不定因为你在这里历练了这些年,现在都已经可以在家乡立足了。”
乐沉翛满腔愁怨不能诉说,心里悲凉到了极点,看看刘擘英关切的目光,点点头,没有说话。
终究是伤心人伤心事,大圣眼珠打转,搂搂刘擘英的肩膊,笑嘻嘻问道:
“刘先生,你又是哪里人?”
刘擘英捻须,狡黠地说道:
“英雄莫问出处!旧事不必再提!大家相识又何必相知?从小时候起我便生性散淡,父母辞世后开始离家远游,十年前一直居无定所,来到杨美城后才想要安顿此生。”
大圣吃吃笑道:
“既然想要安顿此生,这么多年了为何不讨一门亲事?也好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不是么?”
刘擘英并不介怀大圣说笑,笑着微微点头:
“早年刘某在外浪迹尘世的时候,已经斩断情丝,如今在这座杨美城,只想孤身终老,不想给他人徒添累赘。落地生根虽是人之常情,但刘某乃槛外之人,与此不沾边。”
大圣讪讪拍了拍刘擘英肩膀,笑道:
“我听出来了,其实刘先生就是为了一份逝去的深情甘愿孤老终生。刘先生,你是一枚情种啊!”
三人心思各异,彼此不嫌话多,聊着聊着终于走到街角,挥手告别。
更深露重,大圣再不用回到檀香客栈,他在杨美城的寓所,已经搬到子归逢的老屋里去了。
时隔近年,子家的老屋变了模样。曾经污水横流的栅栏后院,一度改作菜地,现在陡然建起了崭新的宅子,方方正正,干净整齐。院门仍旧挨着池塘边上的羊肠小路,并无妨碍前面誌古斋经营。院墙竹林阻隔了对岸市集的喧嚣,怡然清静。新宅落成不久之后,子归逢买了一个婢女回来,照顾年事渐高的自己和枚芳起居,又请了一个在附近居住的婶娘做饭买菜,顺带着帮助打理家务。婶娘早进晚出,婢女居于宅内。
子家变得不再拮据的缘由,要从八戒讲起。
某日八戒闲来无事,在院里拾起斧头帮枚芳劈柴。呆子力气忒大,一斧子劈下,木材常常在地面上凿出坑来,连换了几处地方都是如此,于是他找从柴堆里找出最粗最大的树头,在地上摆弄一阵立在地面,打算把这截树头在地上钉死,用来做砍柴受力的桩子。
八戒磨拳擦掌,看准了,使出极大的力气连续往下砸了几板斧头,每一下,树头都顺势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目测再三,又加一锤,不想竟然听见地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树头撞到了土里的东西了。那会是什么玩意呢?八戒纳闷,把斧子放在一边,找来铁棍使劲把树头撬了出来,蹲下来一扒拉,看见坑里有个已经碎裂了的瓦罐。当着枚芳的面挖出来一看,罐内居然藏着用绸布包裹着的二十几个大金锭,相当足额一千贯。
这些钱还不是官银,用起来大是方便。
意外见财大喜过望,枚芳连忙叫子归逢。子归逢从里屋出来,仔细看包裹银子的绸布,认得是很久以前大宅子里专有的东西,不知何时因为何事被埋到了祖屋的菜地里。一千贯钱不是小数目,枚芳和他一起凝思苦想,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几何时家里少过这么大的一笔钱财。
八戒乐呵呵地,对子归逢说道:
“还用想的么?这银子不但是在您家地里挖出来的,还是用您家的绸布包着的,当然就是您家自己的了,我打赌这肯定是财神爷对您的特别关照。”
眼珠子一转,又道:
“如果子老爷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些银子,我倒是可以帮着出个主意!”他狡黠地堆起满面笑容。
见到先人遗宝,子归逢心情也是极好,笑吟吟地问八戒:
“按朱老板心中所想,这些银子却要如何使用?”
八戒厚起脸皮,眉飞色舞说道:
“这个嘛是这样,一般人要是有了这么多钱,一定是先盖一座大院子,大院子里面也一定要有足够的大大小小的房子。为什么要这么多房子?因为不但要让自己住得尊荣气派,而且还要想得极远,要能容得下日后的百子千孙,容得下供自己和子子孙孙差遣使唤的奴婢丫鬟和家丁护院。如若还没有这么多的人住进来,也一定要能够方便租赁,或者给人家存放货物,或者便于人家就街开店,那样你就好坐地收租。总之,就是要这一千贯钱又生钱,旧钱再生新钱,源源不绝,财源滚滚。”
地上钱财亮闪闪,八戒全不当自己是外人。
子归逢含笑不语,看了看身边的枚芳,枚芳正以手遮唇,想来也是在心里暗暗偷笑。他的眼光落到枚芳发髻上,看着一半青丝一半雪,心中忽有所动。
八戒踱着方步,口沫横飞地说了一段,肚肠里又冒出另一番心思,往子归逢跟前走了两步,嬉皮笑脸又说道:
“现在枚芳大婶的厨艺可是越来越高明了。每次一到炒菜开饭的时候,厨房里香味四溢,我和阿醒表哥在誌古斋远远就闻得见,本来肚子不饿,但是被菜香勾引得口水直流,不饿也只好饿了。”
贪嘴的人不怕说自己嘴馋,八戒呵呵地笑:
“子老爷,我想啊,不管您把新家置办在哪儿,我们表兄弟还有誌古斋都跟定您了。我们至少会把您的三间房子租下来,一间做誌古斋的门面,另外两间,我和表哥一人住一间,这样我们就不用再住到檀香客栈里了。这些日子我们来来回回两边跑,早就觉得费时费力了。而且,呵呵,我们就和您两位老人家一起吃了呗,解解馋,饱饱口福什么的,枚芳大婶这么好的厨艺也要有人欣赏认可的是不是?咱们过日子,大家都互相帮衬着,就像一家人似的,一日三餐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其乐也融融,实在是一桩美事!”
央求人的话,别人都不好意思说,轮到八戒,心口相对,没个廉耻,所说的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什么能做就先做!要不,就先一块吃饭,今天开始?”
这就开始敦促上了,八戒很过分。
子归逢沉吟,尚未开口,廊道里传出了脚步声,大圣优哉游哉走出来,笑话八戒道:
“你一辈子就知道吃。惦记枚芳大婶厨艺,要饱口福,居然打出这样的歪主意,羞!羞!羞!!我来问你,一千贯钱能干多少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八戒眼皮一翻,说道:
“多少事情?!一千贯不是小数目,能干的事自然多了去了。”
大圣说道:
“我们这里的高大人,一个衙门知府,月俸不过区区两三贯钱,就是这么一点俸禄,要包养全家上下十几口人,要让家里人过得衣食无忧,剩余的还能有多少?要是他想筹够一千贯,那得在任上做满多少年月,你想过如此长远的事情没有?”
分明是说地上的一千贯,怎么说到高大人的俸禄了?这个猴头!八戒眼睁睁的,摇了摇头。
大圣对子归逢说道:
“既然平白无故得到了这笔意外之财,依我看,子老爷只要花费其中的小小部分将房屋稍加修葺就可以了,余下的大部分不如招收人手做些批发生果日杂茶叶碗碟之类的生意,再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做账房先生帮你打理。这些生意虽小,可是是人之所需,日积月累,也是大钱。等生意做得顺了,也赚大发了,再图谋起房买地的事。到时候您想起多大的宅院就怎么起,生意想做多大就做多大,家宅和生意两不耽误,甚至买下一条街,一半起宅院,一半做生意,您兜里钱多,还不都是随您心意了么!”
“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像自己的钱被抢了,八戒不服气,嚷嚷着辩道,“你瞧瞧子老爷今年都多大岁数了,做生意谁敢包赚不赔?就算当真一路猛赚,等得大发也要不少时日,本来子老爷老早就可以享受的尊荣富贵,按你说的去做,都要耽误好几年。”(区别,一个拿大部分享受,一个拿大部分投资)
子归逢含笑听完,点头说道:
“二位一个说拿大部分享受,一个说拿大部分经营,都有道理。这一千贯钱如何运用,确实是要用心想想。”
不久,子归逢找来起房子的匠人,带着匠人围着老宅地面转了不下三五圈,把自己的意思清清楚楚地说了,匠人欣然开工,敲敲打打一个月之后,子家老宅幡然换了新颜。
子归逢甚是节省,一文当作两文使用,没请太多师傅,整个过程也没有大动静。工程结束后,新宅看起来显得简朴素净。
子归逢只在原来的菜地上起了一栋四合小院,既没有楼层,也没有红砖碧瓦,分有前院后院,中间有五进小房,留有后门和走廊,仍与前边的誌古斋相通。原先的老房和誌古斋顺便粉刷了一遍。
乔迁新居那天,师兄弟二人在后院里看着才落成的院子,想到掘出一千贯钱那天大家说的话,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子归逢看在眼里,解释道:
“子某经历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几欲成为废人,所幸得到老天庇佑,在花甲之年神转魂还,并且还有先人遗宝相赠,这样的事无论落到谁身上,都应该知足了!我估摸着,自己兴许还有几年的日子可活,今后可以不疼不痒的了此残生的吧。”
他看着院里新种的花草,话题一转说道:
“子家曾经的满室浮华,是数代人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一朝洗尽,付诸东流,着实令人痛惜,无奈我人老体衰神思倦怠,比不得二十多年前,如今再也无力勤事经营了,所以,我没想太多,更加没想要多几间屋子做生意,仅仅只是修造了这么个小宅子。家宅虽小,但长处是安静闲适,我和枚芳静养晚年最好不过。人生苦短,贪多无益,够用就不错了!”
老人面容削瘦,两眼寡淡湿润,这张皮囊里面的灵魂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大圣想要安慰,却只想到貌似无用的老生常谈,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
子归逢抬手指了指修葺一新的老屋,微微颤抖着,欲说还休,似乎眼前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明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却轰然倒塌,转眼之间又忽地变成了现在小巧简陋的模样。他忽而奕奕有神忽而黯然失色,尽然随着眼里幻觉的变化而变化。
八戒心不在焉,自在一边赏玩花草,这时又变得不忍,暗暗叹道:
“又在想陈年往事了,包袱放不下,人啊!真是可怜的人。”
子归逢回过神来,对二人说道:
“你们兄弟两个虽是远方来客,之前与我素昧平生,但与我子归逢,实在缘分不浅。”
他不介意二人看见自己哀伤,信手抹去眼泪,大度地笑了笑,说道:
“我常听枚芳说,我得疯病的那些日子,除了她枚芳,就谁也不认得了,谁也管不了我了。要不是那一天鬼使神差遇到你们,令我不知怎么的突然间莫名其妙暴跳暴走,致使冲破了哪根堵塞了的神经,让身上的血流又再活络过来,或许这身疯病就一直好不了了,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呵呵,我看这个意外极有可能!这可都是托你们兄弟两个的福啊!
大圣替他开心,笑道:
“要说不是缘分,那也该算是子老爷的造化到了,挨了这么多年苦楚,总该苦尽甘来!”
子归逢湿润的双眼更露出热切的期盼,笑吟吟地说道:
“我看二位为人处事与众不同!不像外间的人那样呼朋唤友结党营聚,对外事素来不闻不问,自顾自过得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好比天上的神仙。有你们做我这个老朽的邻居,我心里很是安乐!”
邻居?平常靠得近不算邻居,住也住得近,吃也挨得近才算邻居。八戒大喜,咧嘴笑了起来,趁机说道:
“原来子老爷真把我那天说的话记住了,您这是答应我们搬过来住了吧?!那可太好了,我老朱这回算是天天有口福啊,可以顿顿都吃枚芳大婶做的菜了,是不是?子老爷!老爷子!”
枚芳从房内出来,高兴地说道:
“有口福!有口福!子老爷早就说了,翻新了这栋老屋,就请你们两个搬进来住,再不用每天客栈店铺的来回跑动了。你们前脚一伸可以打开店门做生意,后脚一缩可以到这边来吃饭喝汤,一日三餐子老爷都欢迎你们!”
八戒欢欣不已,乐呵呵地走在几间房中犹如走马灯似地来回察看。大圣若有所思,慢慢踱步,慢慢看新房,偶尔露出一丝笑意。
大圣和八戒看了个够,转回店面正经看守生意。前院的空地上只剩下子归逢枚芳二人。枚芳忽而有所感悟,眼中泛出泪花,乃转过身用手擦拭,子归逢看着她的背影,呆呆站立了一会,柔声说道:
“枚芳姑娘,今年我正好六十岁,值此花甲之年,我倒是不觉得自己老啊,可是两条腿真的有些迈不开了,人言未老先衰兴许就是这个样子吧,看来我也要找一根拐杖,拄着、扶着,才好走完剩下的这些日子了吧。”
枚芳年近四十,听到子归逢突然叫自己做“小姑娘”,禁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回过身,看了子归逢一眼,说道:
“看你说的什么话,这些天你走路不都好好的吗?人家七十岁了才要拐杖,你还有十年的功夫才到那个时候。你胡说这些话,是要小姑娘为你感伤还是怎的?”
枚芳眼中犹有泪花,明显是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啊!子归逢叹了一声,柔肠百转地说道:
“不感伤,不感伤,我们索性说好以后大家都不要感伤了吧!可我看你怎么还流着泪呢?莫不是又想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枚芳脸上露出淡淡的浅笑,摇摇头,上前扶着子归逢徐行,于院中踱步,她幽幽说道:
“你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多岁,特别是那个胖些的朱谓能,嬉怒哀乐都形容在脸上,跟孩子一样,如果和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那不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了——一家子其乐融融了?!你可以试想一下,我们就要和他们在同个屋檐下朝夕见面了,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你和我心里都会对他们有一些爱怜啊!”
子归逢心知晓枚芳感触,他轻拍枚芳手背,说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枚芳妹子,我们总算是经历了重重磨难后还能在原路上走得回来的人,相比那些一世都在饥寒交迫度过的贫苦人家,我们从高处跌落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呢?经常触景生情,时时这般忧伤,还不如从今天起每日焚香礼佛,心怀慈悲,感念造化宽厚之恩德。万事顺其自然才好啊!如果世间真有灵验,能够换来你我日后善终,也是寻来了一桩妙趣的好事。”
枚芳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子归逢怔怔的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浮现出丝丝情意。枚芳业已人到中年——这个也曾经满怀梦幻的玲珑少女,瓜子脸上依旧眉似弯月,眼珠子依旧乌黑灵动——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身姿丰腴婀娜,一颦一笑掩藏了几许娇媚,眼角几道皱纹徒添岁月的痕迹。
近些日子,枚芳重拾胭脂,薄施粉黛,盼顾之间娇羞怡人,看到子归逢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嘴唇微微颤动,露出如玉一般的皓齿,微微笑道:
“都到了寻找妙趣好事的暮色时分了,还好看么?”
子归逢蓦地醒转,红了脸,尴尬地露出笑容。二人四目相对,两相无言,只有一只小小的蜜蜂,嗡嗡地在刚刚盛开的水仙花上飞舞。
枚芳心随念转,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道:
“那个朱胖子,近时常常说我炒得一手好菜。其实我做饭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吃过我做的菜的人虽不算多,可巧知音竟然是没什么机会吃的那一个。”
不用我说,枚芳的心声大家也该知道,此句言外之意浅显易懂,乃是说朱谓能被孙醒管束,不能随时到家里来吃东西,不过是仅仅吃了两三次,便赞得不行。
枚芳说了前半句,两眼看了看子归逢,嗔怪似地说道:
“那个每顿都在吃的,却没有人家会表白,连一句夸赞的话都不曾给过人家。”
子归逢听得明白。他哪能不知道枚芳的心意,只是因为顾虑过多,故而矜持,一直不曾开口。这下开口正欲解释,哪知说出的话却是:
“他二人一旦过来一起用饭,妹子你可不如现在这般轻松了。”
枚芳面色一沉,脸上的淡淡红晕唰地没了影,面无表情,直截了当说道:
“子老爷你又不知了,这做两个人的饭菜,和做四个人的饭菜,用多少功夫本来没有什么差别。老爷不妨叫他们等会儿就过来吃饭,我现在做来给老爷看看,看看会不会真的不轻松。”
子归逢忙道:
“妹子稍安勿躁,我原是想这新房已经建好,多起的那几间房子,就给我们请来的人居住。这次我们的院子也大了,需要专门的人打扫收拾,吃饭的人多了,也要请个人帮着买菜做饭。”
枚芳面色稍稍好转,子归逢微微一笑,又说道:
“妹子,你为了我们子家,过去就已经操劳了很多年,吃的苦比我还多还难。虽说你身子硬朗,干起活来不惧苦累,得心应手,但是这段时间你我年岁渐长,做事的能力大不如以前,如果家中还能雇得起帮手,就找两个回来,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做,我们只顾好好的保重身子。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
枚芳心有感触,眼泪又再度流下。她寻思自己做为子家婢女,之所以子家家变之后不忘恩义,一直留在子家老屋照顾疯疯癫癫的子归逢,乃是只求做事有始有终,让自己问心无愧,此外再无杂念。
人心在变。话说子归逢清醒以后,二人在老屋内相处日久,朝夕见面,枚芳朦朦胧胧对子归逢渐生情愫,此后从未经历人事的枚芳心中恰似怀春的二八少女,念及将来,心中时常有小鹿乱撞。子归逢一句“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令人遐想,原来自己有情,子归逢也有意呀!
是之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乃擦了擦眼泪,说道:
“雇得人来,我自是得了清闲了,只是起了这一房院子以后,还要买些家中常用的杂物,积蓄就不多了。”
子归逢往院外张望,说道:
“孙朱二人愿意住到这边,房租和店租加在一起,也不会少于一贯钱,足够我们养老的了。”
枚芳觉得他年老鬼祟,笑道:
“人家都还没搬过来,你就在盘算上怎么用人家的钱了。”
子归逢拈着胡须呵呵一笑,说道:
“就算他们不搬过来,这多出来的房子还不总得租出去嘛!房子租出去,还不是一样要盘算怎么用钱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誌古斋的孙醒和朱谓能搬进了子家的老屋,八珍齐也重新开张。全新的酒楼里宾客如云纷至沓来,生意之兴旺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祈美数钱数到了手软,半夜也乐咯咯地笑醒了多次。可怜的乐沉翛被迫离开了杨美城,不知所踪。
某一日,县衙高比穆闲来无事,离开公堂,来到衙门右侧自家的宅院,屏退了门童独自饮茶。他起起坐坐,来回踱步,久久难以恢复平静,看起来心事重重。一杯茶被他久久地端在手中,直到凉了也不知晓,呷上一口,连忙吐掉。
庭前的葡萄架长得丰茂,枝桠上挂着一个翠竹编制的鸟笼,笼里养着一只金丝雀。金丝雀在笼内扑来扑去,嘴中发出清脆的叫声:
“晶!晶!晶晶!”
高比穆觉得颇是好听,放下茶杯走过去逗弄。
他舀了一勺小米往食槽里倒,用棍子撩拨,自得其乐。
这只金丝鸟,是他最小的儿子养着玩的。小儿子曾经每日的伺候小鸟吃喝洗澡,就像父亲照看孩子一样尽心,自从半年前跟随兄长远赴他乡之后,金丝鸟再无专人照料,出入家中的家丁婢女随意喂养,居然也活得颇为长久滋润。
夫人韦氏从厢房出来,看见他在逗鸟,这样的情景倒是少见,乃眉头一皱说道:
“老爷子今儿怎么得空了?不妨你去打听一个人吧,先前我听见危捕头和衙役们议论纷纷,说是朝廷出现了一个办事得力的少年英才,很是讨得皇上的欢心。我听说这个人来过杨美城,而且还和老爷认得,老爷既然有时间,就去探探人家现今的下落,找时机叙叙聊聊,你们都是做官的,彼此熟络些不是坏事。”
高比穆也不拿正眼瞧她,一边逗鸟,一边淡淡的说道:
“隔墙有耳,非君子之为。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安心在院里呆着吧!”
韦氏上前撤换冷茶,嘴上说道:
“我只不过是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罢了。他们还对我说,老爷曾经和这个人一起喝茶听书,他们对老爷都很恭敬!”
高比穆拍拍手去掉鸟食的屑沫,笑着说道:
“夫人说的这个少年人,出身可了不得,乃是当朝一位权贵的儿子,真正官二代。昨天,衙门就收到了朝廷的昭示公文,讲的是这个官二代由翰林院编修连跳四级,已被封为都察院右付都御史,从七品官提到三品官。可是年前我见他时,他还毫无功名,白丁一个!”
“升迁这么快?!”韦氏惊讶不已,“他的父亲究竟是哪一个,怎么这样了不得?”
高比穆瞥了一眼:
“说了你也不知道,妇道人家少打听这些事,省得在外面说三道四!”
韦氏不以为然,说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看起来还算顺其自然。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啊!不服气的人又能怎样?!自己没有碰上机会而已,若是碰上机会,谁能保证自己做得没有人家出格?!老爷做官做到今天,埋头一世给皇家卖命,不贪不敛,徒有一把清名,时至今日,什么都没能为家里留下,再过两年,也要向皇上告退返乡了。”
韦氏说着有些难过,停顿了一下,腔调变得忧怨:
“我这辈子跟着你受一世清苦是命中注定,也就算了罢,可一旦你退下来离开官场,我们可怜的孩儿日后就会更加艰难。将心比心,我看着他们就不忍心,你做父亲的,难道就能狠下心对他们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吗?”
眼泪掉了下来:
“我让你去和别人联络,也不是非要你去找那个年轻人,皇上专门提拔年轻人是个难得的机会,老爷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想个办法,把还算聪明的小三送进公门,好歹在他们三个当中留下一个进入仕途有所作为,以后兄弟几个谁有了难事了,官府里也好有人照应。”
高比穆果断地摆摆手,眯起双眼,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
韦氏叹了一声,拿手帕擦着泪眼说道:
“这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够留在身边的,个个都得流浪在外奔波度日,挨风吹被雨淋,不知他们会不会也接得你这个当爹的死性子,把自己整到每天都要数着叮当作响的荷包来过日子。人家倒是子承父业真正的官二代,我的娃就要变成真正的白丁了……哎呦喂,我可怜的娃啊!”
高比穆无言以对,把茶杯拿起来,一口没喝又重重地放到茶托里,发出“乓”的声响。
秋风劲扫落叶,寒意渐侵骨髓,转眼间冬季已至。一日深夜,衙门内外一片沉寂,当值的衙役捕快将双手拢在衣袖里,本来还吃力的干瞪着双眼,几个连天哈欠之后,迷迷糊糊打起了磕睡。偌大的杨美城衙门,只有高比穆犹在空空荡荡的公堂上来回走动。他于静寂中听到衙门外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到了衙门外的申明亭突然停住了,来人似乎在犹豫什么。高比穆走近堂门侧耳倾听,听到一把尖声尖气的声音说道:
“发呆做什么?你怎的不拿槌子敲鼓啊?!是你先看见的尸首,你来敲鼓,快敲,快敲!”
“命案!?”
高比穆心一紧。真的发生命案的话,杨美城多年来的安宁可就打破了。
另一人好像并不乐意来到这儿报案,嘟嘟囔囔地说道:
“我是先看见了尸首不假,可这种事情太意外了不是吗?谁知道自己会撞见这倒霉催的事了?我打开袋子不就是想看看究竟而已嘛!”
说话尖声尖气的人恳求道:
“好人有好报,老天有意让你先看见那具尸首,就是成心要从你口中把事情传出去。人家有冤屈,特意留一份功德给你。你不想想,申报冤情让被害人沉冤昭雪,这可是多大的功德!”
“不干!不干!好端端凭白无故的撞见杀人抛尸的事情,多晦气啊!你要是觉得这是功德,那你就来敲鼓好了,功德留给你,我老朱不缺这个。反正大半夜冷飕飕的我都跟你走到衙门来了,也算对得住天地良心,报案的事你就自己做了吧!”
两个人在衙门外推让再三,抛尸案显然不被放在心上。
“好你个姓朱的!”
……
说话尖声尖气的人发作起来,不知做了什么,被催促的人“哎呀”一声,告饶道:
“莫要就扯。现在这耳朵小了,揪起来更要疼得厉害,不经揪!不经揪!”
那人不情愿地接过槌子,在鸣冤大鼓上敲了起来。越敲越来劲,鼓声悠远不绝震撼人心。整个杨美城几乎被它吵醒。
值夜的胡四和麻平从梦中惊醒,慌慌张张跑向大门。胡四不能饱睡,满心烦躁,说闲话道:
“姥姥的!这不是才敲过子时吗?有冤情怎么不早些来?三更半夜擂鼓鸣冤,难道是被媳妇赶下了床不能睡觉了,要告回床上去?!”
麻平打着哈欠,接着话茬说道:
“就是,就是,不就几个时辰抱不了老婆嘛,是谁连这也等不得!真他妈活该他倒霉,换我是他老婆就让他跪搓衣板,连门都不让他出!”
二人吃吃窃笑,不想一转眼看见高比穆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堂之上,二人吓得舌头一缩,恨不得把说出来的话咽回肚子里。乃老老实实上前打开大门。
二人来不及迈过门槛察看,蹭蹭蹭,从门外跳进一胖一瘦两个人来。正是是誌古斋两个老板孙醒和朱谓能。
一想这两个家伙可都还没有媳妇,衙差更是来气,暗叫:
“瞧瞧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的,倒是能有什么冤屈啊?!难道是飞贼把你们店里的冒牌古玩偷了个精光?!”
“击鼓鸣冤,未问不说,问了必答!”
二人断然吆喝,翻着白眼把两个活宝带到大堂正中央,向高比穆行礼禀报:
“大人,誌古斋的孙醒、朱谓能击鼓鸣冤!”
高比穆挥手,胡四和麻平分两边站立,他仔细审视报案的二人。
瘦的这个,中等身材,眼眸明亮,内敛深沉,头戴红色小圆帽,身穿天青色羽缎锦袍,外罩一件褐色马褂,脚蹬白底靴,这人先是定定看了自己两眼,须臾欠身做了一辑,然后便转动眼珠偷偷观看公堂上的情形。旁边那个胖一些的,身材较瘦子高大许多,温和憨鞠,娃儿似的笑容挂在脸上,身上就穿一件一遮到底的灰色锦袍。胖子把一顶紫色圆帽拽在手里,呆呆地站着笑着,像等着自己先开口。
这两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高比穆心道:
“年纪不小,怎得如此不识尊卑?”
乃向左右两个衙差各看一眼,胡四麻平心领神会,打足了精神,高声喝道:
“公堂之上,刁民还不快快跪下!”
八戒一脸疑惑,看看旁边大圣——大圣一脸的木然。
把鼓敲响的是自己呀!八戒惊讶道:
“我们可是来报案的,不是凶犯。做善事呢,不是连这也要下跪吧?”
胡四和麻平气得眼珠子冒火,心里都在骂:
“你们两个夜半游魂,大半夜把我们吵醒不算,还竟敢在公堂之上故作懵懂,真想戏耍我们不成?”
手中水火棍一扬,作势狠狠打下,眼看就要打到,大圣伸手轻轻一扯八戒,两人滑出两步远,踉踉跄跄跪在了地上,更加靠近高比穆。两根水火棍在二人身后一掠而过。
大圣向八戒使眼色,要他有话快说。
八戒还算脑瓜灵光,稍稍定神,说道:
“启禀大人,早先我和表兄二人从檀香客栈往家里赶路,看见有人扛着一袋东西,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样子鬼鬼祟祟的。表兄觉得奇怪,就喊了一声吓唬他们。原本只是闹着玩儿,谁知一声喊就叫他们吓得魂都掉了。他们跳起来,摔开了那袋东西,连滚带爬跑得没了影。他们心虚成那样,我和表兄就更奇怪了,走过去把那袋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居然是一个头脸都是鲜血的死人……真真太晦气了!唉!”
八戒一口气把话说了,高比穆眼睁睁的,没有反应。八戒想了想,愣头愣脑补充道:
“唉,大人,我们报的就是这个案子,您看看该怎么办吧!”
大圣也道:
“是啊!大人,看样子那人死得好凄惨好可怜,你该去验尸勘案了。”
高比穆一声不吭地看了二人许久,起身转到堂前。几个原本正在安睡的衙差穿戴整齐跑到堂上,向高比穆行礼。高比穆吩咐道:
“带上报案人,即刻前往抛尸现场!”
抛尸?!抛尸现场?!抛尸案?!几个衙差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大圣拍拍八戒,两人站了起来。衙差王汉靠近说到:
“你们两个前面带路,不许走远了。”
大圣一笑,说道:
“不走远,管保差大哥跟得上。”
众人各去准备火折火把等照明用具。未几,一行十几个人匆匆出了府衙大门。危蔟忌恰好赶到,打一声招呼汇入人流,一起朝着檀香客栈方向行进。
时值秋分之后,寒露之前,这一年天气冷得早,人人都穿起棉袄裘衣,口中呵出团团白雾。天上星光依稀,月亮晦涩不明,杨美城四处漆黑静谧。公门中人组成的光与火的影子快速移动,静寂中掀起一丝丝嘈杂。
高比穆坐在轿中,由轿夫抬着赶去案发现场。他在轿内发话,让大圣、八戒跟在轿子左右,须臾他问道:
“现场还有人看守没有?”
大圣眨眨眼摇摇头,对着轿内说道:
“没有!”
高比穆道:
“你等既然想到了报案,为何想不到要保护现场?”
八戒答道:
“这档晦气事,我还不想管呢,倒是想有多远走多远。只是表兄硬要我去击鼓报案,我说不去,他说要押着我去,我一句他一句吵吵闹闹的,就谁也没想到还要留下来保护尸首了。”
高比穆转问大圣道:
“你们表兄弟,如何一个不想惹事,另一个又一定要到衙门来报案?”
大圣没想到高比穆会有此疑问,挠挠面颊——自己来报案不过就是要看看热闹,瞧一瞧人间官家如何勘案破案而已,但这话如何能说。
灵机一动,答道:
“我们从远方来这里做生意的,只想着杨美城的好,看见不平的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害死了,杨美城百姓必定会有所恐慌,我们及早报案,也方便大人勘查破案。大人早一日把案子破了,就是早一日把太平还给杨美城。这种大大的善事,何乐而不为?”
轿子内高比穆微微一笑,说道:
“这么说,你这个做表兄的,倒是个热心人。”
高比穆捋须默想,轿子一颠一颠的,帘子外的火把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先前在公堂之上,朱老弟自称你们是从檀香客栈回家的路上遇见人家抛尸的。现在子时已过,早已经是更深露冷时分,这么晚的光景,你们还在檀香客栈,究竟有何贵干,能不能告诉本官?”
八戒脚步不停,目视前方傻呵呵地一笑,乐道:
“大人不是怀疑我们吧?一个不放过,您可真是称职的官啊!不过大人,我们可是大大的良民。您想想看,遇到了这种晦气的倒霉事,除了我们表兄弟两个,谁会在半夜三更第一时间就赶到衙门报案的?这种时候别人看见了还不都得当作看不见,眼不见为净啊,谁乐意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换在平时,还不得等到路上人来人往日上三竿了,才有人到你那里报案。”
答非所问,呆子也是真啰嗦。隔着轿子,大圣瞪着八戒喝了一声“呔”,斥道:
“去去去!”
回高比穆道:
“大人不要听他讲的废话,先前我不揪着他,他还不愿来呢!我直说给大人听得了。我们与檀香客栈的少东家小二有老交情,正好今夜他当值夜班,我们适才在他家客栈一起烤火吃肉,喝茶饮酒。因见天寒地冻,只有客栈里暖和,一时懒得起身,所以拖到深夜才离开。”
说起话来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到抛尸现场。
现场临近郊外,坡路上只有两盏指路的气死风灯,孤零零的,光线昏暗,本来显得极之静谧。随着众人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十数把火炬火光熊熊,照亮了路旁原本黑压压的房舍。一条又长又窄的青石小路,远远地通向郊外的一片白茫茫的山林,那里寒露深深,叠障重重。
官差聚集,寂静不复存在。
这是一处拐角。往前七八步的距离是个三岔路口,较为宽阔,一眼看去并无他物。大圣快步赶到众人之前,往一张石凳后面审看,尸首还在。
他回头招呼道:
“这里!就是这里了!”
危蔟忌高举火把,照向石凳后面。瞅瞅觉得不够亮,遂喊:
“胡四过来。”
胡四出来时备觉寒冷,故而拿了两支火把,一为照路二为取暖。他忌惮死人,站在最后。
被叫上前,胡四极不情愿地把一只脚跨进石凳里侧,伸长手,压低两支火把,屏住呼吸,若无其事朝天上张望。
石凳被照得通亮,白色袋子清晰可辨。
人影晃动,高比穆来到跟前,危蔟忌让到一侧。
高比穆从麻平手里接过火把,蹲下仔细查看。
装着尸首的是一只普通的白色布袋,袋口浸然鲜血,装在里面的尸首露出大半个脑袋。尸首头脸的模样十分骇人——面目深紫,额头青筋暴起,双眼外凸,口张舌瘫,表面俱是干透了的血迹。
高比穆皱着眉头问道:
“朱老弟,这袋口可是你打开的?”
八戒上前,抱着手臂探头探脑看了几眼,耸耸身子答道:
“没错大人,我记得最后就是这样,这个死人半边靠在凳脚,半边摊在地上。”
石凳后是一段废弃倒塌的土墙,之后,依稀是连片的田地;近处,青石小路两边都是破旧的民宅。
高比穆乃问危蔟忌:
“这些房子可还有人居住?”
危蔟忌回话无人居住。
高比穆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问八戒道:
“朱老弟,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八戒伸长脖子瞅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道:
“这应该是捆扎布袋的麻绳,我给尸首吓到,慌忙丢在一边。”
高比穆的目光从尸首上移开,站起来,看着八戒,说道:
“你且说一说你们两个发现这具尸首的经过。”
八戒看了看大圣,欲言又止,大圣上前,笑着推了八戒一把,一脸兴灾乐祸地说道:
“你这个财迷,还有什么好想的,快回大人。”
八戒暗骂一声死猴子,边想边说:
“大人,我记的东西要是有错有漏不太对的,你就让我表哥补充,他贼咯,脑袋好使偏不说,硬是要我这糊涂人说,给大家看笑话。”
这两人如此不正经,还真有些奇怪,高比穆挥挥手,说道:
“但说无妨。他我也会问。”
八戒便道:
“我们从檀香客栈出来,正好是子夜时分,我本想从另外一条道走上大路,表兄他仗着胆子大,不怕黑,说走这边是近道,可以早些到家早些钻进被窝什么的,于是我们就绕到这条路上来了。”
他抬头,眼睛往一处地方张望,手也指着同个地方,说道:
“就是那个地方,从这儿上去拐个弯就能走到。从那里可以看到这儿。我们走到那里就看见这儿有两个人了。那时这一片都乌七麻黑的,天上有一点点月光。除了刮风的声音,就只有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动静了。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抬着这个白袋子,走起来很吃力,没风的时候,我们都还听得到他们喘大气的声音。兴许是走得累了,他们动作可不快。我看见了也没做理会,但我这该死的表哥却朝着他们喝了一声,叫嚷‘偷东西啊!抓贼啊!’。其实表哥的声音也不是非常大,只是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大声罢了。那两个抬着袋子的人听见了,猛然往我们这边张望,不知道表哥发的是什么癫,竟然在那里又是挥手又是跺脚的,那两个人吓得把袋子一掀,摔在地上就往这边跑了——这是往回跑么?是不是通向城里的?”
八戒手脚并用比划当时的情形。大圣在旁边看,不时呵呵地笑,八戒窝了一肚子火。
危蔟忌接下话茬说道:
“不错,在这里往那边走,确实可以回到城内。”
八戒按捺住,继续说道:
“那两个人仓惶失措,我们又好笑又奇怪。一路走过来,就看见他们丢在这儿的白色布袋了。仔细一看,还真是个好大的袋子,鼓囊鼓囊的。”
八戒突然指着大圣,含着一股怨气说道:
“接着表兄说了些什么话了,我不记得。大人,您得问他!”
大圣嘿嘿一笑,上前两步,说道:
“你不记得是假,使性子是真,我不似你,要我说我便全说了。”
原来大圣在那时候说了句玩笑话:
“袋子里鼓鼓的装着东西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见人就逃,袋子里一定装有偷来的什么宝物。八戒,我们可是开着古玩店的,去把袋子打开,看看能不能弄到我们店里摆卖。顺手牵羊省工夫!”
宝物?!八戒马上来了精神,四下望望没有人,不放心,装模作样望空乱嚷,发出微小的声音:
“掉东西了啊,是谁掉的东西啊?快来认了啊,要不谁捡的就归谁了啊!”
大圣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闹腾片刻,八戒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将捆绑好的袋子抓在手里。袋口绷紧,显露出诡异的形状。八戒感觉不对劲,猝然撒手,疑惑道:
“师兄,怎么有些血腥味?这里面像是个人哩?!莫不是你又拿死人冒充宝物要我背回去?”
大圣挤挤鼻子,在空气里闻,知道是个死人在里面,顿起好奇心,忽悠八戒道:
“师弟,你尽赶着好买卖了。上回是个落难的国王,这回又是大沱皇帝的先祖。交回皇宫肯定会大大有赏。快打开袋子,让为兄看看这回怎么救他。”
既然里面的人还有救,而且师兄确实有把死人救活的本事,又想到这些年在天上经常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八戒坦然了,硬着头皮把绳子解开,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个死去的人——尸首的头先露了出来,赤目圆睁,七窍流血。
八戒倒吸一口冷气,眯了双眼连声念佛。睁眼再往里看,尸首四肢僵直,保持着张牙舞爪的样子。
所见惊悚渗人,饶是八戒曾经斩杀妖精无数,也还是心里砰砰直跳。
大圣上前细看,不说救人的事,故意惊诧道:
“瞧他这身装束,可不是贵人!可惜了……八戒别想买卖了……好人要做到底,你快去报官。”
八戒气不打一处来,叫道:
“我不管,要不你救活他,要不我就当什么事也没瞧见!”
大圣不愿滥施法术,却又要借着一尽良民本分的由头,好好地看一看这个热闹。他连劝带唬的扯着八戒赶往衙门,惹得八戒老大不痛快。
大圣把打开袋子见到尸首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话里把该隐的隐了,其余照说无误。高比穆听罢沉吟片刻,吩咐道:
“把尸首从袋子里取出来,切记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