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里养鱼的男人

阿敞的眼皮底下养着鱼。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事儿,都说人眼皮底下揉不得沙子,阿敞的眼皮底下却养了鱼,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虽然阿敞就是个吃低保的傻子。�

镇上的人常拿阿敞开玩笑,每每经过狭窄的小街,副食品店的阿二就嘘他,喂阿敞,拉开你的眼皮给我们看看里面养了多少鱼。盘踞在副食品店磕啤酒的混子们就作势要拉他的眼皮,阿敞呜呜地护着自己的眼睛,说:“别别,鱼,害怕,鱼,会死的……”阿二和朋友们哈哈大笑推搡着他。

隔壁街的小花家和阿敞是远房亲戚,自从他爹妈海难死了,一直是小花家关照阿敞,也拿了本来属于阿敞家的家伙什。小花妈隔三差五就差小花送些吃的给阿敞,阿敞就拿几条鱼给小花带回去。

从小花记事起,阿敞就是小花的好朋友,谁也不知道阿敞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开始养鱼,只有小花知道。

小花说他爹妈没了以后,阿敞总是哭,走去他爹妈出港的岸边,看着远处哭。阿敞哭起来仿佛一个开关坏掉的水龙头,泪又快又急,实在多的吓人。奇怪的是,阿敞的眼泪总是落不下去,仿佛他的眼皮是一道严密的围墙,他眼下的皮肤是一颗颗鳞片,即使有泪落下,也无法从脸上滑下去,从眼下渗入的眼泪像地下水一样积累在他的眼皮底下,满满的,就像他眼皮里聚集着一汪深泉。阿敞试过拉开自己的眼皮,拉到一个碗的宽度,拉到一本书的宽度,拉到一张桌子的宽度。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皮能拉多大,或许能大到吞掉一个小池塘。

阿敞说有一天他在滩上看到一条小鱼,陷在一条船往海里推时压出的深沟里,岸边已经退潮,前一天的雨水快要干涸,鱼快要活不下去,他就把鱼捡了起来,拉开他的眼皮,放进了眼皮底下。他说那是海里的鱼,是他爹妈送给他的,是他爹妈让他救起来的。就这样,阿敞在渔船边越捡越多,他眼皮底下的鱼也越来越多。

后来阿敞就常常哭,摔倒了哭、碰伤了哭、难过的时候哭、开心的时候也哭,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种表达方式。有一天小花因为弄死了一条小鱼,阿敞哭了整整两天,小花烦的不行:“阿敞,我妈妈说,哭是一种不勇敢的表现。”谁知道阿敞撇了撇嘴:“不对,哭是勇敢。难过的时候就难过地哭出来,哭过了,不会埋怨爸妈不回来,不会埋怨小花弄死了我的鱼,也不会埋怨老天爷让我吃不饱饭,哭过了就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阿敞总会拿眼皮底下的大鱼去镇上的市场换吃的,大家欺负他傻,常常一把糖换他一条鱼,他特别开心,自己吃一颗,把剩下的放在衣服口袋里,遇到小花送饭给他,就送一点儿给小花,有时候小花看着他剩下的糖眼馋,他也只是摆摆手说:“不,不能都给你吃,还有其他,其他小朋友。”

阿敞在纸扎铺打工,纸扎铺老板孤老头子,儿女都离了镇上,想着阿敞一身的力气,做些粗使活,背货送货的,还能派上点儿用场。“关键他天生带水,吉利。”纸扎铺老板呵呵地笑着,看阿敞把新运来的竹篾背进仓库。阿敞每次下班的时候都硬给老板塞一颗糖,老板说:“我不要,我一老头子还吃这个。”阿敞傻笑着说:“嗯,好吃!”语气意外地坚定。老板愣了愣,也就收了,还真,挺甜的。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个傻子有点儿可爱,嘿,眼皮子底下还能养鱼儿,时不常还能给自己一尾大鱼,真当傻儿子养也挺好的,比自己家那俩没良心的崽子好多了,过年过节也不记得往家跑一跑,城里,城里,城里好个屁。

从纸扎铺对面就是镇中心小学,小学叫做镇中心小学并不是因为小学在镇子的中心,相反,小学位于镇子的边缘,身后傍着一片竹林。镇上只有这一所小学,那可是个好苗子的养鱼塘,镇上的孩子们像渔网里的鱼被一批批下苗又捞起。小花也在这个学校上学,学校每年级都只有一个班级,镇上人口不多,学生就更少了,认一认,不消三天就差不多能把全校师生的脸给记下了。

阿敞不背货的时候就坐在校门口听孩子们读书,他听不懂,但每次听到读书声,眼皮下但鱼会游的特别畅快,常常让他觉得痒而舒服。学校的门卫阿富是校长的亲戚,看到阿敞又坐在门口,也不敢他走,经常乐呵呵地跟他拉个家常,眼皮底下都养了什么鱼啊,大鱼有几条儿小鱼有几条,每每聊起阿敞的鱼,阿敞就滔滔不绝,前两天捡了两条小黄鱼,看起来很活泼,等长大点儿给小花他妈送去炖个汤。

学校放学的时候,小学生们鱼贯而出,看到阿敞都会走过去问他要鱼看,阿敞呵呵一低眉头,把眼皮拉到方桌那么大,让孩子们看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水母。阿敞好像一个天然的水族馆,教孩子们认鱼。有时他会拿出口袋里的糖分给孩子们。阿敞出现的地方,对于孩子们来说,仿佛是庙会的开场,移动的捞金鱼机,热闹又让人开心,当然,这也是阿敞每天最开心的时候。

阿敞总觉得,只要眼皮底下还养着鱼,大家就不会讨厌他。

但事情,总是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小竹林里,死了个学生。

跟三年级的小花一个班,一个叫做小甲的男孩子。小甲好几天没去上课,爸妈在外打工,唯一的奶奶年纪大了,也找不动,就这么耽搁着。被发现的时候都出味儿了。几个去竹林探险的小少年在林子里迷了路,走着走着以为踢到了一块儿石头,没成想竟然是个人。慌了的少年大叫起来,惹飞了林子里的鸟儿,大伙都循声赶来。

据说找着的时候,小甲的裤子被扒了垫在屁股底下,裤子上都是血污,吐着舌头,翻着眼乌子,大概是被人给扼死的。据说小甲奶奶看到的时候当场发了心脏病,给送到医院去了。警察把现场围起来的时候证据已经被镇上的人破坏的七七八八了,小甲的尸体也给穿上了裤子盖上了白罩子,通知小甲爸妈的时候据说他妈当场晕倒了,他爸在电话里说要抓住凶手阉了他,祸害他家唯一的香火。

阿敞听到吵闹声,也去看了,小甲的尸体已经被拖上了警车。学校老师、保安、食堂阿姨都被警察带走了,纸扎铺的老板看到阿敞赶紧打发阿敞回去看店。阿敞犹犹豫豫地回去,看到小花在学校门口,把小花也领进了纸扎铺。

“小甲是怎么了?”小花问。

“他死了,跟我爸妈一样。”阿敞又含着泪。

“那他也永远都回不来了吗?”小花问。

“他可能会变成鱼留在我的眼皮底下。”阿敞拍拍小花的头,给了小花一颗糖吃。

小花说,那天小甲和她一起放学,她还把阿敞给的糖送给了小甲。结果第二天小甲就再也没回学校。阿敞点点头,眼泪又大颗大颗流了下来,他说,他会替小花一起为小甲哭。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去的风声,说小甲的尸体旁边,还有一条一样翻着白眼乌子的小黄鱼。这种小黄鱼镇上不常捕到,阿敞眼皮子底下倒是养了两条,不知道还在是不在,这要是不在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

那天是纸扎铺到货的日子,纸扎铺老板跟货车司机总会闲聊一会儿。司机问:“唉,听说你家那个傻子干的?”老板挥了挥手:“别提了,我早觉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常看着那群小学生呵呵傻笑流口水,做这种事儿我都不奇怪,就那孩子死的那天,他还把个闺女儿往我店里带,都不知道干些什么,丢人!眼皮底下养鱼能有什么好东西,都滑溜。”老板给货车司机让了支烟,俩人相互点上,深吸了一口。

阿敞被辞退了,他可能并不懂什么叫做辞退。平时亲切的纸扎铺老板正色跟他说以后别来了,还扣掉了他看热闹那天的钱。就在铺子大门口,周围铺子的人都看着他窃窃私语,他隐约还听到了一些人的笑声,他有些难过,想跟纸扎铺老板说声谢谢,抬头却发现老板已经闪身进了铺子,也不抬头看他。

阿敞回家好几天,小花都没有送些吃用的东西过来,阿敞觉得奇怪,去学校门口等,发现小朋友们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刚好看见小花出来,阿敞远远地叫小花,小花正想跟阿敞打招呼,看见她妈来接她,便装做没见过阿敞。阿敞想她可能是真的没看见,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没有人吃阿敞的糖了,阿敞还是去换,但奇怪的是,每次去市场换糖,拉开他的眼皮子,人们总会过来看他的鱼们,仿佛在找些什么。突然有一天,有人大喊到:“果然是他!我看了五回,每次都只看到一条小黄鱼!”

阿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们正拿着鱼叉、拿着棒槌靠近他,还有人往他身上丢鸡蛋、丢白菜,阿敞委屈地哭了起来,哭叫着说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小甲是不是你掐死的!”
“你这个恶心的傻子!”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打死他!”
“你的小黄鱼落在小甲旁边啦!”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小黄鱼我给小花妈吃了!”阿敞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养着鱼大家还是讨厌他,为什么大家都要打他,为什么阿公要拿鱼叉叉他,为什么老板不让他继续干活了,为什么大家不爱吃糖了。

“那让小花妈出来对质!”副食品店的阿二叫道。

“就是就是,叫小花妈出来!”

小花妈战战兢兢地站出来说:“什么鱼,我们家跟一个杀人凶手可没关系,我可没吃过他什么东西!我们家小花没准都被他欺负过呢!”说着说着小花妈哀嚎起来。阿敞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小花妈,她明明吃了鱼,她吃过好多鱼,我送了好多鱼给她呢!

“小花呢!小花在哪里,我要见小花。”阿敞哭着求他们。

“做梦!再也不会让你这个怪胎碰小花了!你就是个怪胎!谁眼皮子底下会养鱼呢!”

他来不及解释,阿公的鱼叉已经戳到胸前,他越退越往后,被人群簇拥着来到了海岸边。

海岸边正在涨潮。

阿敞背靠着大海,越哭越大声,他的泪柱也越来越大,泪水把他眼皮底下的鱼都冲了出来。泪柱隔开了他和人群,他好像听到了小花的喊声和潮水涨起来的声音。镇上的人们看到阿敞的泪和潮水混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水墙,他眼皮下的鱼在水墙中窜游,都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等潮水退去的时候,人们发现,阿敞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和潮水一起退了回去,还是也变成了一滩泪水。

小镇依旧平静地生活着,仿佛眼皮底下养着鱼的男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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