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年前,看《射雕英雄传》需要躲躲藏藏,因为武侠小说不怎么受老师和家长待见。但比躲躲藏藏更让我难受的,是我始终不能理解柯镇恶这个人物。虽说一身正气,但刚愎自用,爱发脾气,又不听人劝。本事大的人有脾气也就算了,可全书上下他谁也打不过,还动不动一跳三尺高,一会儿要手刃梅超风,一会儿要找黄老邪报仇。这个世界上本事小脾气大的人本不在少数,但本事小脾气大又爱惹事的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被人给剁了,这就怪了。这事我想了十年没想通。
二十年前,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却把这事给想通了,因为去了趟美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美国人也是人,所以美国也有江湖。这个江湖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没有波涛汹涌,只有风平浪静——至少在表面上。每个人都客客气气,每件事都不急不徐,有条不紊当中透着平和冲淡的气息。那时候的美国,互联网泡沫还没破,经济好得不得了,政府成天价电视报纸一起上,敲锣打鼓地打广告哭着喊着要帮失业的人找工作,却连理都没人理。精英阶层香车宝马觥筹交错,中产阶级轻松买房毫无压力,底层百姓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大家都顾着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享受人生,大选来了连票都懒得去投,对国事的关心最多不过是闲来无事当一回吃瓜群众看看克林顿怎么解决拉链门危机。
我就职的公司是家百年老店,办公室里从来没有人担心裁员,每个人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干到退休从公司领一份可观的退休金。每天上班我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经过一大溜隔成小间的没有窗户的办公室。有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名五十开外的工程师,端坐在一台电脑前面,背微弓,脖子僵硬地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屏幕,双手放在胸前不停敲击着键盘。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不论什么时候经过他的房间他一定是坐在那里一定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从没改变。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这样的江湖,鲢鱼浮面,青鱼沉底,草鱼在中间,各就各位,相互之间是没有交集的。
2.
柯镇恶也曾经行走这样的江湖。在他的江湖里他游刃有余,遇到受了欺负的孤儿寡母帮忙打个抱不平,看见欺行霸市的地痞上去帮老百姓出口恶气,遇到黑社会也可以惩戒一番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好人说了算。传统中国的政治结构中皇权的管辖只到县一级,县以下由乡绅自治,乡绅再管不到的地方就给江南七怪这样的游侠留出了广阔的生存空间。在他自己的空间里,柯大侠乃是佼佼者。
然而这个空间是与东邪西毒们的空间平行存在永远没有交集的。东邪西毒们在一个柯镇恶看不见的层次上华山论剑,一点风声也不会给他听到。柯镇恶们在市井的江湖中嘻笑怒骂,他们的声音也从来不会给黄老邪们听见。唯其不相交,方可以相安无事。
直到郭靖的横空出世搅乱了这个江湖,平行的水层之间暗流涌动,柯镇恶浑浑噩噩地就被卷进了原本不属于他的那个江湖,这才遇到了他原本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大人物。
二十年前的中国就像《射雕》的那个江湖,人人都可以是郭靖,人人都梦想遇上黄蓉,但人人也都可能一不小心就了成了柯镇恶,甚至更糟糕成了朱聪或是韩小莹。
3.
常有人比较金庸跟古龙,就像常有人比较李白跟杜甫。显然,金庸大气沉稳,古龙狂放不羁,金庸表面上看是现实主义,古龙表面上看是浪漫主义。而我却固执地认为古龙实际上是极度悲观的,他的放浪形骸只是看破世事过后的无奈。而金庸恰恰相反,他骨子里是理想主义的,他周旋于世事只是不得不为之的“外圆”,但他内心始终秉持着儒家正统思想的“内方”,从未曾放下。在金庸构建的世界中,不论是随心所欲如黄药师还是性格懦弱如张无忌,他们都坚守着一定的“道”,这个“道”就是中国传统文人上下求索、一直求而不得、于是不得不将其投射到武侠世界里去的那个“王道”。侠之大者如郭靖,御强敌于襄阳,侠之小者如江南七怪,扶小民于水火,都是这个道。
道之所以为道,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有一套自己的秩序。然而秩序可以被打破。虽然最终要被重建,不过重建起来的秩序也许就已经不再会去维护原来的那个道。
二十年后的今天,美国已经不再是那个秩序井然鲢鱼和青鱼老死不相往来的美国,中国似乎也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人可以成为郭靖的中国。当郭靖成了郭大侠,他可以提携杨过,也可以提携女婿耶律齐,但前提是他们都必须归顺到郭靖所代表的“侠义道”之下。对恩师柯镇恶他保护有加,但却不让他再涉足江湖。
《神雕侠侣》的结尾第三次华山论剑,众人在山上听到一伙江湖上的无名之辈也附庸风雅妄图华山论剑争“天下武功第一”,所有高手对此都嗤之以鼻。而事实上这些人何尝又不是当年的柯镇恶之流呢?这时候在江湖的最高层“五绝”重新排定了座次,但他们对无名之辈的嘲笑跟当年西毒对柯镇恶的鄙视何曾相似乃尔。再看看今天,天猫一族对拼多多一族的大惊小怪又是不是如出一辙呢?
金庸走了,江湖还在。江湖里面,带头的大侠换了,柯镇恶却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