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上海,都会到淮海路上的三联书店去逛一逛。名为逛书店,其实主要目的却不是买书,而是看上了书店里为数不少的音乐制品。
自从前年在那里买了一套古琴的光碟后,回家一听,似乎颇能"入戏",便逐渐喜欢起来,时不时地放一阵。去年又买了一套二胡,虽然二胡的曲目不够"古",但是有《二泉映月》,《阳关三叠》等名曲在列,也是我的心爱之作。当初买这两套光碟时,看见还有一套《京剧大典》洋洋24张碟片搁在书架上,每次我都犹豫了好一会儿,没敢下手。主要是担心京剧这玩意儿,我究竟会不会真爱上她?心里没底。上月回上海,照例又去逛了这家三联,《京剧大典》依然躺在书架上,估计就是几年前看见的那套。这次我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拿下了。我想,既然能欣赏古琴那样"老气横秋"的艺术,那么对古董级别的国粹京剧,我也不会毫无感觉吧。
要说个人的艺术趣味与取向,其实我一开始喜欢的是西洋古典音乐,对于本国的东西不但没有兴趣,年轻时还相当地排斥。现在想起来,这里面的转变过程,倒也是有迹可循的。大概是在中学末期,看了一场电视转播,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指挥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小泽征尔。那时是改革开放的初期,作为西洋文化的古典音乐首次被引入中国,轰动一时。命运交响曲开始的那几个音符扣人心弦,而小泽的指挥风流倜傥,给还是中学生的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从此对古典音乐的兴趣一发而不可收拾。因为被"命运之神"敲开了门,很长一段时间里,贝氏就成了我的龙头老大,大小作品耳熟能详。他的音乐,激情澎拜,仿佛在起伏的海浪中,推着你向前,与血气方刚的年龄,积极进取的年代是相匹配的。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在报上看见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革命导师列宁喜欢贝多芬的音乐,这让我非常受用,好像自己的趣味也变得崇高起来了。再后来又看到一篇文章说希特勒喜欢瓦格纳,不啻当头一棒,我还能喜欢瓦格纳吗?好在此时我已经稍懂世事,知道了艺术的超然性,与喜欢它的人的政治倾向没有关系。
若干年后,在维也纳遇到了老同学G某,此人也是一个古典乐迷。在乐都当然少不了要聊聊音乐。交谈之下,发现我的喜好有了一点变化。当然,兴趣没有从列宁喜欢的贝多芬转向希特勒喜欢的瓦格纳。那段时间我比较钟情于巴赫,特别是他的管风琴和弦乐曲,宗教气氛浓郁,宛若摆脱了浮嚣的世俗社会,给人宁静而致远的感受。对于我的这种音乐体验,G同学深以为然,不过他又补充说,偏爱巴赫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不是嘛,此时我已五十出头,历经沧桑,懂得处世的不易,最重要的是学会了宽容。后来读了巴赫的传记,觉得G同学的话有很道理。
中国有许多名画家,年轻时去艺都巴黎留学,学成后却又恋上了国画,这样的人可以列出一长串。他们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这是颇值得研究的。作为一个西洋音乐爱好者,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本国音乐的呢,要做这样的界定不是很容易。应该说这里面经历了从排斥到接纳,并且逐渐喜欢这样一个过程。话说在三联买的那套古琴曲,我已听了无数遍。古琴的调不高,曲子比较平缓,不紧不慢,张驰有度,仔细聆听,曲调里透出一股贵族气息。如果再看曲名,《广陵散》,《平沙落雁》,《渔樵问答》,那雅趣就更加浓郁了。周末时分,沏上一壶好茶,坐在斜阳里,周围树木扶疏,一缕清风拂面,那意境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是画中人还是人看画,有点分不清,所谓物我两忘,指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吧。中国文化讲究辩证法,这种观念渗透到艺术里,强调的是"密不透风,疏可走马"。古琴曲听多了,再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密不透风有余,而疏可走马则不足,一时间竟有点回不来了。
由古琴而二胡,而京剧,这种兴趣的延伸缘于对中国本土文化的好奇心,也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发展。所不同的是,京剧这门艺术博大精深,我担心入门不易,因此很想补补课,但是限于时间,仅看了几本小册子,至今也只得一些皮毛,还停留在“梨园趣事”的低级阶段。如果把京剧比作是一座宏伟的宫殿,那我还未找到入口。或许有人会说,没有常识,如何欣赏?对此我到不以为然。小时候看到不少人听京戏,其中不乏贩夫走卒,这些人流品不高,未必有什么文化,可照样可以跟着节拍,陶陶然如醉如痴。真正的艺术,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可以直接抵人心的。虽然我是初次听京戏(如果不算样板戏的话),可是由于事先有过一定的酝酿,心理建设比较充足,因此当乐声奏起,华丽的唱腔由远而近时,感觉是遇见了暌违已久的契友,竟完全没有陌生感,且很快就进入闭目欣赏的境界,原来的担心看来是完全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