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让人感动的牺牲:全家围坐吃晚饭,酒肉餍足之后,作为在场最年轻的小辈,贡献出一己的童年糗事,承担了为大家提供话题的重要职责。
通常在这种时候,我都会或识相地讪笑,或低头在用筷子在盘中冷掉的青菜之间翻找漏网之肉。
其中,历久弥新的话题之一是:喂幼年版的我吃饭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
小时候爱吃薯片和辣条,一个嘎嘣脆,一个味鲜美。
但是我妈唯独不让我多吃,“那些东西吃多了败胃!”,每天被堆在我碗里和塞进我口中的,都是味道平淡的蔬果牛奶,家里就算做肉也倾向于炖汤凉拌或者清蒸,宁做酸腌,不爱酸辣。
我会辩驳:薯片里面也有营养诶,吃妙脆角也会饱肚啊,汤里面味道寡淡哪里有烧烤香啊。
吃了用谷氨酸钠、山梨酸钾之类勾兑出来的食物,到了正当饭点儿,总会觉得不那么饿了,这被称作败胃。中医里面说,大寒大苦,久服败胃,败胃,是因为曾经伤胃。胃就像一个迎接食物的温暖怀抱,被寒冷和刺痛伤害过后,娇柔的胃囊不敢也不能打开自己去拥抱新摄入的食物了。
败胃,也败掉了味觉。香水师们从来不吃重盐重辣重油的食物,不加重对味道感觉的刺激,才能保有更好的味觉敏感。虽然用天然的食物和精细的人工烹制的饭菜,总抵不过强烈而迅速的味蕾反应,可是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反应,将阈值,拔得越来越高。
长大过后,我看见姑姑照料年幼的弟妹,从来不给他们吃含糖的饼干和防腐的罐头,一粥一饭,只有食材本身的原味。
突然就这样笑起来,开始懂得奶奶将刚刚捕捞的虾加一点点盐清蒸,连醋和酱油等等蘸料都有不要的那种味道。从那以后坚定的拥护这家传的清蒸吃法,特别是一只鲜美的清蒸大闸蟹,不要任何酱料,开壳,吮黄,剔肉,厨艺上的小小傲娇,味觉上的减法,留白出了大段属于真味的发挥余地。
后来我也懂得了,敢于做的平淡也是一种资本,就像只有最鲜嫩的肉才会被用来制作刺身,只有最有功底的作家才敢将文章写得平淡,而路边的小摊点才需要用罂粟花和化学调味料来掩盖不新鲜的肉类、拙劣的刀工和失当的火候,底子发虚的文人才会将字句调弄得天花乱坠。
与一个朋友谈论沈从文。
我说,从《边城 雪晴》到《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深衣考》,他是一个淡出鸟也淡出天地的人。
朋友说,可是鲁迅只是有人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而沈从文则是有人读他和不读他的待遇,这就是写出《呐喊》和《边城》的人。
我所认识的很多读书比我多得多的朋友们都曾经提到过,不懂事的时候在语文课本和网络小说中要么对文学丧失信心,要么误入歧途。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曾经被扭曲了阅读的审美,终于找到了一个想要策马直奔“根本停不下来”的世界。
我说,可是还是有更多的人,被败坏了对文字的胃口。
身材浮凸的女人,带来激烈的感官刺激,可是最终,男人往往会抱着一个眉目和内心一样平和清淡的普通女人安稳睡过心潮澎湃,睡到白发苍苍。
甜言蜜语的男人,满足少女的虚荣心和爱情幻想,直到或者看过或者经历了人生百态,才会有人明白“对我好”这三个字是多么重要。
可是在很多故事里,年轻的时候爱过人渣,以为撕心裂肺和罔顾牺牲就是爱情的常态。直到后来就算有了懂得和期待,却也再也无法对人坦然伸出双手敞开拥抱。
我突然有些怀恋有一个和我一起在图书馆大大的书架之间消磨时间一整天的朋友。他给我从架子上取下来过丁尼生的诗集,查尔斯兰姆的伊利亚随笔,还有茨威格的回忆录。
从十岁读红楼梦到二十岁,发现,真的,林妹妹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的善良是平淡的善。见多了宝钗人人都知道都称赞的为人处世之后,你会误以为善良就是人情让人人都喜欢。第四十五回,宝钗的婆子来给黛玉送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的时候,这私下里做好没有任何人看的情况下,黛玉对婆子说,“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还送钱看茶十分体谅,是多么柔软的一颗心。黛玉怜惜雨夜出行的老佣人,可是宝钗,这种天气,也要派她去外面工作,给自己做人情。
为了追求刺激,为了达到某种效果,可能我们会主动或者被动的摄入“重”味的生活。
我们开始因为习惯了这种“重”,不再敏感,不再耐心,被这种重口败坏了胃口,关于平淡的骄傲,关于事物本身不加修饰的美好,就这样被可惜地浪费。
如果真的这样坏掉了生活和审美的胃口,我替你遗憾,然后为自己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