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非常的精致,极尽雕琢之能事,以至于不埋头细读不能体会其精妙。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对于《围城》的阅读感受,前后差异之大让我想起了这位哲学家的话。
随意翻开《围城》的一页,看者就能很直接地感受到,钱锺书用他广博的学识给这个寻常故事下了知识分子特有的注脚,字里行间,那种用陌生化处理的语言似乎还透露着钱老做学术的痕迹。然而《围城》又是一部雅俗共赏的小说,初次读《围城》时还很懵懂,最烂大街的版本,因为被奉为名著而读了一遍,以当时的阅历和阅读取向,也只能单看看方鸿渐的一连串情爱故事,所以抽丝剥茧,只读故事情节而掠过精美描写,图个幽默畅快。后来,也是管中窥豹,从旁人常谈起的“围城”二字的寓意中渐渐感知其深厚。
再后来,第二次读《围城》是缘于某人的馈赠,是一本仅出版了一次的书,胥智芬汇校本,即把各种版本的《围城》放在一起,以第一次印刷本为底本,文字的差异都以注的形式标示出来。据说,胥智芬还因版权问题被钱锺书告上了法庭。有如此奇书趣闻的牵引,当然得再读一次。
读罢此书,回首往事,竟徒然有无知之感。写过很多小说的书评,很清楚这种评说模式,或是扣住情节、人物或是评论意蕴深意。而《围城》这部小说很怪诞,那些褒贬平常小说的方法用于此都觉得有点浮于表面,不达要旨。钱锺书用炮制精美的语言,以全知的视角,始终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冷静地描摹着十里洋场的芸芸众生,幽默讽刺,又不着痕迹。
《围城》的惊艳,在于语言本身,通篇的比喻以及无处不在的反讽手法是这部小说中比情节更吸引人的地方。刚开始写留学生在vicomte de Bragelonne法国油轮上的生活时,钱锺书就没有放过他们,在不足300字的描写中,暗含四处讽刺。介绍这些留学生时,作者煞费笔墨,把他们原是在英、德、比国读书,因去巴黎增长夜生活经验而乘上法国油轮回国的缘由耐心而细致地道说一遍,留学生在国外名为学术实为享乐的生活一语道破。然而这批此刻回国的留学生其实是一些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但此次天涯相见,却高谈国事,一心报国,其个个吹嘘之姿跃然读者脑海。作为知识分子的“外衣”,这些尚且可以理解,但是后面的描写,作者无疑是揭掉了这些留学生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这要从船上突然多出来的两副麻将牌说起,这些“学有所成”、“满腔热血”的留学生为了能打麻将,用所知所闻赋予了麻将“故乡风味”,又兼之“世界潮流”,其实是好赌成性,除了吃饭睡觉外,成天赌钱消遣。读到此,想象那种烟熏缭绕,秽语连篇的麻将场面,你能相信他们是可以保国卫家的社会精英吗?对比之前的高谈阔论,其虚伪丑恶之嘴脸已经路人皆知,然而钱锺书还不罢休,补刀一句:“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着打第一圈牌……”反讽,无疑成了这部小说除了文字之外的重要言说工具。以之反观这部小说,反讽手法的运用和小说的人生主题密切关联。人们无限地接近他孜孜以求的目标却总是失之交臂,这就是人生的荒诞。《围城》是一部现代派小说,钱锺书特殊的言说方式使得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关系模糊,所以人们很难从中读出确义,归纳某种“思想”,然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更能体现现实人生有多么荒诞。
《围城》,这样一本文诌诌的书,之于如今浮躁的人心,是一本难读的书。但如能抛下俗事,心无旁骛地剥开它晦涩玄奥的文字外衣,那就能享受到阅读寻常小说之外的别样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