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唐代山水田园诗人王维的代表作之一《终南别业》中的名句。
大概是40岁时,我的生活走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我买了一个日记本,曾经把这两句诗抄到扉页,它长期安慰我直至帮我捱过灰暗的时光。于是,我对这两句诗极喜欢,此后每遇困境,就想起这两句。
其实这首诗是一个哲理小故事,我们先看看原诗全诗: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这是一则生活小故事:诗人在中年的时候就喜欢求仙访道。到了晚年干脆就住在终南山的山边,兴致来时就自己一个人四处走走,走到水流穷尽的地方就坐下来,直看到云水升腾。偶然碰到了山中老人,两人可以相谈甚欢,忘了归期。
此诗大约写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之后,是王维晚年的作品。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中年的时候,我就非常好道,到了晚年,就安家在终南山山边。王维身经“安史之乱”,曾无奈在叛军政权任职,后平叛后因平叛有功的弟弟王缙一力保全才免去一死,对于仕途艰险,王维是过来人,感受极深,因此,他吃斋念佛,过起了半官半隐的优游生活。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兴致到来的时候,惟有独自游玩,遇到让人高兴的事(比如看到好的风景,比如得到绝妙的诗句,比如心中有独特的体会等),也不过是自己知道罢了,既写高兴的事无人分享的孤独,又写自得其乐的安然。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既然是随处游走,随意、随兴而行,就是走到哪里算哪里,但在不知不觉之间,竟然来到了流水的尽头,眼前无路可走,怎么办呢,索性就地坐了下来,“坐看云起时”。这两句是这首诗的精彩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只要是人就难免遇到人生困境,《两地书》中记载鲁迅先生当年回答许广平时的话:“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岐〔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岐〔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岐〔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其实关于穷途末路,至少有几种选择:1、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方了,哭过闹过,哪里跌倒哪里躺下,承受甚至享受失败或者干脆躲开,有点类似墨翟、阮籍;2、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方了,也不哭也不闹,就在哪里“等”着,等待事情的转变,这是王维的态度,也是陶渊明的态度,陶说“云无心以出岫”(《归去来兮辞》),王维“坐看云起”,思想一脉相传,这是悠闲到了极点、豁达到了极点、通透到了极点才有的念头;3、到了宋代陆游时,他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他也不哭不闹,但是他要试着往前走,不走怎么可能“又一村”。
同样面对前面没有路的时候,墨翟、阮籍是悲观地大哭而返;陆游是再往前走走试试找找方法,鲁迅的办法与陆游相类似,但更积极更富战斗精神;王维则是反正没路了我们看看风景吧,说不定等时机一到事情又解决了呢。三种人生态度,墨翟、阮籍是消极的,陆游和鲁迅是积极的,陶渊明和王维是随缘的。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正因为是随缘的,诗的最后一联写道:“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如果偶然遇到了山林里的老者,就一起相互谈笑,甚至忘了归期。
“水尽云起”,王维把诗写出了画意,非大画师而不可得,随缘而安,同时王维又把诗写出了禅理,非大禅师而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