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冬至时,在极长的寒夜里酝酿乡愁。
不久前汕头举办潮商大会,刷到推送的短视频,常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我在想,为什么耄耋之年的老华侨,花20多个小时自大洋彼岸归来,拿起桌上的腐乳饼,就给人以落泪的感动?他说,“趁我还能走动,我就想回家”。“回家”,成了那段时间微信里的高频词汇。当时我就想写些,写些什么,关于“回家”,关于乡愁。来北京的时间长了,似乎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话题了。
其实潮汕人的乡愁,主流标的并不是我们这些“北漂”,而是漂洋过海的游子,特别是早年间乘红头船下南洋谋生的先辈。那时候的潮汕地区,“哪个家庭没有一两个过番下南洋的男丁,哪个村落没有孤寂守候的女眷”。这是好友赠与我的《针路图》里的一句话,家中人盼着儿子、丈夫、父亲,盼着侨批,可又有多少“讨海人”终等来衣锦还乡,而非音讯全无?分发侨批的人所到之处,“有笑声,有哭声,甚至有骂声”,有无收到侨批的,侨批中银两多少的,几家欢乐几家愁。《针路图》中一两句极具潮汕乡土气息的话语,就将等信人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侨批,可说是与红头船相伴共存的物件。先是靠返家的同乡,后有了批信局,番客就是通过他们,以侨批的形式,向故乡的亲人寄送自己在异域他乡辛苦打拼挣到的钱,有时还会在侨批上附几句叮咛嘱托,或是相思之意。那个年代,海上险恶,交通不便,通信也不发达。于是,这侨批就成了许多人寄托对远在异邦的亲人的思念的所在。日也盼,夜也盼,不仅为了随侨批而来的银钱、物件,更为了来自远方的一句“平安”。关于侨批,潮汕人似乎有自己的“直觉”。在北京参观一个私人博物馆时,凌乱的陈列中我一眼看到了一个信封。凑近一看,上书“澄邑斗门乡”“付币100百叻”。我拍了照片问父亲,这是侨批吗?父亲略带诧异地说,是啊,你连侨批都不认得吗?是的,我认得侨批,我也应该认得侨批。
潮汕地区现存的建筑中,与“侨”字联系最紧密的应是小公园了吧。那里的建筑多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海外华侨回汕投资兴建的。在其中有一座汕头大厦,自我记事时起就一直大门紧闭,我对她一无所知。直到2000年前后的那一天,早已不记得是春夏,亦或阴晴,只记得那是母亲的舅舅生前最后一次从回汕头探亲。老人家一个人默默在门外站着,背着手,抬头仰望,久久地凝视。我在不远处看着,猜不出那眼神中写着怎样的回忆与过往。我想,这扇门内,一定是个写满故事的地方吧?紧闭的大门,就这样隔开了历史与现实,仿佛要将汕头埠的风雨云烟永久封存,更引发我的无限遐想。
10年前,一个初夏的早晨,我在小公园闲逛,路过汕头大厦时猛然发现一直紧闭的大门竟虚掩着。有些不可思议地在门口停下脚步张望,里面堆砌着旧桌椅,还有剥落的墙体,成堆的木板,破旧的窗棂,一位工人师傅正在归置旧物。窗外透进的阳光与橘黄色的灯光相交融,门内的世界就这样第一次向我敞开了。说不清迈上第一级台阶时的心情,如同一个孩童在长大成人后第一次被允许走进祖居的书房,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翻开第一本满是灰尘的古书,好奇、满足,甚至带着几分对历史的虔诚与敬畏。
我仿佛穿过历史隧道,回到那个汕头大厦,甚至整个小公园街区,灯火通明,夜曲不绝于耳的年代。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汕头大厦建成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当时的汕头埠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央好架势、永平好布置、陶芳好鱼翅、中原好空气。”而其中的永平酒楼,就是今天的汕头大厦。据说当年永平酒楼的布置十分奢华,酸枝餐桌椅、金璧灯饰、象牙筷、玻璃器皿和铜转炉,里面的英式电梯还配有手拉铁门、木板装饰和钢化镜面,可谓盛极一时。汕头大厦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结束营业,尘封了二十余年。而今酒楼内空无一物的大厅,歪倒一旁的精致屏风,横梁竖柱上的雕刻,还有散落地上的茶壶器皿,不知道它们中的谁曾见证过这家酒楼和汕头埠近百年来的兴衰历程,也不知它们曾见证过归乡华侨怎样的游子情长?
后来,每路过汕头大厦,我都会不禁驻足仰望,一共六层楼,数了一遍又一遍。高大的门楼上装饰着一圈小彩灯,门楼下方,用繁体字写就的“汕头大厦”四个白底红字,满是洗去铅华的沧桑,那扇大门复又紧紧锁闭再未见打开。今年过年回家,惊喜地发现汕头大厦的灯亮了,门也开了。只可惜走进去里面在摆卖旅游纪念品,上楼台阶被拦住,工作人员警惕地盯着我。一百年的时间过去,汕头大厦和小公园早已褪去了往日的华服。20多年的时间过去,舅姥爷纤弱的身影,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后来舅姥爷在香港离世,未再回到汕头埠。
我总觉得,潮汕人代代相传的习俗、乡音,和吃茶的习惯,哪怕是漂洋过海两代三代后仍不敢忘却。在五月节吃上一口蘸满糖粉的栀粿,在冬节前夜挲上一盘大小不一寓意团圆的汤圆,离家的潮人带不走故乡的潮水,只能以这样一个个“仪式感”,将故土的“家”留存于自己与后代的生活之中,执着地诉说着一个“回家”的期盼。
几年前去马来西亚旅游,从槟城回汕头的飞机上,我后面坐着两位古稀老人。一位生在马来亚,从小父亲就他的耳边讲“十八梭船廿四洲”,故乡就是韩山韩水那说不完讲不尽的故事,是如数家珍的一出又一出的潮州戏,是用潮州话念诵的《祭鳄文》;另一位十五岁过番,故乡是儿时“读册、做田”的地方,故乡的一山一水在他的心里未曾褪色。那位生在马来亚的老爷爷,骄傲地给我讲着他所知道的关于潮州的一切,有潮州的俗语,湘子桥的传说,还有一个个潮剧的名字,好像一个小孩子在展现他所学到的新知识。这只是他第二次回来,然而故乡却在他的心中,是他的父亲,用乡音,将故乡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飞机下方是一片蔚蓝海洋,耳畔是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讲述他们记忆中关于故乡的一切。我想,许久之前,老人或者老人的父亲,或许就是乘着红头船从这片海下南洋……
我们这一代的潮汕人,乡愁自然远不如祖辈浓郁,这也是得益于时代的进步,交通和通讯的发展让我们与故乡和亲人的联系变得轻易。但我想,我们的乡情并不会因此而变淡。初到北京时我们一群同乡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中秋在学校草坪上喝工夫茶配月饼,端午专门去买“天价”双拼粽,冬至去超市买了汤圆请食堂帮我们煮。四级考试那天正好也是冬至,考完试我们在学校西门等着其他同乡考完试出来,冻得直跺脚。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一家潮汕人开的小门脸里,聊了些什么,早已不记得了,但那段乡情萦绕的年少时光,是我大学生活里最动人的回忆,没有之一。近日师兄来京,回想起来我们已十年未见,真是时光如白驹过隙。
当我时不常无意中脱口而出“茶不要太厚”“一只飞机”,我总会觉得,乡音,是个挺可爱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