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最担心我们就是吃和穿。生不逢时,六七十年代的我在那年头有的吃,吃得饱,有的穿,穿得暖就是好日子。
三月三,我们家乡有个风俗,家家户户都吃巴,我家也一样,母亲也为我们做巴,巧妇谁为无米之炊。家里没有米去磨粉,母亲心灵手巧她把去年洗过粉的干山芋渣渣拿出来捣碎用来磨粉,上午在生产队做工回来的母亲一个人推着石磨,石磨是爷爷留下的,又大又重,真要是推起来恐怕一个劳动力也够呛。山芋渣渣又硬又犟,很难磨成粉,更何况母亲后背还背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弟弟。母亲使出浑身力气,全身衣服湿透了,石磨吱吱吖吖的,母亲弓着腰身体前倾两臂向前用力,一点一点的,就像一个纤夫拖着沉重的大船缓缓向前。整整推拉两个多小时终于把山芋渣渣磨成粉状。下午做工回来的母亲,提上菜篮子找了些野蒿子洗洁剁碎,抓上一点粗盐,绞拌均匀后做成巴心。晚上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巴,香喷喷的。还别说,山芋渣渣做成的巴巴特别好吃,我吃了好几个,吃得直撑肚子。这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晚餐。此时母亲背着弟弟看着我们吃得精精有味脸上露出少许的笑容,这是我记事见到母亲第一个微笑,也是最后一个微笑。这顿巴巴也是我儿时最丰盛最好吃的巴巴。
五月的一个夜晚,母亲坐在家中小院,借着月光不停地摇着破旧的纺车,纺车发出嗡嗡的声音,像在诉说一个做母亲的故事。尽管我不到周岁的弟弟前几天不幸妖折,母亲始终没有休息,拖着虚弱的身体白天坚持在生产队里做工挣口粮,晚上继续纺纱线。外面虫叫哇鸣,我们充耳不闻,兄妹几个挤在屋内的一张破旧小桌周围叽叽喳喳,父亲只好呆坐一旁低头闷闷抽着汗烟。
屋内充满一股辛辣的烟味直刺喉咙,呛得我咳嗽好几声。接着传来母亲的呼喊“他爹,少抽几口,把孩子们呛坏了。”父亲赶紧吸灭烟火,提着竹烟袋杆站起来慢慢走到屋外和母亲谈论我家今年在生产队里能挣多少工分,分多少口粮,母亲继续摇动手中的纺纱车和父亲搭话。我们嘻嘻哈哈,墙上唯一的煤油灯闪着昏暗的红火,一跳一跳的,像个跳皮的孩子陪着我们闹到半夜才肯罢休。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纺纱车发出“嗡嗡”的声音,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深夜我被父亲的呼喊惊醒,“孩子他妈,你咋啦?别吓我。”父亲搀住母亲靠在床头,母手左手背肿涨多高,红得发紫,额头汗珠直冒,脸色苍白,嘴里不断的发出呻吟。父亲呼了半天,母亲无力地吐出一句“他爹,我没事,大概被蜈蚣咬了,歇一会就没事,你和孩子们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父亲松开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急得在屋内团团转。我柔着惺忪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母亲一夜辛苦纺纱线,为了节约煤油黑灯瞎火地坐在院内,借着月光纺纱线,可能变天的原缘,一不小心被蜈蚣咬伤手背。听村里老人常说蜈蚣咬人一口痛到天明。
那一夜我们一家大小全陪在母亲身边,母亲颤抖着身子勉强站起,父亲赶紧跑过去搀扶,在父亲的搀扶下,母亲来来回回在小屋里痛苦地挪动脚步,或坐或站或走,一直熬到天亮,我竟然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第二天母亲像没事一样照常做饭,照常去生产队里做工。
累了一天的母亲回家后继续坐在纺车边纺纱线。纺好纱线母亲经过整理拿到隔壁二奶奶家,二奶奶家里有一台古老的织布机,这台织布机是二奶奶娘家赔嫁过来的,也是生产队里唯一的一台织布机。二奶奶脾气有点怪,队里没有几个人能和她相处融洽,母亲是唯一的一个,跟她很投缘,她的织布机母亲随便用。母亲把纺好的纱线固定在织布机上开始忙碌,一忙又是好几个通宵。
布织好后母亲重新整理一遍,留下一点给我们增添新衣服,边角料用来拼凑书包、鞋垫、补衣等等,其余布匹让父亲偷偷地拿到很远的地方卖或者换成粮食及用品。那时候是不准搞投机倒把的,抓住做小生意的人会批斗。
添衣服布料不够,母亲东拼西凑先给老大,老大有了新衣旧衣服让给老二,以此类推,最后剩下就是我的了。我可不穿老五的旧衣服,梨花带雨的哭闹,母亲只好拿出一个鸡蛋偷偷煮熟塞进我的怀里,我破涕而笑拿着鸡蛋去找我的发小兔子显摆。
有一次,父亲拿着老布(母亲织好的布)去远方卖,走了两三天路的父亲又累又饿,突然晕倒在一家门口,被这家主人救起。这家是一对中年夫妇,无儿无女,生活还算富裕,他们好生招待父亲,得知我们家里小孩子多,他们招呼左邻右舍把父亲整匹老布全部买下。父亲是个热心肠,私下许诺想把我卖给他人,父亲不想我像弟弟一样饿死。回家后父亲瞒着母亲想把我送走,幸亏母亲及时发现,这才幸勉。从此母亲到哪儿都带着我,生怕把我弄丢。
为了生活十几岁的大哥哥被生产队抽走,出门搞副业,走了没多久就传来噩耗,大哥哥掉进江水被巨浪冲走,打捞个把星期才找回尸体,母亲哭断肝肠。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招打头风。父亲不幸从稻把堆上摔下跌断大腿。噩耗一个接一个,二哥又生病,母亲擦干眼泪,重新振作起来苦苦支撑这个家。
过年时家家户户烧小炉子(烧一个火锅),母亲不愿意看到我们眼馋也烧个木碳炉子,架起短木头。我们高兴坏了,轮流吹着木头,尽管烟火熏得睁不开眼泪水还直流,我们抢着去吹,你一口我一口的。开饭时母亲打开小炉子上的锅盖,里面满满一锅盐菜。我撅起嘴爬拉几口饭慢慢吞噬,母亲端起碗展着眉一副笑迷迷的样子“吃呀,这么香的菜多好吃。”哥哥姐姐们跟着夹起盐菜大口地吃起来,我很不情愿的跟着吃了几口盐菜。
按照往年,吃过年夜饭母亲分发压岁钱,我等了一个钟头也没等到。这时我看见发小兔子手里拿了一张五角钱的票子,一蹦一跳的在我家门口显摆,我气得两眼发红,恨不得扑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钱,然后撕得粉碎,抛向天空的同时看着兔子大哭大叫,我在一旁哈哈大笑,“在我面前显摆,你还嫩着点?等一下妈妈给我一块钱我砸破你的头。”我急忙去找妈妈。
妈妈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香纸匆匆走出家门拐进一个角落悄悄地焚烧,嘴里不停地念叨,然后轻轻地哭泣,我懵了站在母亲身后早就忘了压岁钱。好长一会我缓过神偷偷地跑开,一头撞在堂叔怀里。“大包,你吃晚饭吗,跑啥呢?”“叔,我找您。”我灵机一动“您能给我一块压岁钱吗?”
堂叔二话不说,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五角钱,五角钱也不少了,那时候一斤猪肉还不到一块钱呢。
“就五毛钱?”
堂叔脸一红“钱全被你婶子拿走了”。我接过堂叔的五角钱去找发小兔子比高低。没想到这事被三哥看见,他在妈妈面前“告密”。我被妈妈狠狠揍了一顿,逼得我把钱还给了堂叔,妈妈说再穷也不能乱拿别人东西,妈妈教我人穷志不穷。
第二年政策有变,各家各户都去开荒,母亲忙坏了这下有了盼头。母亲拿起锄头挖了好几天土,终于开垦几分地,再经过母亲多次挖修改成一块水田,哪知插上秧苗老天竟然不下一滴雨,母亲赤着光脚挑着水桶去担水。炎热的夏天,田里倒下一桶水什么效果都没有,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母亲不怕,一担一担的去挑,肩膀皮和脚板皮都磨成大泡,泡破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磨得长成厚厚的老茧,天天马不停蹄,皇天不负苦心人,母亲硬是跳水救活了秧苗,也许母亲的诚意感动上苍,老天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当年我们家头一次吃上一顿大米饭。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全家人高兴之余,母亲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母亲走了,家里十分冷清,我变得少言寡语。当我每天放学进门第一句撒娇大喊“妈,我肚子饿啦!”母亲习惯性地答应一声,早已拿出留好的熟山芋干唠叨一句“慢慢吃,别咽着。”现在什么都听不到。如果母亲在的话,哪怕是天天唠叨我也感到幸福。
母亲不见了,天猛地塌下,所有的欢笑全部消失,母亲就像一颗太阳,奉献自己所有的光和热,母亲就像一颗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母亲节到了,愿天下的儿女常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