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外婆为什么要跨过去?”
“她为什么要跨过去?”
“她跨过去会怎么样?”
“你觉得会怎么样?”
“外婆会怎么样?”
这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了一晚上。起初我听到了许多杂音,但似乎都停留在某一位置。只有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他的声音逐渐从杂乱的噪声中脱离出来,就像从窗边慢慢靠近我的床,最后再附耳与我说,如此清晰,如此贴近。
当然,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无妻无儿,进入职场好几年。
1
我实在忍不住了,对着乱耳的一声声反复询问说了一句,“别问了,她是为了你才变成那样的。”
也就那么一瞬间,耳边的小男孩忽然噤声,世界安静下来。
心里有些讶异,也有些不习惯。我立刻睁开紧闭的眼,下一秒,就被扑面的强光刺得眼睛生疼。原来天已经亮了。
我从床上坐起,开始了每日必备的床铺活动——醒后冥想。但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丝违和,并且越来越强烈。
我隐约记得,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办公桌上打文件,熬了一个通宵。
房间似乎在渐渐升温,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小房间和印象中的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我只带了一件外套就出门了,因为这个房子越来越热,墙壁的瓷砖上上都蒸腾得凝结了许多小水珠,它们一滴滴流下,所过之处留下了蜗牛爬过一般的粘稠痕迹。
外面也如同被放在火炕上炙烤一样闷热,地面的温度让我这个穿了鞋的人觉得烫脚。我漫无目的,凭心中方向去往。
我不知为何,溜达进了一家商场,走进了玩具店,里面的玩具店林林总总,各式各样。我起了兴致,在玩具车的专栏流连。现在的玩具车比以前那个年代在农村玩的小木车精致流畅多了,但我仍是很怀念旧时我外公给我制作的简易的小木车,他在那里雕模,或许我在一旁于木模上添划属于我自己的小记号。
我注意到这个小玩具车上有被纹上的某种印记,是连续四个的数字九,但并非印刷体,略显稚嫩的笔画倒像是几岁的小孩子写上去的。
我又拿起来几辆玩具车,发现在相同的位置再次出现了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这难道是统一的特别的设计?
久久盯着这四个数字,我竟然觉得有一点眼熟。
额头上滑落几滴汗珠,我不在意地拂去。四下湿热难耐,玻璃上蒙上了薄薄的水雾,空间内散不去的热意已然变得灼人体肤。我难受地对工作人员说:“这里面怎么这么热?”工作人员微笑地回答:“因为红莲啊。”
红莲?
我满腹疑问地走出玩具店,然而外面的温度依旧把人逼迫得脸红。天地为炉,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某个封闭的高温的容器里煎熬,有一层无形的膜包裹,膜外是无穷的烈火高温。
2
我坐在商场的长椅上休息,目光所及之处是小型的儿童娱乐设施,有一群小孩子在玩水,有俩个小孩子玩得比较伤感。
其中一个小孩子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再也不能和你玩了。”
另一个孩子说:“我也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看着他们,我有些好笑,小声说:“这有什么难的,明天再来这里玩不就是了。”
“不行啊,总不能永远逗留吧。”不知何时,一个女人坐在了长凳的另一端,她温柔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身上,为人慈母。
“为什么?”
“边际嘛,就是一个中转站而已,该去的地方最后总归是要去的。”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只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却连累了孩子也和我走一遭,现在想想挺后悔的。”
我有些不得理解。
但女人已经上前领了自己的孩子走了,孩子经过一个小吃铺时,仰起头和自己的母亲说:“妈妈,我饿。”
女人怜爱地轻抚孩子的头,转头为孩子买了一面烙饼,那烙饼看着与众不同。
我也想尝尝这烙饼,走上前去,拿起手机想扫微信支付码,但始终没找到。
对面的卖饼的师傅见状,用那双吊三角眼瞅瞅我,说:“看来这饼你是付不了钱了。”
我为难地笑笑:“大爷,您这怎么不设个二维码啊?现在都兴二维码支付了。”
大爷只嘿嘿了两句,夹起烙饼举到我面前,接着说:“这话说的,我这从来不整啥码。这饼呐,你不仅支付不了,也吃不了!”
我嗅了嗅烙饼的味道,很奇怪的气味,点点头:“确实吃不了,不合我的口味。”
大爷耸耸肩:“嗯哼。”
我又想起刚才的女人说的令人费解的话,“大爷,刚刚买饼的女......”
大爷头也没抬,用唏嘘的语气啧叹:“可惜咯!自终啊,连带着孩子都成了罪人。少不得去下面一趟咯,唉!”
“什么东西啊?这么小的小孩子能犯什么罪?”
那大爷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瞪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不懂也就别问啦,差不多回去吧!你也是倒霉见的,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呢?这里是你该来的地儿吗?”
3
“咕噜噜......”
我站在电梯里,聆听着从这个密闭的小空间外传进来的声音,让我错以为自己以及这座电梯浸在水里。
我抬起头,荒诞地生出看看电梯四角有没有漏水的想法。
“滴答。”我抹了抹鼻子上的清凉,心中升起一丝丝惶恐。
“叮——”电梯此时升到了三楼,伸缩门缓缓张开后,清凉的空气全部涌入,将我从一片焦灼中抽离。
我急速冲出了水电梯,姑且把它称作是水电梯。在外面朝里面打量,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从外面看,水电梯的周围并没有水,水电梯之外也就是我站着的地方也并没有充斥着淹没人的水体,它看上去似乎就是一个正常的电梯。
电梯又无声地合上,我也收起我的狐疑之心。
这个商场似乎不那么热了,温度下降了许多,以至于我可以穿上一直挂在我手臂上的外套。
第三层格外的宽敞,同时也积满了喧闹不绝的人群。真不敢相信,几分钟前我还在酷热的“汤锅”里同空气共相蒸腾,现在已经感到冰凉入体。
有一个小孩子,他戴着帽子,低着头,递给我小玻璃方盒,再往玻璃盒里丢进了一个小狗,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咯吱笑声:“Left behind。”
“什么?”我不解道。
“啊——”人群中乍然响起刺耳的童音,那是一个小孩子在无助与极端惊恐下发出的呐喊,颤巍之中夹带着无法抑制的哭音。
我朝中央不知何时出现的简单搭建的危台高柱望去,上面的孩子缩在一角落抱头哭泣,天知道他是如何到那去的,我没来得及思索便再次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年轻女人爬到另一个与危台相当的托台上,一只腿伸出已然打算着什么。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别……”下意识地,我往围绕女人站成一圈的人们看去,期望这些人能做出些什么行动来稳定女人的情绪。
女人的动作轻盈简单,在我眼中被拆解得缓慢——她就这么轻轻一跨,完成一个飞跃。
可是奇迹没有出现,她跨过去,瞬间失去了依凭。
“她为什么要跨过去?”
“她跨过去会怎么样?”
那群本来只盯着那个女人的人群齐刷刷地转头盯着我,不带任何表情,却又带着什么表情。
男孩不知何时往我手中的玻璃盒中灌水,然后说:“她变成这样都是为了你。”
抬头,男孩一双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锁定我。
透明的方盒中,小狗被水淹没,盒子变成了水玻璃盒。
4
“咕噜噜......”水体流动,水泡炸裂。
我不知所措地贴附在电梯的壁面上,透明的壁面倒映着我惊恐的表情。在这四方狭窄玻璃空间外,一片迷蒙混沌的沉暗裹挟着密集的泡影,通过连续不断的水流咕噜声,穿过这层玻璃,映入我的眼睛。
拥有最汹涌的波涛的大海,在深幽的渊域也有沉默的暗潮,日光不曾达的平静的万丈之暗,孕育着不可预测的伏机。
就像在这脆弱的玻璃之外,冥暗逼近,隐隐约约挨着玻璃攒动不安分的黑影,紧贴得过分,甚至可以听见,除了咕噜噜的声音之外的奇怪的声音。
这回是真正的水电梯了,可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方玻璃像是被人丢弃在荒凉的水域,然后迅速下沉,在这下沉的过程中,等待触底的来临才是真正的煎熬。
我能感觉到我自身在下沉的失重感,脚下的轻浮。但那都不是最紧要的,我或许还没等到这漫长坠落的尽头,就早已窒息——这座水电梯在漏水,并且迅速没过我的膝头。
死神的镰刀仿佛高悬于我的颅顶,我的心跳不由加快,砰砰砰......当水充斥我的鼻喉时我才开始困兽犹斗般的徒劳,将死之时做什么都是不得章法的,或许我在水中的挣扎显得混乱可笑,但于那种境地下,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出于应激本能。
“咳咳咳......”水不停抢占我的呼吸,严重缺氧使我觉得比被掐还要难受——难道我将终结于此?
“咕噜噜......”
我猛然睁开眼,大口吐气,同时打量周围,了解身在何处。
依旧是电梯。
“我没死?难道刚刚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摸摸身体,干的,窃喜道。
但是很快我就笑不出声了。
电梯的角落里有一滩残留的水,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那摊水有扩大的趋势。电梯的显示屏显示正在上升,且越来越快,直逼高层,而我却感觉自己越来越下降。
可是,明明只有五层啊。
“咕噜噜......”
比先前更大更清晰的水声从外面传来,就像毗邻海滨,临渊踏礁,仿佛下一刻巨大的海浪就要拍打而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无形的压力。
我死死盯着对面不足一米的电梯门,惶恐极大的水压把电梯门给冲开。水电梯在剧烈地颤抖,惊得那滩水徒生波澜。绝望已不能再形容我的心情,汗水浸湿我的衣服,猛爬上一股寒意,越往下降越凉。
“5、6、7、8、9!”电梯楼层显示屏已然成了我的死亡倒计时,它陡然在第九层缓缓停下来。
外面有很多水吧?这就是水电梯吧?电梯打开了会怎么样呢?
水会从电梯门里涌进来。
“叮——”不等我想完,电梯门已经缓缓打开。
没有想象中的巨浪滔天,而是扑面的凉风,带着泥土的气息,从田垄而来。也不再徘徊震耳欲聋的水流声,而是迎来一片宁静,独属于乡间。
眼前,是一片晴朗安好的景象,一田间小径,路边无名野花野草,风过无痕,但卷起千层林海。
“砰砰砰——”我听到心跳,它仿佛遇见了熟悉的重要之物,在荒诞地悲鸣。
5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一望无际的田野放风筝、奔跑、追逐日落。这时候,外婆会无声地跟在其后,等我累的时候,用温暖的手包裹住我的手,一边用慈和的声音哼着歌,一边牵着我回去吃饭。
当然,当时她还能走路。
只是,这么美好的生活,被我给打碎了。
九岁那年,我被村里的娃子怂恿跳过村里自然形成的一个极深的沟堑,答案当然是没有,我当时不过是短腿小毛孩,沟堑有约莫两米之宽,弹跳力好的成人或许可以跳过。
两米之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的眼睛极具欺骗性,那道沟壑看着轻而易举可以跳过,于是我跳了,但代价是我差点痴傻,只因我拽住了生长在岩壁上的野树枝。
那群娃子叫来了我的外婆和我的其他亲人,但命运若是能好心地变化一下顺序就好了,或者缩短年轻的大人们来这的距离,又或者,延长外婆找到我的时间。
甚至,只要几步之差,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我没有痴傻,只因有人替我承担了这个代价,这个人,便是我的外婆。
外婆就这么跨过去了。
然后外婆躺进了手术室,昏睡了半年,然后醒来,谁人不识,智力缺陷,甚至于永远只能卧床不立。
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我坐火车回到了家乡,回到了那个宁静的田间,回到了那个陈旧的小屋。
还是一如既往的凉风扑面,带着泥土的气息。
小屋内,墙皮隐隐即将脱落,上面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我的外公,他朴实的面容还是浮现那和蔼的笑,连着桌上的划了数字的木制玩具——木车、木人、小木刀......,带着我进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个有落日,有泥土的气息,有过去的外公,还有以前站立现在只能被禁锢在床上的外婆的,遥远的回忆。
我走到外婆的床前,久久站立。
“可惜咯!自终啊,连带着孩子都成了罪人。少不得去下面一趟咯,唉!”
那个荒诞的梦里,我知晓了何为罪人。
水电梯里,我在反问自己,我的罪是什么?
“对不起......我早该回来的。”
我跪在床前忏悔。大城市的珠光宝气掩盖了它的冷热交加,让我遗忘了在遥远之外,有一个小屋,屋子里的一切,包括外婆,还在等着我。
突然,那双记忆里温热的手抚在我的脸上,我笑了。
地上滴答滴答洒落几颗水珠。
我希望梦里一直对我反复言语的小男孩能对另一个时空里的长大了的他说:
“即使你是罪人,但好在还有人 可以 原谅你。”
Q:你还有机会赎罪吗?
注:
limbo 地狱边境
红莲 取自佛教术语红莲业火。
八寒地狱之第七,红莲地狱,冰寒至极则身如烈火炙烤,极热至裂。
“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
水电梯 在水里升降的电梯,升腾的过程终将转为坠落的过程,如蒸汽一般消逝起始。