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散了多年的太阳庙大队建筑工程队重新成立了,耿光祖官复原职,重新执掌起撂手多年,但仍然熟悉又热爱的工作。当其时,国家百废待兴,大项目上马,有国家正规的建筑公司,小一些的项目正是耿光祖工程队的用武之处。这个由一帮泥腿子组织起来的工程队,声名随着一栋栋的建筑而鹊起,引得当地建委一度放风要收编。
收编意味着队中的师傅徒弟,可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挣工资的建筑工人。消息传出,耿光祖被降格为分管业务的副队长,队长一职被人取而代之。他服从领导,无所谓地接受了。随后的一段时间,不断有闲人被安插进来,令他有点心烦气闷,与正队长吵了一次嘴,与大队支书翻了一次脸,赌气撂挑子不干了。这时正逢农村联产承包制如火如荼,土地分包需要劳力的时候。
折腾了一年多,政府收编说法流产,许多老师傅摞挑子回家种地,工程队在一片涣散中解体,耿光祖东山再起的梦想随之破灭。已经无权顾问的石朝阳,鼓励说:“光祖,现在政府允许私人办实业,大队的工程队散伙了,你为啥不自己搞一搞呢。”一句话点醒了懵懂人,耿光祖的雄心壮志又勃发起来,以个人名义招兵买马拉队伍,很快走出了一穷二白的困难局面,并淘到了人生事业的第一桶金。两年之后,他的建筑工程队杀入了县城,挂牌成为“兴裕建筑安装工程公司”的企业。
这时的太阳庙耿家,早已今非昔比,许多小字辈长大成人,自立门户,男婚女嫁串联出一个大家族来。耿光德的四个儿女,耿二芸的三个娃,耿光亮的两个儿女,还有在另一个公社,一度很少与娘家来往的耿秀春一家,再加上耿光祖的四儿一女,娶聘中繁延出几十号血脉后人。他们有好多都被耿光祖招到公司当了工人,离开了承包的土地,领着工资,过起了城市人的生活。也有一些自谋生路,当教师,当干部,开车,卖货,做生意,种地的都有。
梦想成真的岁月里,耿光祖成了耿家的一棵大树,妻子儿女都成了亦城市,亦农村,有产业,有土地的多重身份。太阳庙三队只留下了大儿一家,种植分到自家人名下的人头地,同时侍候说什么都不愿进城的耿六和六奶奶。地里的农活忙不过来的时候,按耿光祖的安排,或雇一些外地揽工之人,或亲自领一帮人回来突击几天。在他的认识里,土地是人世世代代生命的根,多咋都不能抛弃。这种心理认识,实在也是耿家人祖先遗传的基因使然。
耿六与六奶奶性情都乐天豁达,又有儿子的影响,自然而然成为了年龄最长一对老祖宗。他们都已年过八十,但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饭量还好得很。老俩口住在宽畅明亮的家里,时不时拉上两只羊,牵一头牛到地里转一转,看一看。有时领着这个或那个小孙子,到海子边看野鸭飞落,看一群娃娃在放学之后戏水和喊叫。更多的时候,老夫妻俩则和村里的老人在一起抹花花牌,啦啦过去的事,辩论一番广播电视里的天下大事。
衣食无忧的老俩口据说存了不少的私房钱,这是个公开的秘密,耿光祖和姣姣心里也有数,那都是儿孙逢年过节孝敬所得。也正是这个秘密,让两人有了一些口角之争。耿六说:“现在的钱都是纸的,怕潮,不能埋在地下。”六奶奶说:“你少管,咱们各人藏各人的,各人用各人的。”耿六说:“你那一天拿了我十块钱,买了那个货郎的一团毛线,说要给光祖两口子挑毛衣。我知道这是好事,但你花我的钱买来的线,算谁的东西呢?算你的,你就得给我还钱。”六奶奶说:“拉倒吧,你过去花过我多少钱。咱们近的不说说远的,当年你在翠花山上,我给你支应过多少吃喝。连你的命都是我给你保下的。忘恩负义。”耿六说:“咱们一马说一马,你拉出骆驼干什么。上一次光祖给的那七百块钱,你就少给了我五十元呢。”类似的争吵孩子一样完全是磨嘴皮子,图一种说话的受活。
耿光祖经常带着姣姣和几个在城里念书的孙儿回来,轿车后备箱中拉着各种日常用度,然后便是杀鸡宰羊,老老少少在一起吃一顿饭,一起到地里看看庄稼,或拿起工具帮着干点农活。这时的耿六的目光就悠远而迷惘,有点忘我的幸福,又好象处在浑然的梦中。他脑子里想的是,耿家弟兄后人中这样一个好儿子,咋就让自己给摊上了。感叹就由衷而发,四哥和四嫂没福气哟,日子好过了,他们却都辞世而去!
每回,耿光祖回城要去继续发财的事业,耿六和六奶奶常坐着轿车,到了乌加河的桥头再下来。两人站在桥边的土丘上,一直望着轿车驶出了视线,才你一言我一语往回走,话题就转到了儿子留下的钱的分配问题上,于是老账新账算的一塌糊涂。
这一天,耿光祖回家的车上拉着三个人,土里土气,有老有少。耿六和六奶奶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却不认得。耿光祖介绍说:“大哥,这就是六爹六妈,你瞧他们的身体多好。”被称大哥的老汉恭敬而又生疏地叫了声六爹六妈,两个年轻人则叫出了六爷爷、六奶奶,更小的改口成了六太爷、六太奶奶。来人浓重的老荒地口音,听来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困惑。耿光祖反过来介绍说:“爹,妈,这是我大哥光正。这两个小一点的,一个是我四哥家的三儿子,叫耿远如;一个是我大哥的孙子,叫耿俊雄。”六奶奶自然不明白,耿六也有些理不清了,想了半天说:“光正,你是我大哥家的,还是三哥家的。不对,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四哥家的大儿子。唉呀,咋也老成这样了,你们要不是上门来,我哪敢认啊!快进家,外面的太阳晒死人了。光祖,你到凉房中取颗西瓜来。”在凉房里,跟来的耿远如悄声问:“五爹,我六爷咋叫我六奶是六奶奶呢?”耿光祖说:“这么叫惯了。”又强调说:“你六奶奶过去那是有身份的人,救过你六爷的命呢。这些你们慢慢会知道的。”
两人抱瓜回屋,耿六早盘腿坐在了炕当中,手捋着颏下的那一把山羊胡子,和耿光正谈着老家的人和事。耿光祖注意听时,才知道他们说的是那口暖水井,现在基本上断流了,只有雨水丰足的年头,才会出现喷涌。耿六遗憾说:“那是咱们老荒地的一口福水。记得我们小时候,那水喷得有一人多高呢。太可惜了,应该请上人给好好的疏通一下才对。”耿光正说:“那井后来包给了大队的一个人,搞了几年矿泉水生产。没水的时候,就挖下去用泵抽,所以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正在地里指挥十几个外地劳工收麦子的耿远昭,看见父亲的车子进村,便给众人吩咐了一通营生,自己提了一把镰刀,唤了弯腰捆麦子的老婆回家。他们与远路而来的戚人相认过后,便张罗着杀羊杀鸡,安排吃喝。耿光祖说:“算了,正忙的时候,吃的喝的,我车上都买回来,刚都放在冰箱里了。”儿媳便开始张罗,耿远如和耿俊雄帮忙烧火切肉,屋里很快肉香弥漫。
这时的耿六已经啦明白了耿光正远道而来,是送两个年轻人投靠耿光祖,看能不能给寻一份挣钱的工作。耿光祖好象还没答应,只是先领了他们到家里来看一看。耿六就替儿子为难说:“光祖现在也六十多岁的人了,料理那么大的公司不容易呢。不说外人如何,现在公司里光本家的人就有三十多个,还尽都不想受苦,就想挣钱。有的一天到晚缠着他不放,心高的就想进人家政府的单位去上班。”在一边剥大蒜的六奶奶打断了耿六的唠叨,冷嘲说:“快不要瞎咧咧了,好象你啥都知道,操心这,操心哪。你那都不是瞎操心吗,管啥用。”耿光祖坐在一边笑而不语,嘿嘿地摇着头。耿光正说:“光祖的本事在老家都让人传神了,说他跟政府的领导关系好得跟弟兄一样。还说他的公司现在都成了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商了。”耿远如附和说:“好多人都说,五爹你现在是资产过亿的大企业家。光干活的工人就有上千号呢。”耿光正不悦了,皱了眉头训斥儿子多嘴。耿光祖脸色一正说:“外人传归传,你们来了看见了吧,我不过就是一个吃过苦,受过罪,打过架,蹲过监狱的普通人罢了。”耿光正歉意地说:“老五,这些外人不知道,哥心里全清楚着呢。”六奶奶听出了什么,发话说:“现在生活过好了,你们弟兄见面没等说甚,咋倒成了诉苦会了。”耿光祖猛地醒悟,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一家人吃喝啦话了一白天,到了晚上,弟兄俩宿于一起,睡不着,便干脆到户外纳凉细话。
仲夏之夜,星光闪烁,蛙声一片,微风树影,夜鸟啼着苦声,万物在黑暗里梦游。耿光正犹豫中提说起了久远的往事:“当年,咱娘回家找不见你,还当又让狼给叼走了,几个山沟里寻了个遍。村里有人说看见你跟着六爹骑驴走了。咱爹憋到第二天才说了实话。咱娘听了没差点哭死,一个多月没能下地劳动。前些年,咱娘做了个梦,说你让一个黑影子给抱走了,急得谁都拦不住,硬缠着爹,说讨吃要饭也要来看一看你。来了才知道你坐了牢。光祖,说实话呢,咱娘一辈子最挂心的就是你了。”耿光祖在黑暗里仰着头,半天不说话。兄弟俩在沉默中,任凭一种亲情在体内穿梭游弋。耿光正又说:“咱娘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把手往西北方向指着给我看,给你四哥看。咱爹在一边说,咱娘那是要我们一定要记着你,将来一定要让你回去呢。”耿光祖忍不住哽咽,说:“大哥,你不要说了,我虽然离娘早,可我心里的娘,是天下最伟大的母亲。我原来还答应爹妈,要出狱后就回去看他们。谁知他们却早早的都走了。”耿光正说:“咱爹临老的时候,嘱咐说,将来你要是回来,一定要到他坟上去坐一坐。他说他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呢。”耿光祖泪水泉涌而出。
一棵流星划过,万籁更见俱寂,大地开始释放泥土中的凉意,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万物入定的气息。耿光正把话题拉回到了此行的目的上。他说:“咱们兄弟姊妹中,大姐活了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大哥我最没本事,四个娃也都是受苦的料。你二姐小时候一天哄着你,可惜命不好,找了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日子过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你二哥死得早;你三哥送人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三姐嫁得离家远,很少回老荒地。你四哥的五个儿女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只有你最出息,却从小就让爷爷送人了。咱娘活着的时候,常念叨着这么说呢。”耿光祖脑海里浮现幼时的记忆,说:“大哥,我现在还记着,二爹他们放回的那只鸽子,就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鸽子咕咕的叫,我当时都能听懂,可那时我还不会说话呢。”耿光正哈欠说:“你从小头就大,还能记着那么多的事呢。”耿光祖凝视着星汉中一颗耀眼之星说:“大哥,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你放心吧,这两个娃都给我留下来。不过,咱兄弟俩说一句实话,外人说我最能耐的是能挣钱,其实我最能耐的是能受苦。两个娃只要能受下苦,他们将来就不会错的。”耿光正困意顿失,说:“五子,你就好好栽培他们吧。他们要是偷懒不听话,你二话不要说,给我打发回来就行。”耿光祖笑说:“那就从明天开始,让他们先留在太阳庙,帮着远昭,把今年地里的庄稼给我收回来。我明天就得回城去,那边的两处工程现在都在抢进度,事情多的很。大哥你多住上两日,陪一陪六爹六妈,她们最爱跟人啦话了。”耿光正高兴的连说行,行,行。
第二天,耿光祖回城去了,留下来的耿光正帮着耿远昭收了几天麦子。看着一垅垅颗粒饱满的麦穗,他感叹说:“怪道当年二爹要下后套来,原来这里真是一块产粮的宝地呀!”耿俊雄受了两天苦,就萌生了一点怨气,悄悄说:“爷爷,我五爷总不会让我们以后就在这地里劳动吧?要是这样,那我可不干。你走,我就跟你回去。”耿光正训斥说:“你五爷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这是考验你们呢。好好的给我受,要是连苦都受不下,留下来也是丢人现眼,还是早早地给我滚回去。”
这时,耿六和六奶奶提着一个小柳筐到地里捡麦穗,远远喊话说:“光正,光德让娃来叫你们过去呢。今天晌午就早点回去,我领着你们到一队去看一看。”耿光正问远不远?又问六爹六妈去不去?耿六说:“不远,有个六七里路吧。”六奶奶补充说:“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一天来往走动着呢。”耿光正扭着身子咧开嘴笑了,满脸皱纹和斑点抽在了一起,脖子上的褶皱在阳光下一蹙一展,看上去比耿六还显老。
耿远昭领着几个雇工过来说:“大爹,等一会我找辆小拖拉机,把你们和我爷我奶送过去吧。”耿六听见了,反对说:“我才不坐那颠死人的东西。还是走着舒服。”耿远昭说:“这么热的太阳,你们慢悠悠走过去,还不得热死了。再说,我光德大爹叫你们去吃饭,那人家要等到多咋才成。”耿六脖子一梗,发火说:“不坐就是不坐,硬让我坐,那我就不去了。”耿远昭陪着笑脸说:“爷,把你和我奶的那两把太师椅搬到车上去,再架上一把大洋伞,坐上去又不颠,还又凉快,又风光。成不成?”耿六这才捋着山羊胡子说:“这还差不多。”
如今的耿光德一家已今非昔比了,五个儿女都男婚女嫁各自独立过起了日子。最出息的是老大耿牛牛,竟然当上了一队的队长。这虽然是最底层的一个村官,但他用自己的本事,一洗家门政治成分造就的历史屈辱,向那些曾骑在自家人头上拉屎的人证明,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切一去不复返了,耿家又扬眉吐气了。另外两个儿子,一个跟了耿光祖在城里当建筑工人,最小的儿子从小不爱学习,没多少文化,人性倒老实憨厚。耿光德老俩口自然而然就跟了这个最小的“垫窝窝”一起过活。只是他们一家人与耿六一家人之间,远不如当年那么亲近了,这大概因了门户分隔,成为了天长日久的必然。耿光正作为老家来的亲戚,小时候和耿光德一起玩耍长大,与这样的兄弟叙叙旧日情怀,前者“礼”所当然,后者人之常情。
这一天,临近晌午的时候,耿六和六奶奶在耿光正的招呼下,坐着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来到了耿光德家。车上那把怪模怪样的大阳伞和太师椅,把迎出门来的耿光德给逗乐了,他连说带笑打开了后车槽,又放了一把木椅在下面,扶着两位老祖宗快快乐乐落了地。
这几个欢聚一堂的耿力贤老爷子的后人,在太阳庙一队耿光德的家里,在大后套夏收正忙的季节,又是吃肉,又是喝酒,整整乐呵了一个下午。年近七十的耿光德喝多了酒后,一度忘了年龄,忘乎所以地开怀唱了一曲老家的儿歌。说起了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罪,他话多的就管不住了,又哭又笑,泪水把枯瘦的老脸滋润的晶亮。在耿六的提醒下,他又想起了解放前当大少爷的那段时光,忘我地又是得意,又是陶醉,最后却嘴一扁,哭的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