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水清心宁
冬天是个适宜梳理的季节。一生的旅途上,每一个四季的轮回,似乎是标记分明的一段,而四季之末的冬,便是这一段一段间的驿站,是我们扑打灰尘,整理行囊,回首身后风景的处所。
雪一下,天地静寂。窗外白雪皑皑,屋内炉火跳动,昏昏欲睡的神经被旅途中忽然浮现的一处场景挑动,身体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往日画面,清晰如昨。
1.
初中,简陋的校舍,操场仅是一片平地,我们住宿的男生,晚自习结束,课桌一拼,就是床。
下雪了,不知道是谁把作业本揉成足球大小的一团,用胶带缠了,在门前当足球踢。我首当其冲,抓住机会飞起一脚铲起那个足球,原本等待着喝彩,响起的却是刺耳的咣当一声,伴随着女生的尖叫。窗玻璃碎得稀巴烂。
像警匪片火拼结束时到场的警察,班主任如期而至。众目睽睽,自然不能说什么。可球不是我做的,我也并非故意破坏。只是我成绩不好,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小题大做了。这就是我当时所有的想法。他的批评,我自然不服气,不接受。
我就那样傲然立在缺了玻璃的窗前,甚至后来他让我回位,拉我回位,我都坚决不挪一步。至于他眼中的,口中的温和,我嗤之以鼻——少来些假惺惺!
我任由冷风吹打在脸上,雪花飘落头顶,像一尊雕像;接受哥们儿赞许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笑容,像一位英雄。
可是到了晚上睡觉时,再没一个人把我当英雄了。连下午还在人堆里夸赞我终于制服了班主任的大刚,这时也开始埋怨。“水清,快想办法给堵上。你那一脚,总不能让我们都陪你受冻吧!”
我一时成为众矢之的,最终,大刚他们一致要求用我的棉被堵那扇透风飘雪的窗户。风雪里站了大半天的我并不觉得冷,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哥们儿此刻让我寒彻骨髓。
他又来了。手里,一块塑料纸,锤子。仍是平日里言语不多的样子,默默地叠起桌子,拉过凳子,身材矮小又略显肥胖的他,踩着凳子,攀上桌子,颤巍巍弯腰,拿脚下的塑料纸,拿窗沿上的锤,牙齿咬着钉子。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钉,直到那块塑料布严密地封住了没了玻璃的窗框。
睡在暗夜的风雪声里,我向来随心所欲滑行的车轮,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负重感。在那个雪夜,我第一次有了攥紧前行车把辨别前进方向的思考。
第二天醒来,雪停了,铺平了教室门前矮矮的花坛。如果说这个雪夜,给了我改变的力量,那另一个雪夜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亲情。
2.
哥一直是一个暴躁的人,心肠狠。不光是我这么说。那年我们家趁冬季农闲翻盖房屋,我个头还小,搬不动土坯,哥却一直在那里催促我快点儿快点儿。我抱着土坯摔倒时,他不但没扶一把,还踢了我一脚。
我们没能补救阴雨天耽搁的时间,第一场雪早早地飘落下来时,我们的房屋还是没能建好。姐借宿到邻居家,我和哥晚上睡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那天的雪好大,风像是要把头顶上的石棉瓦掀走一样。夜里冻醒来,发现哥把我的一双脚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他自己,冻得缩成一团。
我一动也没动,享受着这份手足间的温暖情义。那一刻起,哥在我心里,是一位只是性格不太好的人。
每个人的性格各有不同,如果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该是多么的单调无趣。但是不管哪个季节,都是对我们生命的回馈,不管有着怎样的性格,亲人的内心里,都有一处温暖,永远为我们敞开。
如今哥和我都步入中年,我们也都脱去了年少时的模样,我的乖张,哥的暴躁,也被生活磨销去了,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充斥着争吵和埋怨。可是,我们却各自奔波,少有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了。
3.
有一场雪,我曾深以为傲地认为是帮助了他人,不曾想,真正受恩惠的,却是我自己。
我读高中的县城,路过布湾的集镇。70年代末,自行车在农村并非每家都买得起。往返县城,我都是步行。回来时背着书包,离家时还要背着米袋子,交粮食到伙堂,换取一周的饭票。
那天去学校还没走到布湾就飘起了雪花。我担心雪越下越大,就加快了步子,走的急了些,身上很快就出了一层汗。风一吹,衣服像铁板一样冰凉。
在快到布湾集镇时有一座石桥,一拉板车出摊卖布的男人正吃力地上桥。我把米放在他板车上,帮他推上桥。他感觉到异样,回头看看我,笑笑,说声谢谢。
我看他四十岁的样子,谢顶很厉害,下坡时我发现他腿脚有些不利索。我就想,干脆我就这样一直帮他推车,他自然轻松些,我也比背着米走得轻快些。索性,我把书包也取下,一并放在车子的布卷上。
朔风骤劲,裹挟着雪粒,张口说话困难,我们也就一路无话。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就这样走到了县城。背起米和书包,我嘴里道谢,心里却为帮他推一路车子而异样的高兴。
周末回家,和同学在布湾镇闲逛,无意中看到那个谢顶的卖布男人。我指给同学看,说了上周去学校的路上帮他推车的事。同学很惊讶,说那是他二伯,从不去县城出摊。布湾逢集,就在布湾,布湾不逢集就去周边的集镇出摊。当听我说他二伯腿脚不好时,我那同学更惊讶了,说他二伯腿脚向来没问题,长年拉布出摊,哪会腿脚不便?
再回县城读书,我那位同学赶紧找到我说,他费了好大劲儿他二伯才道出实情。
那天他二伯见我主动帮助他推车上桥,故意装出腿脚不便的样子,这样好让我帮他一直推车,他也好帮我把米拉到县城里去。其实,他家住布湾镇上,那天原本是不去县里的,只是看我挎那么大的书包又背着半袋米,才走那么远的路把我送到县城。不过,还好,那天在县里也卖出一些布料。只是天黑时雪下的太大,他只好在县里住了一晚。
窗外的雪花越来越大,炉火却渐渐的失去了势头。伴随着这样一段一段的场景,我却没感觉到因为炉火的熄灭带来的降温。反倒是这风雪,映出了人世的温暖;这严寒,衬托出人间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