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的背家子

周艳琴

“嘎嘎”是我们那地方外孙对外祖母的称呼;“背家子”或“背家儿(念儿化音)”或“背家”的书面语是“背篓”。有人说“背家子”的“家”是“架”,即“背架子”。可“背架子”不是“背篓”,是另一种用木头做成的肩背工具,而“背家子”是用竹篾做成的,全同于书面语的“背篓”。两个jia的声调不同,在当地“家”念阴平,“架”念阳平。我觉得,没有约定俗成的方言,音同即可,不必追求字形,所以,就用了“背家子”吧。

嘎嘎离开我们已经43周年了,但她老人家背着背家子的身影,仍然清清晰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嘎嘎瘦高的身材,瘦削的脸庞,瘦弱的脊背,出门永远背着背家儿,一双小脚在太阳、月亮底下,穿过岁月的风吹雨打,历尽人间的酸甜苦辣。背家子长在嘎嘎背上,成了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直到闭眼躺下,嘎嘎才卸下背家……

我出生时嘎嘎48岁,属猴,却没有孙大圣的72变和一个跟头就能翻过十万八千里的超高本事,也没有能打妖怪的金箍棒,她只有背家子。嘎嘎的背家子背大了她的孩儿,可自儿女成家后,她就是一个人过的。她和过继来的儿子、儿媳同住在解放后分的地主的房子里,却各开各的火。嘎嘎的床放在偏屋里,土灶打在堂屋里,与床只有一门之隔。人民公社时代,他们也不在一个生产小队,嘎嘎在三队,舅舅一家在六队。

听母亲讲,我的嘎公(外祖父)本来是个教书先生,教过私塾和保学(民国时期以保甲为基层单位,按保设的学校),后当过国民党的保长,1951年腊月被人民镇压。嘎公的历史污点让我们每遇政审时都被入另册,即使通过也是在第二批次,那是我们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才通过的。表哥说只有我继承了嘎公的衣钵,的确,迄今为止,嘎公的后人中还只有我端了教书的饭钵。

我把记忆的镜头回放到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十岁的我带着四岁的弟弟,还带着一荷包苕筋果上学去。天寒地冻,下课后,我和一群同学靠墙边“挤热乎”,旁边的同学太用力,把我的衣服挤破了,荷包里的苕筋果全撒在地上,大家一窝蜂地抢着吃。我急得大哭,他们也只退给我两三根儿。那是我和弟弟的中饭啊!上课铃声响了,弟弟紧紧挨着我坐下,低着头啃我那吊在水泥课桌斗边上的书包带子。

中午放学后,实在太饿了,顾不上母亲的“中午不要跑嘎嘎那里去了,她一个人的口粮不够吃”的嘱咐,我带着弟弟冒着漫天雪花往嘎嘎家跑去。嘎嘎家在我家与学校的中间位置,只隔一里多路远。见我们去了,正准备出门的嘎嘎忙放下背家子,招呼我们进屋,揭开锅盖,我看见半碗金灿灿的包谷饭咽下口水。嘎嘎从坛子里拿出一块猪油炒菜,煮米饭给我们吃,又把那半碗包谷饭分给我们吃。等快吃完了,我才抬头看嘎嘎碗里——只有半碗米汤。嘎嘎看着我们吃,说下雪天没做事,不饿。我就真以为她是年纪大了不饿的。

弟弟眨着长长眼睫毛:“嘎嘎,我长大弄得到钱了就给您买好多好多饼子,还有油果条,还有糖,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我也不甘示弱:“光买吃的算化儿?嘎嘎,等我弄得到钱了就给您做衣服,袄子、棉裤……”弟弟急了,打断我的话:“光做衣服算化儿?我跟嘎嘎买飞机,天天拖着您从我们这里‘呜、呜’,一下子就飞到北京天安门,去见毛主席!”“你买得起吗?你晓得一架飞机多少钱吗?你到处说给人家买飞机,跟婆婆爷爷说过,跟隔壁的向家太太也说过……”“我买一架飞机给嘎嘎,其他人一起坐上去不行吗?”嘎嘎笑得合不拢嘴。

在我的记忆中,嘎嘎不爱笑,但那一次,她笑得很开心,把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月季花。

我们吃得热乎乎地上学去时,嘎嘎背起背家子送我们出门。雪越下越大,我说不用送,嘎嘎说她要到菜园子里扯萝卜、白菜去。

那时的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嘎嘎给我们吃的是她几天的口粮,可我们给嘎嘎的只有白条大饼。嘎嘎到离世也没吃上我们画的饼,没穿上我们做的衣服,更没坐过飞机,她走时我还在外地上学,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从妹妹信中得知:嘎嘎是得了肝昏迷突然离世的。我唯有大哭一场,空留终生遗憾!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痴嘎嘎,引外孙!

记得那些年,嘎嘎每次来我们家,背家子里没空过,总有好吃的带给我们,比如炒洋芋片、高粱炮儿等等。我很喜欢嘎嘎来我们家,只要嘎嘎一来,我就不用做饭了。我妈就会从坛子里抓两把酸腌菜,再搭梯子从屋梁上割巴掌大点腊肉或者一小结腊肠子下来递给嘎嘎:“幺妈,擀包面吃哈。”然后就出工去了。嘎嘎不爱讲话,只爱默默做事。每当此时,她只是默默地揉面,把酸腌菜砣和腊肉剁成馅儿,擀面,包面。记得有一次,嘎嘎做好包面,收拾停当后,就单肩背起背家准备回去,我挽留她住下,她执意要走:“我晓得你妈每次就是想留我歇一夜,可我今儿不回,明儿又得耽误半天事情,还是回去好。”送嘎嘎出门,暮色中,我看见她一双小脚颠簸在田埂上,空背家儿一晃一晃地渐行渐远,酸楚顿时涌上心头……

那一年,母亲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从大队卫生室看到公社卫生院,再转县医院,又转地区医院,做手术需要很多钱。我们家拿不出那笔钱,父亲就带着母亲出院四处找有名的中医保守治疗。他俩一去就是大半年,家里只有14岁的我带着8岁的大弟,5岁的妹妹,2岁的小弟。

那一年,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洗衣,喂猪,挑水。弄几个小的吃完饭后,才带着他们上学去。上学的路上,我背起小弟,胸前挂三个小板凳(学校凳子有限,需自己带),一手提书包,一手牵妹妹,嘴里不停地喊大弟:“快走!快走!”我们每天几乎是跑步到离家三里多路远的袁家榜中小学去的,迟到是常有的事。班主任胡心恕老师很照顾我,把教室里很有限的两人用的水泥课桌让出一张给我和弟弟、妹妹坐,让另外三个学生挤在一张课桌上。好在大弟上了二年级,不用挤在我们一起了。上课时,我一手抱着小弟,一手写字,我妹妹就在旁边看大家读书写字。放学后,我匆匆忙忙地带着仨小的跑回家,打猪草,喂猪,喂鸡,喂我们几张嘴。

那一年,我能带着三个弟弟、妹妹坚持上学,并把家里的猪子、鸡子一样不少地喂着,主要是靠嘎嘎的全力帮忙。嘎嘎隔三差五地,一双小脚走一里多路,背一背家子吃的、用的给我们,弄了好吃的之后,再把一空背家儿背走,隔几天,又一满背家子背来,可以想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怎样用一双粗糙而关节突出的手在她仅有的菜园里和四处荒野里给我们刨出那一背家、一背家的东西来的……她对女儿病体的担忧、牵挂,对外孙们的怜悯、关爱全写在她满眼的泪光里……

那一年,是嘎嘎来我们家最勤的一年。有嘎嘎的悉心呵护,还有姨爹姨妈也常常打着火把来给我们送吃的,尽管邻居们投来同情的目光,可我们四个娃儿也从未哭过。

渐渐地,母亲康复了,我也能挣工分了。我们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母亲每年给嘎嘎做衣服,逢年过节都会接嘎嘎来一起过。但嘎嘎每次来,背家子仍然没空过,总是要送些她亲手做的食物给我们。

我原来不明白嘎嘎为什么不爱笑、不爱讲话,听了姨妈和母亲的讲述,我懂了——

清·光绪34年,嘎嘎出生在石羊山的一户人家,父亲是医生,母亲只生了她和哥哥两个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嘎嘎的童年是快乐的,爱说爱笑,直到出嫁前,都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待字闺中,出落得端庄大方,对母亲教的礼仪、女红等心领神会,样样在行。

嘎嘎23岁时,坐进大花轿,头戴红盖头,在阵阵喇叭声中嫁给18岁的嘎公,住在过路滩的草屋里。嘎公就在家中办私塾,教男生读写孔孟文章和算术;教女生读写《女儿经》《增广贤文》和算术。每学期收每个学生一斗米的学费。后来,公家拆掉私塾,兴保学,嘎公被聘到袁家榜保里教保学。袁家榜保覆盖青凤、青龙、卧龙岗村(人民公社时依次叫青凤、青莲、井岗大队)。

我姨妈和我母亲相距出生后,嘎公的薪水难于维系一家人的生活,他就找地主租了一亩水田。每年给地主交租10斗,一斗20斤,共200斤谷;还需时常到地主家点卯,做他家里的杂事。嘎公除了放假才能到田里晃一晃,且不擅劳作。田里的事和地主家里的杂事全落在嘎嘎身上。

有一天,嘎嘎从稻田里背一背家子稻谷往家里走,忽听得稻场上小孩大叫:“飞机来了!”“飞机屙巴巴了!”嘎嘎抬头看去,果然有一架飞机在他们上空盘旋,似有闪闪发光的东西掉下。稻场上的人们边抢边兴奋大叫:“宝珠!宝珠!”我姨妈和我妈也跟着跑,还抢到了两颗。嘎嘎赶紧夺过来扔了:“不是好东西,小心惹祸!”我妈很喜欢那两颗翠绿色的珠子,还哭了一场。这件事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一天之后,嘎嘎得知,是日本人的飞机。又听说日本人的据点在江北——白洋一带,每天来江南打劫。起初只抢物资。日本人也喜欢吃腊肉,村里现存的腊肉被洗空了,他们就在栏里抢猪子,才四五十斤的半槽子猪,也被他们抢上山杀了。那天正巧我嘎嘎和几个同伴背着背家子在山上捡柴,被日本人逼着去砍树丫子到山脚下熏猪肉。天黑时,日本人又逼着嘎嘎他们把外面烧黑了,里面还带有血水的猪肉背到推车上。几天后,日本人原形毕露,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活猪,活牛,被他们挖屁股、砍腿;青壮年男人被抓去当苦力。原说不抢不杀儿童和妇女,可有人亲眼见日本鬼子杀了儿童,用刺刀戳着扛在肩上淫笑;被强奸的姑娘投水自尽的有之。村里男人轮流在山坡的大树上站岗,一看见日本人过河就往村里报信,村里人赶紧给姑娘脸上摸锅底黑灰,穿成老太婆,躲到山里去。嘎嘎听说日本人的暴行后不寒而栗,连夜背着小的,牵着大的回石羊山娘家去了。

石羊山一带也不太平。嘎嘎惦记嘎公和田里,就背起背架子,一双小脚连夜赶二三十里山路回家来,给嘎公送吃的,白天,趁日本人没来烧杀的空隙,提心吊胆地忙田里的事。

1943年,嘎公拗不过袁家榜保里的族人,一个教书先生被他们赶鸭子上架拉去当了保长。当时,族里有钱有势者都不愿当这个很不遭人待见的官儿。会当官的在这个位置上耀武扬威,敛财自若。可怜嘎公一个教书匠既要应付日本人,又要对付国民党。上级下达的指令都是些害人的勾当,执行起来只会激起民愤。仅抓壮丁一事就让嘎公苦不堪言。为了完成上级指令,嘎公忙得不着家。渐渐地,嘎嘎一连好多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了。

几个月后,嘎公突然回来收拾东西,告诉嘎嘎,他在外面娶了妾,顾不上这个家了。一直以来,嘎公除了交点薪水,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指望不上他,全靠嘎嘎一人操持,但突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嘎嘎还是蒙了,僵在门口,任男人提着大包小包走了。待她缓过神来,感觉天要塌了,一路哽咽往娘家跑。

父母哥嫂了解情况后,气愤不已,大骂女婿负心汉,可骂归骂,出出气而已,又能把他怎样?纳妾是很正常的事。只能劝女儿想开些,可女儿怎么想得开?为了这个家,她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白天忙田里,夜晚纺棉纱;地主婆一声喊,丢下饭碗也要去服侍她。可换来的是男人“顾不上这个家”。她越想越委屈,哭得肠肝气绝,哭得天昏地暗……母亲陪着女儿,从上午劝到天黑。嫂子过来劝姑妹:“不能哭了,你看看妈!想想家里的大丫二丫吧!”她这才抬头,看见母亲眼里的泪花,也看见嫂子眼中的别样神色,赶紧止住哭声,起身回家。嫂子留她吃了饭再走,她摇摇头,背起母亲给她收拾的背家子,打着火把,离开娘家。

夜风吹醒了嘎嘎: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早已不是自己的家了。忧愁藏于心吧,不要去娘家说,说了只会让母亲陪着伤心;更不要对其他人说,说了只会让人瞧不起,没有人能感同身受。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吞吧。嘎嘎回到茅草屋门前,抬头看满天星斗,咽下泪水,推门时,推不动,用力推开后,发现门里边横着几把椅子,知道是两个孩子害怕,又不敢闩门想的办法。看着两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女儿,她的心碎了,也硬了!从此心有千斤坠,不吐一字言!男人走了,但为了孩子,此身非己身,得使出洪荒之力,一个人扛下所有……

嘎嘎与俩女儿相依为命。农忙时,耕田,赶耖,栽种,收割,她自己做不来的还要与人换工;农闲时,嘎嘎背家子里背着地主的儿子,手里忙着做他家的针线活,还要服侍地主婆。一年到头忙下来,给地主交租后,只能把所剩不多的谷子拿出一多半换成粗粮,才勉强够糊三张嘴。

为了不让孩子们受冻,嘎嘎白天忙完地主家的事,回家后夜晚还要纺4个穗子的线,次日一大早背上街去卖。有一天,嘎嘎上街头卖了4个穗子的线,到下街头却买不到4根棉条了。本来想再攒点钱给两个孩子做件袄子的,可手里的钱一尺布都扯不到了。嘎嘎一路沮丧地往家里走,刚到草屋旁,我妈眼尖:“幺妈,姐姐把早饭做好了!”嘎嘎心一紧:“天啦,你抛唦(浪费)我的粮食呀!”

嘎公娶的妾是个寡妇,且不生育,她为了保住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就怂恿嘎公把我母亲要过去做她的女儿。对于嘎嘎来说,没有什么比母女分离更痛苦的事,可嘎公为了讨好妾,还是强行抱走了熟睡中的小女儿。嘎嘎撕心裂肺,欲哭无泪,担心妾虐待娃,时常偷偷去看,未发现可疑之处。她想着:娃跟着自己多半时候是吃的粗粮,而二丫最不愿意吃包谷饭,一吃就哭;跟着他们应该有米饭吃吧。这样想来,嘎嘎心稍安。

有一天,嘎公突然带着他大哥的二儿子来到嘎嘎面前:“二娃子在家呆不住了,那里的保长要抓他的壮丁。我跟大哥说好了,把他过继给我做儿子。我把他交给你,有了儿子,在这个家,你才有依靠。他今年才16岁,还得让读两年书,费用我来出。我又给你租了6分旱田,3分河田和3分坡田。二丫我已带走,不用你负担了。你们三人够吃了。”嘎公交待完就扬长而去了。二娃子一声“妈”叫得嘎嘎心软了,收下这个儿子,收下一份责任,收下几多辛劳……

多了一张正吃长饭的嘴,嘎嘎更加辛苦,水田交给地主的租税不变,旱田种的杂粮也必须交一半。嘎嘎白天种田,夜晚纺线,时常熬过通宵。

腊月的一天拂晓,嘎嘎又背着一背家线子上街去买,在街边见到一个小女孩提只鸡站在那里,细看是她的二丫。她赶紧接过娃手中的鸡,把娃冻红的小手揣在自己怀里。二丫撇过脸:“你真的不要我了?”“谁说的?”“她说的。”嘎嘎顿时明白了。母女连心,他人的谎言一戳就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说没袜子穿,她叫我捉只鸡卖了买。”嘎嘎低头一看,娃赤脚穿双露脚趾头的单鞋,可怜我的娃,才8岁!顿时,嘎嘎气不打一处来。卖了鸡子和线子,跟娃买了袜子和包子,就带着娃到妾的家,二话不说,乱砸一通,砸得她家鸡飞狗跳,谁都拦不住,然后牵着娃回到茅草屋。嘎公再也没来要孩子,也没送过粮和油。

气出了,娃领回来了,牵挂没有了,一窝一坨,抬眼可见。嘎嘎明白:背上的背家子更重了。一个小脚女人无依无傍地带仨娃过日子,背家子里背着四张嘴,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几个子儿花。日子过得再窘迫,嘎嘎也没向别人求过援,几个孩子出门还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即使回娘家,她也从不空手去,哪怕是打的猪草,捡的烧柴,也要背一背家子去,再背一背家子父母给的东西回来。

旧社会,封建礼教约束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抛开“三从”中对女子禁锢的层面,一个女子的一生,如果有这三个男人接连保护着,在家里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至寿终正寝,何尝不是她的最好命运?尤其对于小门小户的小脚女人而言。嘎嘎显然没有交到这样的好运,她是既要在外面给地主种地、帮工才能换来养活儿女的糊口粗粮,又要回家纺线,缝补,浆洗,围着灶台做粑粑的悲苦命。在旧社会里,丈夫是妻子的天,是儿女的山。嘎嘎清楚,她的天塌了,儿女的山崩了,她必须撑起一片天,成为儿女的山。她没有时间为所受到的伤害而悲愤流泪,她只恨自己没有分身术,唯有辛劳再辛劳。

1945年舅舅下学,到过路滩放排谋生,不久,完婚。舅妈是嘎嘎的亲内侄姑娘。嘎嘎背家子的重量总算有所减轻。

1949年阴历六月份,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来了,有一两百人,嘎嘎家旁边的祠堂住不下,就分散了一些住在老乡家里。嘎嘎家也住了两名战士。解放军纪律严明,军容整洁,讲话和气,待百姓如亲人。他们帮老百姓修房子,做农活,不在老乡家吃饭,不收老乡的一针一线。解放军在祠堂外搭灶做饭吃,嘎嘎很感激住家的俩战士帮忙修葺茅草屋,就背了一背家子红苕送过去,可人家硬是给钱了才把红苕留下。队伍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开拔进川时,周围百姓自发欢送,敲锣打鼓,依依不舍,热泪盈眶。“那场面比电视剧里还感人,还热闹。”母亲回忆说。

解放了,嘎嘎带着孩子们搬出茅草屋,住进了分的地主的瓦屋里,种的田再也不用给地主交租上税了,再也不用给地主打工了。嘎嘎背家子里的粮食可以全部背回家了。可是,嘎嘎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她在担心嘎公。

1951年腊月,嘎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嘎公被政府定为反革命给镇压了,走时才38岁。嘎嘎亲手掩埋了嘎公,确认这个人彻底走了……而嘎公的妾没过多久就再嫁人了。母亲回忆:事后得知,嘎公的死有些冤,除了他当保长以外,给他安的霸占有夫之妇,杀人致死的罪名,纯属是那妾的姑姐为了报复她,泄私愤而诬告的。真相是:妾的前夫,1942年被日本人抓去当苦力,死了。可谁敢申诉?

此后半年,才43岁的嘎嘎,头发渐渐花白,眼睛渐渐模糊。

1965年,舅舅不堪重病折磨,不能为嘎嘎送终,含恨悬梁自尽。早已沉默寡言的嘎嘎白发人送黑发人,泪已干,言已尽……


嘎嘎是一个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下层劳动妇女,她的一生与背家子形影不离。嘎嘎窄窄的脊背,天天弯下,倔强背起生活给她的背家,从青丝年华背到白发霜花;她背着背家子,背着希望,背着天下;嘎嘎的背家子,背尽了生活的雪雨风霜,背尽了人生的春秋冬夏……

嘎嘎,愿您在天堂放下背家,行走潇洒,笑靥如花!

(2023-12)

作者简介

周艳琴,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教研论文等数百篇散见各刊和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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