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漫漫

柯荣背着旅行包在郑州火车站里参合进入了人潮中。九月份的郑州没有一点秋天的意思,站外的汽车轰鸣声也盖不住树上的知了的叫声,但是知了的叫声却在人声前败下阵来。仅仅就是站前的广场就已经人满为患,这里是全中国最大的人流中转站,很多农民工都从这里发往沿海城市。但是柯荣并不是,她的目的地不是繁花似锦的大城市,竟然是新疆,一个大家都不敢去的地方。

走在柯荣前面的是个黝黑魁梧的男人,这是他们村里的出纳王忠,王忠的表弟在新疆的一个团场种植棉花,正值摘棉花的季节,很是缺人手,就招呼表哥从河南老家找人来帮忙。承包单程的路费和吃住,这是新疆很多地主老板的做法,这种到新疆固定在一家打工的叫长工,清晨天不亮在集市上去找地主老板的叫短工。长工的价钱比短工低,但是吃住都有着落了,也是节省的开支。

王忠已经是第三年来新疆了,对于在秋季农忙后能找个地方挣上几千块钱觉得很好,毕竟在村里当出纳几乎没有工资,要不是自己的四亩地能产点口粮,他也早出去打工了。

王忠把蛇皮袋子从肩上一耸就顶到了头上,他看到了前面更为拥挤的队伍,只是偏头对瘦小的柯荣说,小荣,快到候车厅了,你把东西看好,这里三只手多。

满脸汗珠子的柯荣喘着气,嗯了一声。她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也就在三河尖开了个百货商店,村里的全部都外出打工了,生意也越来越差,赊账是她对商店不报任何幻想的根源。柯荣娘家是镇旁边的胡庄,以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家里很穷,庄里的乡亲没少接济她家,同样,等她嫁人后,在镇上租了个门脸开百货店,往往赊账的也是这些接济过她的恩人们。三年下来,这个店连进货的本钱都没有了,她就狠心打算外出打工,店里就有丈夫方希名照看着,自己出来看看挣钱的门路。

候车厅的闷热聒噪,原本的木椅根本看不到,都被人给覆盖了,要不是就是大大小小放的全是包,多数都是蛇皮袋子。有躺在旁边抽烟的老农,干瘦的腮帮子下还留着羊胡子,赤裸着上身,喃喃自语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车票。

柯荣和王忠也知道这里不可能找到位置的,他们也没有奢望能找到位置,能找到一个空地让他们把行李卸下来就阿弥陀佛了。还是王忠个子高看的的远,发现在入口的侧方有个厕所, 那里人少,顺手一指,柯荣扭头一看便知道什么意思了,自己在前头开路,吆喝着借过,把地上躺卧的腿脚都一一叫开,为王忠清理道路。

王忠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蛇皮袋子上,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自己顺手就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准备脱了,但是一看背后低头翻行李的柯荣自己就打住了,从侧胯的军旅书包中掏出蒲扇呼哧呼哧地猛扇。

柯荣翻包有两个意图,一是拿出昨天在街上买的梨子分给王忠一个,而是看看自己缝在行李包最隐蔽的地方那个钱袋子还有么。还在,里面的三百块钱被卷成香烟的样子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又摸了摸自己裤子口袋里的零钱,还在。由于汗水也打湿了口袋,拿出手的时候把钱带了出来,她赶紧捡起来揣进口袋,余光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看见。

老王给,柯荣递个梨子给王忠,自己也拿了一个吃。王忠憨笑着借过,客气地说,弟妹你太客气了,说着就大大地咬了一口。

不一会,开始有人骚动起来,大家几乎都往一个地方冲去——检票口,王忠忙把梨子三口两口吃完,手往大腿上一蹭就催促柯荣,快点,有位置了。柯荣手里还剩半个梨子就直接装进了自己的布口袋里,连拖带拉地找到一个位置。

柯荣自然地用手撩了一下头发,但是她忘记了自己是个短发了,就是前几天在她把头发剪短了,为的就是方便自己干活挣钱。老王,还有多久车才能来。王忠说要是不晚点的话还有一个小时,要是晚点就不好说了,谁知道等多久。前年我带着王卜庄的小钟子足足等了一天,说是江苏的哪个大桥叫洪水冲了。

果真,原本正点的火车又意料中地晚点了。王忠依旧是把蛇皮袋子顶到头上,柯荣也扛起了印着“中青旅游”的行包紧随其后。浩浩荡荡的人潮一下子就沸腾了,都涌向检票口。有人翻越过了护栏,不接受检票,原有的秩序也都乱了。大家冲到了列车前,并不是找车门,而是从打开的出口开始翻进去。绿皮车外冒着烟的小商贩叫卖着道口烧鸡,那里有人还有心情买东西,都拼命翻窗子。到时人满为患的车厢里有人向商贩招手买茶叶蛋。

大人把孩子递向窗口,里面有好心人接孩子,接完孩子接行李,最后再搭把手拉上大人,大家就彼此照应,谁让这车门就紧闭不开呢。虽然车门不开但是依旧有很对年龄大的人堆在门外,不停地拍打着,里面的列车员就隔着门上的玻璃,冲外面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拍门,人已经太多了。站台的服务人员也协助维持秩序,吹着哨子让大家从窗口进,但是还是有人不断地向门口涌来,服务人员也被推搡到了人流中,连脚都沾不到地面,自己的帽子也挤掉了,生气的他喘息地怂恿大家砸门。

车门的上亮玻璃先被炸烂了,又有人从背包中拿出榔头砸门。此时的柯荣和王忠也刚刚从车门不远的 窗户进入车内,没有去细看咋车门的热闹,只顾着寻找有没有地方放行李。

还没等他俩细细找空地,因为在这个车里到处都是人,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窗口进入,就是没有人下车。突然就像开闸放水一样,从车门处涌进人流,流向已经无处下脚的车厢。神奇的是,在这么乱的车厢里,座位下面还有人呼呼大睡,黢黑的脚就伸在走道上,谁碰一下,它就缩一下,不一会又伸了出来。王忠眼疾手快,看见靠近茶炉室的地方有个可以放一个包的位置,就立即扛着包,惦着脚慢慢靠过去。

终于算是有个位置了,柯荣这才有心情感觉车里的一切,头顶上就是悠然摇头的电扇,只是自己就见不到一丝风,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呼喊声,不知道又是哪个车厢在砸玻璃,还有汽笛声。柯荣也是这是才想起来自己太累了,想找个席地而坐的地板,这肯定是个奢望。好在火车开始慢慢移动了,无论多么糟糕,只要火车移动,里面人的心情都会好起来,可能大家都是在等待沿途的变化和重点的解脱吧。

王忠坐在自己的包上,怀里抱着柯荣的包,就背靠着车厢呼呼大睡,这个闷热的车厢里完全是可以流着汗酣然入睡的。柯荣也实在困倦了,眯着眼,歪着头,将淡蓝格子的衬衣仅仅贴在车厢上,站着也是可以休息的。

刚要入睡就有人推着小推车叫卖,收脚收脚,香烟瓜子茶叶蛋,花生白酒烧公鸡。声音洪亮有节奏,如同贯口。走道地面上的腿脚都没有理会小推车,都是轮子撞到了脚,也听到了叫喊声才不情愿地收脚一会。柯荣没有睁眼,左拱腿换着右拱腿继续睡。

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站,车一停,大家都醒了,似乎是整个车睡着了,一停下来就来了精神。站台上的手推车还是冒白烟,无数的胳膊都伸出窗外,手里撰着钱,又伸出头扯着嗓子购买东西。商贩开心地往返于车窗和小推车之间。柯荣经过小憩之后体力也缓解了,叫醒王哥,把自己包里带着的糖包子拿出来吃。王忠也拿出用罐头瓶子装的凉开水,俩人就这样凑合吃,这就算是吃午饭了。

车到了三门峡的时候就开始冷了起来,外面不但没有太阳更没有月亮,似乎能闻到有雨水参和的土腥味。王忠和柯荣拉起了家常,说了一些村里的事情,不尽地叹气和摇头,王忠是个退伍的军人,复员的时候安排在三河尖的粮站,天天在外面跑粮食的收购和销售,每年秋季交粮食的时候是最忙的时候,平时还要定时的晾晒粮食。一年到头也没有挣几个工资,就是给乡亲们在验粮食,分等级的时候给村里的人的粮食分的等级都好一些。家的孩子也开始上小学了,就回到村里当了个出纳,自己家的地也种的不错,三间瓦房和一个一个大院子也顺利地建了起来。可是村里渐渐成了空城,自己一个大男人连个喝酒下棋的同龄人都没有了,他也到嘉兴打过工,都是小麦种好后才敢出去,自己媳妇杨彩霞原本是个能干的女人,家里地里根本不用自己操心,但是落下了个风湿病和腰间盘突出,不敢再让她受累了。看着别人从外地大把大把地挣钱回家盖房子,修猪圈,自己也想出去闯闯,可惜自己的老娘又得了个古怪的病——贲门癌,自己和媳妇不得不围着老的小的苟活几年。去年老娘以为长时间无法进食,瘦的真是皮包骨了,不情愿地离开了人世。王忠说到这儿,摸了眼泪,但是笑了,俺娘走的时候小辉(他儿子)给她坟上摆了好多馍,他也知道他奶活着的时候吃不下,到了那边能吃好多。

王忠又和她说了新疆的事情,这也是柯荣最想知道的,虽然平日里也听他先拉的时候说过新疆,但那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乐子一听,现在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和自己有的关系就很大了。王忠说新疆有一种烧饼很大,比咱家里的锅都大,他们吃羊肉不吃猪肉,也不能说猪这个字,他们男哩带个方形的帽子,女哩围着头巾,男哩还带小攮子呢,问了价都得买,不买就捅死你。说着板着脸,吓得柯荣苦笑着不敢咽唾沫。

王忠哈哈地笑了,别害怕,我们去的是兵团,里面咱老乡可多了,跟家里没两样。顿了顿,你不知道新疆的地有多大,你一眼看不到头。白天热,晚上冷,蚊子也大,要是到外面解手,可得不停地不拉着……

过了西安的自后就没有多少人上车了,两个厕所只有个可以使用,另一个被行李塞满了,每次去趟厕所要提前一个小时排队。所以大家都尽量少吃少喝,也就能少去厕所了。

火车上也有卖饭的,但是大家哪里舍得吃盒饭,柯荣带的糖包子和馍也差不多后吃两天的,王忠带了烧饼和咸鸭蛋。极端拥堵的车厢里,吃不是最大的对手,无聊和时间的稀释是最大的敌人。

黎明到来了,柯荣看见了窗外起伏的土丘,不远处就是放羊挥着鞭子。有人说这是甘肃了,大家觉得这个喜讯,差不多走了一半路程了。柯荣望见外面不再是绿油油的田野了,多数是黄土和低矮的房屋,也几乎很少见到河流。

126团是柯荣他们的目的地,柯荣问王忠团里有商店么?王忠说有啊,要啥有啥,只要你肯花钱。他们进货去哪儿进,柯荣接着问。王忠支吾地说,可能是去车排子镇?要不就是奎屯,对对对,肯定是奎屯,奎屯是个大城市,至少在新疆算是个大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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