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那个姑娘不会走的,他有的是时间兑现自己的承诺。
1
司马洵第一次见到王蘅,是在十二岁那年,一个暮春的午后。
那日他下了学到母妃宫里请安,刚刚绕过屏风就看见母妃正笑容满面地揽着一个小姑娘,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司马洵的记忆里,母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阿洵几时来的?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见他进来,母妃笑着执起小姑娘的手,说:“这是大司马王灏的小孙女,小字阿蘅。”
王蘅站起身来,敛衽行礼:“参见六殿下。”
“快快请起。”司马洵没来得及细看小姑娘的样貌,只觉得她清清嫩嫩的嗓音伴着环佩叮当,十分好听。
母妃笑呵呵地执起王蘅的手,对他说:“从今以后,阿蘅和你一起在太学读书,她身子单薄,你要好生照拂,不准轻慢了她。”
司马洵瞬间明白了:前些日子父皇下旨恩准诸位公主郡主入太学旁听,又有诏从士族女中择德才兼备者为入学陪侍,想来王蘅即其中之一,母妃特意交代要他好生照拂,必是存了联姻之意。
“母后尽管放心,好端端的,儿臣干嘛要欺负一个小姑娘?”司马洵笑着欠身答应,等他抬头再次看向王蘅的时候,眼中已经带上了几分探询。
柔和的春风裹着馥郁花香吹入殿中,拂过王蘅额前碎发,斜射的夕阳透过窗棱泼洒过来,将她的侧脸映得仿佛金雕玉琢一般,虽然谈不上惊艳,但清秀温婉,恰是最讨长辈们喜欢的模样。
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温顺恭谨地站着,仪态端庄,目光沉静。
司马洵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少年时的孩子们多半都离经叛道得很,司马洵也不例外,他最厌烦这等死气沉沉的木头人,整日里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就像夫子们讲的玄理一样乏味,简直无趣之极。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生于帝王家,既得荣华,又享富贵,再向哪里去奢求那么多的顺心如意?何况王蘅顶着士族中最显赫的姓氏,配他司马洵绰绰有余。
世家门阀为本朝立国之本,司马洵的母亲林氏出身寒门庶族,以容色选入宫中,诞育皇六子后晋封婕妤,似他这等出身,在十四个兄弟里实在算不上尊贵。
然而,琅琊王氏,中原望族,在朝中举足轻重,当朝皇后便是大司马王灏之女,论辈分还是王蘅的姑母。堂堂王氏女,若非另有隐情,怎会越过中宫所出的三个嫡子,选中了一大群皇子中毫不起眼的六殿下?
2
能进太学的个个都是顶尖的世家子,司马洵没出两天就打听出了王蘅的身份,果然不出所料。
王蘅的父亲王引乃是庶出,长年随军戍边,不受重视,拐带着王蘅也跟着成了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拿来和母家平平又不得圣宠的司马洵联姻,倒是勉强算得上物尽其用。
“我说六哥,你就别埋头苦读了,”九皇子司马浚是兄弟们中难得和他最好的,夫子刚出门就乐颠颠跑了过来:“走走走,带我去找六嫂要点心。”
司马洵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你自己吃去,别拖着我!”
“六哥你很不对劲啊!”司马浚毫不在意他恶狠狠的眼神,勾着司马洵肩膀嬉皮笑脸说道:“你老躲着王蘅,是怕她骑着马追得你满京城乱窜,还是她能拿弓箭把你射成刺猬?”
司马洵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九弟的准王妃是宁远将军之女,容貌明丽性格明烈,会骑马也会射箭,九弟总爱故意惹她生气,然后被她“追杀”得狼狈不堪。
若王蘅也喜欢这些,他定亲自会给她选最好的弓箭鞍鞯,带她城郊纵马,西山围猎,在嘎嘎雁鸣中扬鞭疾驰,在锦缎般的晚霞里并辔而归。
可是王蘅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敢。
她的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论起来尴尬得佷。同窗们都是世家子弟,教养再差也不会明面上表示什么,但是细细品来,一个眼神,一个座次,都带着微妙的差别。
司马洵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管——反正,每次母妃问起来,王蘅总会温声细语地回答:“一切都好,殿下将阿蘅照顾得很好。”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司马浚急匆匆跑过来,拖起正在写策论的司马洵就跑。
事情是这样的:夫子突然抽查背诵《过秦论》时,王蘅一字不差如流水般背了下来,而下一个被提问到的五公主却只记得零零碎碎几句,被罚了面壁思过一炷香的工夫。
五公主是王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幼娇生惯养,哪里丢的起这个面子?偏偏陛下三令五申“尊师重道”不敢当场发作,怒气便拐了弯,下课后全都撒在了王蘅头上。
司马洵赶到时,王蘅正跪在盛夏的日头下面背第六遍《过秦论》,清清嫩嫩的嗓音已经沙哑而虚弱,罗衫被汗水湿透,烈日将她素淡的脸颊晒得绯红,却独独没有哭泣过的痕迹。
若非宁远侯之女看不过眼,悄悄去寻了司马浚,王蘅不知还要继续晒多久。
3
司马洵原本料定王蘅温柔和顺,太学生们又都家教严谨,就算有些龃龉也不至于失了大格,谁想竟会折辱她到如此地步!
“五姐,你贵为公主,应为天下女子立淑女表率,何必为一件小事损了天家气度?”司马洵大步走到五公主面前,虽面色不善,但还是礼数周全地躬身一揖。
五公主正半躺在紫藤架下的竹椅上吃着用深井水湃过的荔枝,密匝匝的藤蔓搭成天然凉棚,清风徐来,香气宜人。
“待本公主满意了,自会放她回去。”
“还请五姐适可而止。”
八公主与五公主向来交好,忍不住上了帮腔 :“六哥,四姐督促自己本家表妹功课,你凭什么插手?”
“就凭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司马洵面色愈发阴沉,“五姐,适可而止。”
五公主原本只是丢了面子想出出气而已,怎奈她一向娇生惯养不知轻重,见司马洵执意阻拦,心头大为光火:“本公主早有吩咐,让她跪一个时辰,少一刻钟都不成!”
眼见她动了意气,再商量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司马洵不再啰嗦,转身来到王蘅身边轻轻扶住她:“阿蘅,我来了,我在这里。”
“站住!你要带她去哪儿?”八公主喝道。
“不劳八妹惦记!”司马洵头也不回地答道。
如此欺侮一个乖顺温柔的小姑娘,太过分了。 何况这姑娘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呢!就算他再不喜爱王蘅,也不准人随意欺侮。
司马洵扶着王蘅走在平整宽阔的龟背大道上,有内侍想要代劳,他只是不放手。
“阿蘅,别怕,我是阿洵,阿洵在这里,我会照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
王蘅中暑着实不轻,几乎全部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轻罗单衣下骨节分明,硌得他心里生疼。
直到将王蘅送上软轿,压在身侧的重量忽然卸去,司马洵看向空落落的手,怅然若失。
父皇的处分很快就下来了,司马洵和五公主各打五十大板——五公主罚抄二十遍《女训》,司马洵罚抄二十遍《儒行》,再加上每人关三天禁闭好生自省。
处罚之轻让司马洵几乎不敢相信,他原是抱定了受重罚的心思。
禁足刚刚解除,司马洵就去了王府。
看着他一步步走来,王蘅脸上浮现出温柔清浅的笑意,若不是眼中藏不住的疲倦,根本看不出,她是真的受了苦楚。因为还在病中,满头乌发不再一丝不挂地束起,宛如墨缎般披散在肩头,将她平日的端庄恭谨冲淡了许多。
王蘅今天格外爱说话。
“殿下,我爹爹快回朝了,听说他立了好大的战功,不过,我最欢喜的是这次他一点伤都没受,真好,爹爹要回家啦……”
看着她又说又笑,司马洵忽然觉得,这姑娘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阿蘅,我们定亲吧,以后阿洵罩着你。”
4
变故发生在司马洵十四岁那年,后来他每每回忆起来,都恍然如梦。
北地胡人大举作乱,挥鞭南下,朝廷用兵接连失利,节节败退,敌军短短数月便逼近长安。朝野上下大为恐慌,几欲迁都江南避祸。
陛下将最后的八万兵力交给了大司马王灏,试图做最后一搏。
而最终扭转乾坤,立下万世之功的,却是王家从来重视过的庶子王引——长居军旅的王引从一众只知清谈玄理的世家子中脱颖而出,以寡胜众,以逸待劳,出奇兵击溃十倍于己的匈奴军。
战后,陛下封王引为骠骑将军,都督十九州军事,加假黄钺,仪同三公。
年末,陛下驾崩,王引力排众议,扶六皇子司马洵登上帝位。
“阿蘅,早年的情分,朕一直都记得;该给你的,朕都会给你。”司马洵轻轻将凤钗插在王蘅发间,“你已是皇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切都好,陛下将臣妾照顾得很好。”
铜镜里,一张端庄秀丽的容颜回望着他,这些年长开了的眉眼,还有沉稳平和的性情,与她父亲有七八成相似。故而,司马洵常常会出现幻觉,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王蘅,而是那位功勋盖世的权臣,轻轻叹息着,苦口婆心地给他讲道理。
司马洵虽然做了皇帝,可是真正的军政大权还在王引手中,时有民谚云:“帝与王,共天下。”
比如司马洵看出了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想要不拘出身以才取士,但屡屡被他驳回:
“陛下,您破格重用寒门子弟必将触动士族利益,但目前稳定朝局还需依靠门阀世家,切不可操之过急。您春秋鼎盛,不妨徐徐图之,待根基稳定后何愁没有励精图治之日?”
他稳稳地立在司马洵面前,就像一面铜镜,让司马洵的年少轻率无所遁形。
平心而论,王引虽以军功起身,但为人宽宏温和,处事公允明断,丝毫不失宰相风度,然而阅尽青史,掌权外戚有几个能让皇帝安心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司马洵看向王蘅那张与王引七成像的脸,喃喃自语般说道:“你已是皇后,安享荣华富贵便好。”
你已位极人臣,为何还抓住权柄不放?
5
中山无极甄氏女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了司马洵的视线——她是个与王蘅截然相反的女子,美得璀璨夺目,回眸一笑间,满园春花为之失色。司马洵更爱的是她的性格,恰到好处的任性,恰到好处的娇憨,恰到好处的活泼,像极了一匹狡黠而灵性的纯种马,一点也不同于温婉娴静的王蘅。
他带着甄妃城郊纵马,西山围猎,甄妃宫殿中的陈设,哪怕一桌一椅也价值万金,却不过是他随口赏下,毫不吝惜。
甄妃的荣宠在诞下皇长子的以后达到了巅峰。
美貌,宠爱,子嗣,地位,她全都有了。像所有久居安乐的人一样,甄妃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境界,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止最好。
小打小闹的挑衅,王蘅也没有计较,直到有一天甄妃因为芥蒂小事大棒打死了一个宫女。
当夜,司马洵难得地来了椒房殿,他负手站在王蘅面前,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阴沉:“皇后娘娘好大的威风,甄氏可被你罚得不轻。”
王蘅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虽说有主仆之分,但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哪有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为端上来的粥时烫了手,就用大刑立毙于杖下的?传到外头什么名声?后来子孙们如法效仿,不定会酿出什么祸患。”
“朕看你是妒忌。”
王蘅微微愣了片刻,随即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正色道:“陛下……”
看她大有把尧舜桀纣孔孟老庄都请出来的架势,司马洵忽地就泄了气,没等她开始长篇大论就地打断了:“好了,朕知道了……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他知道他这个皇后是博通经史的,认真起来一般的朝廷臣子都比不过她。
真的,她和甄氏一点儿也不像,分明撒个娇就过去了的事情,非要讲道理!
见司马洵面色惆怅欲言又止,王蘅只道是他还在心疼甄妃,便说道:“甄妃诞下皇嗣实在辛苦,略微有些虚烦也在情理之中,以臣妾拙见,陛下还是去抚慰一番更妥当些。”
原以为司马洵必定借着这个台阶就离开了,谁知这祖宗反而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四处打量,口中恨恨地说:“朕不去!你自己罚的人,倒要朕替你安慰!朕不去!”
“阿蘅,过来!帮朕宽衣!”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洵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6
司马洵执意推行的新政究竟还是惹出了乱子:北地士族与胡人内外勾结,起兵谋反。
已经有疾在身的王引直接戎装上朝,过了辰时便从大殿出发带兵戡乱。
临行前他递交了一本厚厚的奏折,是他连夜写下的,里面有府库钱粮,有官职调配,有像往日一样苦口婆心的叮咛,却没有一句责备的话。
他早知道司马洵想要什么,却偏偏不能轻易给他,小皇帝等得着急了,才趁他告病惹出好大的乱子。
这就是权力,可以造福人间,可以为祸天下,都在一念之间。
司马洵没有理睬身边俏语温言的甄妃,径直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里疏落的灯光将长廊错落成晦暗的江河,河流中央,那个姑娘正仰望著天空,星光与月光洒落在她身上。
“阿蘅,不要担心,岳父大人会凯旋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王蘅转过身,眼角果然带着泪痕。
“陛下……臣妾没事,家父……”
“阿蘅,我不想听这种话。你无论伤心,委屈,还是生气,都告诉我,好不好?”司马洵将她冰凉的指尖握在手心,“阿蘅,怎样才能离你近一点呢?”
习习晚风撩起了王蘅的长发,她抬头看向面前人,莞尔一笑:“阿蘅一直都在这里,在你身边。”
“我再也不和你别扭了,”司马洵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说:“可你也多相信我一点,我可以照顾你的,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盛夏,他扶着王蘅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是他食言。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和睦快乐的时光,但是昙花一现的美好都随着世事无常而被淹没在记忆深处,权力的博弈、边境的动荡、天家的威仪,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着这对夫妻,离间着他们的感情,待到蓦然回首,已只留断井残垣。
他随时可以转过头不去看她,皇宫中从来不会缺少美貌动人的嫔妃,而王蘅却只是不怨不怒地守在原地,守在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7
捷报频传,王引不愧是帝国柱石。
司马洵在大殿摆下庆功酒,等待那个如师如父的人归来。
可是预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
司马洵刚要派人出去查看情况,就见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急步入殿。
来人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眼角微微上挑,双眸璨若星辰,一身蓟色长衫上满是尘土,却难掩高华气度。
“臣慕容修拜见陛下,因行程匆忙,未曾整装理仪,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无碍,爱卿平身。”
忽然听得玉声琳琅,王蘅从珠帘后走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凝神着他,颤声问道:“慕容先生,爹爹他怎么啦?”
慕容修的目光如水一般从她身上轻轻流过,在她明显隆起小腹上停了片刻,转而低下头拱手行作揖礼:
“娘娘……”
王蘅面色惨白,推开司马洵欲扶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抓住慕容修的袖子,泪水夺眶而出。
她从不曾这样失仪。
慕容修是王引最信赖最倚重的谋士,王蘅年纪尚小的时候时常坐在爹爹膝头,听他和爹爹议事。由他代替王引入京面圣,究竟意味着什么?
慕容修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不忍心看王蘅焦灼的眼神:“……娘娘……您先回去坐好……”
王引旧病复发,病逝于归程。
一直稳稳挡在他面前的人死了,没有人再能拦着他发号施令,也没有人再能为他遮风挡雨。
满朝文武愣在当场,王蘅身子一软,晕倒在软座上。
司马洵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心中惶急,大叫:“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经过太医们的一番忙碌,王蘅悠悠醒来,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殿内几个老臣也被勾得落了泪。
司马洵紧紧抱住她:“阿蘅,我在这里,我是阿洵,我会照顾你,我会一直照顾你。”
就算王引病故了,王蘅也是无可替代的皇后。
甄妃不是没有动过心思,直到有一天司马洵金帖卑辞请来了一位隐居多年的老大夫,毕恭毕敬向他请教说阿蘅怀孕后夜夜都会双腿抽筋,要怎样按摩才能缓解。
她忽然心灰意冷,没了争下去的勇气。
“他给了我那么多大张旗鼓的荣宠,却没能像照顾皇后一样,在我身怀六甲的时候为我揉一揉腿。”
8 尾声
微风迎面拂来,元宝儿将身上的罩衣裹得更紧一些。这裹着馥郁花香的春风其实不怎么凉,可她胎里带来的弱症,稍不注意便会风邪入体,到时折腾自己事小,折腾了她那日理万机的爹爹事大。想了想,她从锦囊里掏出颗碧绿清香的药丸,优雅的掩面而嚼。
忽然有人将一个花环扣在了她头上。
“爹爹听说,早上有人给我们的小元宝气受了?」
元宝儿秀气的眉毛微皱:“元宝儿心浮气躁,让爹爹失望了。”
司马洵抱起她坐在石墩上:“你不是心浮气躁,而是心思太细密。你身子不好,如果别人随便什么言论,你都听在心里,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你妈妈若知道了她的宝儿病了,该多伤心啊?”
“可是甄娘娘说好女儿不该喜欢医卜星相、机关数算、农田水利、经济兵略这些东西。”
司马洵危险地眯起眼睛,暗暗给甄妃记了一笔。
“元宝儿喜欢,那就尽管去学。按照他们的说法,爹爹还得给元宝儿起个针线刺绣的名字呢!”
阿蘅在世时常称腹中胎儿为“宝儿”,因是结发妻子所出,他又执意加了个“元”字,于是堂堂天子嫡长女的闺名就成了自带金光的“元宝儿”。
“让她看看山河盛景,让她走她想走的路。”
“让她……做自己。”
那句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话语,穿过重重迷障,落进司马洵耳里。他瞪大了眼,朦胧中看见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不论受到怎样的委屈,都端庄温柔,时时刻刻顾着大局。
他甚至以为她永远不会抛下自己而去。
直到那一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王蘅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脸色像汉玉般苍白,目光却是那么温柔宁静:“你别哭啊,我一时间不会死的……要撑过子时……我不能让宝儿刚刚出生就背负克母的罪名……”
他透过擦不干的眼泪凝视着她:“不要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看宝儿长大好不好……我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你,把所有的珍宝都给你,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我会封我们的儿子做太子……”
王蘅的目光有些涣散,她瞧着司马洵,声音模糊:“珍宝,宠爱,地位……这些固然都是很好很好的……”她伸出浮肿的手,覆住了司马洵为她擦汗的手:“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喜欢什么,问问我想要什么……”
“照顾好我们的宝儿……让她看看山河盛景……走她喜欢走的路……”王蘅的眼里焕发出最后光采:“做宠妃,做皇后,还是……做太后,……都比不上……做自己。”
元宝儿渐渐长大,五官越发像他,但不经意的颦眉瞬目间,又似是他的阿蘅。
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叫他“父皇”,只有元宝儿一声声地喊着“爹爹”。
那是阿洵和阿蘅的元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